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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 ...

  •   ——也许一辈子流浪,都找不到的地方

      北京·列车站入口处
      莫远望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神情茫然。太阳惨白,人们的神情也是一片空白。她慢慢的移动脚步,提着旅行箱,渐渐的淹没在涌动的人群中。

      在北京的时候,莫远总喜欢两手空荡荡的去坐地铁,她深深地迷恋坐地铁的感觉。坐车的目的是为了离开。而终点是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离开的过程。车里白色的灯光给人以恍惚的感觉。窗外是模糊的黑色隧道,不断延伸,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到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就像一场戏,开始了结束了,然后谢幕然后散场。聚聚散散,原本就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莫远神情木然的看着地铁行过一站又一站,到了终点,再重新坐回去。

      父母一直都认为是乖乖女的莫远,在25岁那年,独自离开了北京。她在火车上给父亲打电话,听到他惊讶的声音,随后他沉默下来,含糊的嘱咐:“记得早去早回。”她点头,挂了手机后才想起父亲是看不见她点头的。
      列车缓缓启动,载着决心远走的她。在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她想,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心里并没有对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感到丝毫的眷恋。路旁的风景也是沉默的,遮天盖地的绿色,幽静的流淌在漫长的旅途中。
      第一次旅行,去的是山东长岛的月牙湾。在岸边躺了一晚上,静静的看千里皓月,万里星辰,海水抚过细碎的白色石头,如同温柔的低喃。靠着石头坐看云起,阳光从海中升起,带着最后一丝依恋。

      密云是个很纯净的城市。坐车去湖心的小岛。正是初春,天气还是凉薄的,远处雾山朦胧。新开的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枝叶尚未丰满。豆蔻年华的乡村少女摘下新开的槐花,满满的挎了一小竹篮。在农民家吃掺了槐花的馒头,清香四溢。湖水是冷冽的蓝,如同一对清亮亮的眸子,对望生寒。白云的影子在水中游移。干枯的草枝长在湖边,明明一大把丛丛竖着,却感到孤傲荒凉。
      后来坐着火车去过很多偏僻的地方。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低矮的民房,茂密的麦浪。有种粗糙而淳朴的美。爬不知名的小野山,山上野花遍地。花草依恋的蹭着衣角,无限柔情。她喜欢,却只是远观,从不曾采摘。
      原本要去百花山,却被途中一条潺潺的小溪吸引。青溪泻玉,落花飘荡,水面上还有几只长腿的虫子优雅的游着。她低下头,深深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想看清自己的眼睛是否还清澈如从前。

      莫远总希望路是走不完的。赚了钱就去旅行。最爱的就是坐车走高速,平坦而漫长的路,车子开的飞快,只看见树木或是栏杆不断闪过,像是在生死之外的彼岸看时间飞逝,沙子从指间密集的漏下,然后岁月以光速流逝。永远不知道哪里是尽头,所以永远执着的追逐。她想知道,路的尽头,是哪里。
      天黑了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有时饿的胃疼,晚上九十点钟还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吃饭的地方。苍凉如一只离群的狼。会在行路匆匆的人群中迷路,看着车开过人走过,霓虹灯无声的闪烁,然后茫然四顾,有种绝望的孤独。

      回忆在一次次旅途中被不断拉长。她想念,却也只是想念。想念那些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们。旅途中也会认识一些人,也会在旅途结束的时候留下各自的电话。其实大家都是知道的,留下电话也不过形式,萍水相逢而已,散了便散了,以后的日子长的很,谁还会记得谁。
      没有谁还会站在原地等着你。连磐石都可以被流水磨去棱角,更何况人。
      在途中给以前的好朋友“帮主”打过电话。帮主是莫远原来的死党,莫远那时被同学戏称为“帮主夫人”。宿舍里取热水很不方便,帮主每次都打四暖瓶,直接送到莫远宿舍门口。莫远紧张而期待的拨通了帮主的手机。
      手机那边传来帮主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莫远愣了几秒,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了皱巴巴的一句:“…我是莫远。”话一说完,她就懊恼的想扇自己嘴巴。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小远呀,”帮主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么多年,还好吗?”
      还好吗?莫远不知如何做答。她看向车窗外,轻轻应道:“还好。大家怎么样?”
      “子青结婚了,歆凝出国了,方凌当了一家外企的翻译….”他一一的说着同学们的近况,却惟独没说自己。
      “那…你呢?你怎么样?”莫远恍惚的问了一句。
      “我?”帮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还那样。我现在搬到乡下住了,你可要记得以后来看我。”他说了一个偏僻的地址。
      “我一定会去的。”莫远承诺般的回答,心里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小远…我们都回不去了……”帮主似是无声的笑了,“就像刚蜕了皮的蛇,新换的皮还很柔软脆弱,这时受了伤,是最疼的。不过,总会好的…..”
      “小远….”,帮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要坚强起来。”
      都回不去了。尽管莫远还是那样的想念他们,却也只是想念。岁月太长,比流水更甚。
      手机从手中滑落,隐约听到那边“嘟..嘟..”的声音。

      妙峰山的盘山路是印象中最为可怕的。窄得只能容下一辆车,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道路又颠簸。莫远被颠得脸色苍白,那也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下山的时候倒从容了许多,只管在车里闭着双眼。
      恰好顺路,莫远照着地址去找帮主。狭窄泥泞的小路连汽车都无法开进来。莫远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帮主的住处。她拘谨的敲着房门。门开了,是一位女子。
      想必就是帮主提到的姐姐。莫远说了帮主的名字。女子手指向屋后:“他在那儿。”
      没有帮主。灿烂的向日葵花田中只有一座新立的孤坟。莫远感到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冻结了。很久很久,她才走近了,慢慢的蹲了下来。视线与照片上那人温柔微笑着的眼睛交汇,她自嘲的笑了。子青结婚了,歆凝出国了…帮主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她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痴痴的问着照片上的人。那人只是微笑着注视她,沉默不语。她竟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觉得内心苍凉如大漠。茫茫万里,渺无人烟。
      “…我会坚强起来。”莫远站起身,风吹动那些明艳的向日葵,死去的记忆肆意飞洒。她决绝的离去,始终没有回头。

      然后莫远去了大连。
      列车沉重而钝拙的碾过地面,窗外的灯缓缓连成了亮丽的一线。莫远闭上眼睛,随着列车的震荡渐渐入睡。
      她梦见了从前。
      学中医是很累的。也不知哪个体力充沛的男生在楼下拨着民谣吉他唱着听不出调儿的酸曲,室友歆凝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的抄起莫远的凉鞋扔了下去。鞋落歌止。
      “好准头。”莫远微微笑道,“只是可惜了我的新鞋。”
      “实在太难听了,” 歆凝一张脸皱的如同苦瓜,“我忍不住了,呆会儿我再给你买一双新的。”
      正说着,门被打开了,帮主拎着一双鞋子探进头来,“小远,是你的鞋吗?怎么掉下去啦?正把一个路过的兄弟砸晕了。你们这儿有没有膏药之类的东西?”
      莫远和歆凝一齐笑了起来。莫远把鞋子接了去,还不忘拿一卷纱布给帮主:“膏药不是治那个的。”
      场景又突然变了。一瞬间落花缤纷。又是那个在梦里几度出现的女孩子,面目模糊,声音清甜,她自朦胧的光辉中伸出手臂,说,小远,我们一起回家。
      莫远迷茫的睁开眼睛,一时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她很久才想起来,帮主已经死了。那些往事还都历历在目,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上午八点。已经到大连了。
      大连有着纯净的蔚蓝天空,如果是有雾的早晨,放眼望去,海和天就会连成茫茫一片。岸边有许多美丽的石子,但走上去会很硌脚。被太阳晒的微暖的海浪抚摸着脚趾。莫远眯起眼睛凝视天空,神思散漫。小孩子们在岸上玩耍着,各种颜色的游泳圈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起伏。云彩从头顶一片片移过,无声舒展如花朵。看着看着,时间就过去了,人就长大了。有些事情,是注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却无法挽回的。

      后来又去了被众多作家描写得糜烂而浮华的上海。逛南京路淮海路逛到腿软,只记得穿行的人们影影绰绰,步履如飞。女子走过身边就会带过一阵香风,浓烈如酒。晚上一个人坐在路边看夜景。入云的高楼彻夜灯火通明,东方明珠电视塔静谧的矗立,光华宛然。黄浦江上星月灯火的影儿随着涌动的波流模糊了又清晰。她欲言又止,其实只是想问,它们可否也如她一般寂寞。
      黄浦江的水暗涌如叹息。

      这年春节是在苏州的观前街度过的。观前街的规模倒有些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理应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此时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店还在经营。细雨绵绵,长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多半都回家过年去了。倒是观前街深处的一条小巷热闹非凡,松鹤楼等有些名声的饭店已经客满,一家家的人挤着圆桌热络的聊着家常,吃着饭,温馨的不得了。莫远在外头看着,觉得异常遥远,好像两个世界的人。
      游荡了许久推开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的门。一股热气吹淡了店外的清冷。莫远吃着有些发蔫的西兰花,心不在焉。屋外爆竹声震九天,玻璃被震的嗡嗡作响。热闹的可怕。一队舞狮的人钻进店里庆祝,狮子摇头晃脑,舞的喜气洋洋,店里的人们纷纷叫好。莫远眼睛的焦距却不知落在哪里,好像是遗落在另一个世界了。
      其实莫远是在想那个远在北京叫做“家”的地方。父亲说当初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不要走得太远,可是她不仅离开了,还走的很远。其实有什么区别呢,走与不走。大学毕业了,就到外地去闯荡,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走的安静而孤寂。只是在坐上去往山东的列车时打电话告诉了父亲一声。父亲含糊的应了,并未嘱咐过多。他总是想女儿在外面肯定受不了苦,迟早要回来的。可他不知道,莫远宁愿在外面游荡,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了。流浪了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离开和漂泊的理由。或许本来就没有理由。
      母亲在莫远六岁那年因病死去,葬在八宝山。从此莫远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贫穷而忙碌的生活。父亲成天在外工作,家里总是莫远一人。后来父亲赚的钱渐渐多了起来,买了楼房,娶了继母。她有了自己的小屋,可是房子总是空的,没有人气儿。小房子变成了大房子,只是更加空旷了而已。莫远的性格渐渐的沉寂,一个人望着窗外都能呆上一整天。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盼望游移的生活,永无止境的旅行。
      是想寻找什么吧。寻找存在的意义。她很长时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明明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又为什么仍执着的想追求呢?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一直不懂,便一直追逐。

      她反复低声的念着“家”,这个让无数人感到温暖的词,却只感到陌生和遥远。印象之中,似乎并没有哪个地方让她特别留恋。那些不同的城市虽然都很美丽,她却知道它们都不属于她。她始终忘不了的,她只是过客。

      来到拙政园的时候正在下雨。来的不是时候,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在挺秀的青竹中慢慢走着,穿过雕花的窗,俏丽的檐,曲折的长廊。一只手伸出白绸的伞外去接雨,然后突然想起了《采薇》里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旅店中没有暖气,莫远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空气里散发着冷清潮湿的味道。雨下到半夜方停。她听着窗外屋檐滴水的声音,看着月光从地板这边移到地板那边,最终沉沉睡去。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已经不敢回头,这个世界改变的太快。她怕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一片荒凉。她像是一阵掐头去尾的风,没有来处,亦无去处。默默的算了算,离开北京已经快五年了。

      好几次旅行都经过北京。莫远看着列车驶过北京这一站,愈行愈远,神情平静。两年前的中秋节她回过北京。在磨砂的窗上她看见继母和父亲忙碌的在厨房中做饭的身影。默然离开。明天的月亮才是最圆的。
      在饭馆吃店主赠送的月饼。第二天坐地铁去八宝山。母亲的坟因为父亲当初的贫穷而已被其他坟所占。如今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莫远有些讽刺的笑了,漫无目的的从层层墓碑中穿过,手中一大把白菊的花瓣撒了满地。

      随后就租车去了草原。去时正是野花遍地的时节,芳草碧连天。一切都开阔而鲜活,清晨的阳光一缕缕的从云朵里钻出来,云的影子淡淡的在地上飘移。和牧民骑马并肩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纵马如飞,江山如画。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所谓逍遥,大概便是如此。

      去往无锡的途中有人放花。大朵大朵绚烂的烟花将天空点亮,人们在翩然落下的小雪中尽情欢呼。可是烟花转眼逝去,没有人为它们流泪。
      莫远打开音响,然后潘美辰沧桑的歌声突然闯入耳畔:
      “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著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悲伤来得措手不及。莫远冰冷的手紧紧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沉默了太久,连悲伤都是安静的。眼泪肆意的落下,流了满满一手。莫远拿了纸,慢慢把脸拭干。车子重新启动,身后灯火辉煌。

      很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漂泊一直流浪的原因。原来她也是渴望着拥有家的。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不再寂寞不再迷茫。渴望了太久,迷惘了太久,流浪了太久,寂寞了太久,以至于弄丢了自己的心。
      在她一个人的旅途中,自始至终的主角也不过是自己。长路漫漫,那个削瘦的女孩眼神迷离,知道没有人为她擦眼泪她就一直微笑,提着黑色的旅行箱,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寻找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她经常在想,如果回头,会看见什么呢?她自私的希望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为她等待着的,但是她越走越远,最后回头都已成了一种奢望。
      于是她想,今年的中秋,一定要回北京看一看。
      烟花在寂静的夜空里彼此起伏的盛开着,绚烂而短暂,终于无声湮灭。

      ——————————蟑螂分割线——————————
      By the way,帮主的原型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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