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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还乡 ...

  •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诗里是这样写的。
      如今心已老,肠已断,她便踏上了还乡的路。

      莫远离开北京的时候,二十五岁。如今她二十九岁。
      近五年过去了,回想起来,却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工夫。物是人非。

      舒蓝前天背着爸爸打来电话,她说:“小远,我和你爸爸都想你了。你爸这人倔,想你也不肯说,自己背地里又老念叨。我们都老了,身体也不若从前了,他那天修灯泡的时候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把腿摔折了。你要是觉得玩的差不多了,就早些回来看看他吧。”
      她心里如梗住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阿姨,我后天就坐车回去。”
      她终于决定回头。

      听了一路的火车声,想了一路的往事。细碎的尘土飞扬。
      男人们大声的笑着,说着脏话,大口的喝酒。
      小孩子在车厢里嬉戏,一个不小心就摔倒了。母亲拍了拍他的衣服,揪着耳朵拽回了位子。
      一对情侣旁若无人的亲吻着。
      紫红脸膛的列车员提着茶缸子去接水。
      嘈杂而琐碎,这便是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了。

      北京站拥挤不堪,她慢悠悠的晃出了人群,外面阳光温和。
      九月。秋天。她回来了。

      四处逛了逛。
      想起那个记忆里美丽能干的女子,她挑了一枝精致的簪子给舒蓝。纯银打制,蝴蝶颤动的美丽翅膀,柔情万千的流苏。雅致而温柔。
      又想起父亲那张总是萧条而疲惫的面孔。她竟不知该送他什么。
      最终挑了两瓶竹叶青。竹叶青的味道,一般人刚喝时并不一定接受的了,但喝习惯了,却会品出一种别样的清醇。
      这是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酒。

      坐地铁的时候正赶上下班高峰,地铁里人满为患。
      陌生人的气息吹在脖子上,尴尬,并且龌龊。莫远微微皱了眉,看向车窗外。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淡淡的,神情冷漠,被不甚明亮的灯光照得惨白的面孔,看起来形同鬼魅。
      到终点站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没有几个人。
      有乞丐颓然的在地铁通道里拉胡琴,凄凄婉婉。琴头残月,指间流年,刹那芳华逝。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小区对面的长街灯火阑珊。
      舒蓝开了门,欣喜非常,忙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放在一旁:“小远可回来啦!你爸刚才还念叨着你呢。”闻得声响,父亲忙一瘸一拐的出了屋子:“小远别听她胡说。我才不像她那么絮叨。”舒蓝瞪了他一眼,笑骂道:“口是心非的倔老头。”父亲挺直了腰板:“倔老头怎么啦?倔老头你不也嫁了?!”舒蓝又乜他一眼,拉着莫远到饭桌前:“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盛。”
      “恩。”莫远轻轻的应了一声,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热络,她转身从包里拿出竹叶青和包装精美的簪子:“爸,这是给您的竹叶青。”
      父亲嘴里嘟囔着:“北京就有的东西,还花钱买它做什么?”但还是高兴而小心的摆进了柜子里。她又把簪子送到舒蓝手里:“阿姨,这么多年您辛苦了。”
      舒蓝笑着接过,对着镜子一边盘头发一边道:“阿姨都老了,再怎么打扮也不好看了。”
      莫远怔怔的看着舒蓝熟练的把有些花白的头发拧,绕,最后盘成一个优雅的髻,不由低低的叫道:“妈。”
      舒蓝一震,慢慢回过头来,发上蝶颤穗摇,眼睛里分明已有了泪。
      一时间空气似是凝结了。
      父亲尴尬的咳了两声,舒蓝忙匆匆的进了里屋,好一阵才出来,眼睛亮亮的,已经换成了笑容:“哎呀,小远好不容易回来了,哪儿能哭啊。我给你盛饭去。”

      她的屋子一如离家之前的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天天收拾。
      她茫然的打开头顶上的镂花仿古灯,在昏黄的灯光中,午夜十二点,上网。
      去了以前经常去的坛子“且笑今朝”。
      打开页面,背景音乐由原来逍遥自在的《只记今朝笑》换成了一首陌生的歌曲,民谣吉他的声音在冰冷的空间里轻柔的回荡,一个干净的男声唱着:
      “你走了我还留在原地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
      花开了春天却还没来你的微笑呢是不是纯真依旧
      四年零六个月花开了又谢我爱的那个人漂泊在他乡
      回忆在手中凋零思念在唇边绽放
      你是否依然寂寞风一样的女子
      不要担心走了太远 找不到回家的路
      没关系别害怕你回头的原地有我等着你——”
      莫远愣住了。四年零六个月。花开了又谢。
      他等了她四年零六个月。如今已是秋天。
      刹那间思念在夜里面孤独的疯长。

      他似乎已经有一星期没来过“且笑今朝”了,想必又是外出摄影去了。
      她给他留了条短信,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我回来了。”
      然后关掉电脑。
      十二点半。决定明天开始找工作。

      三天后,舒蓝的朋友就给莫远觅了一份药店里的差事。
      她只负责管理中药,日子过的倒也清闲。
      药店并不大,装潢的古典雅致。雕花的门,镂空的窗,金字黑底的匾额,俏丽灵动的那一抹飞檐。药店里放着泠泠的古琴声,如若清风过面,带得衣袂飘动。
      在没有顾客来的时候,她就搬个椅子坐在角落里,复习中医药的知识,读读唐诗宋词,或者只是静静的站在那一排排抽屉前,抚摸着上面毛笔写就的名字,着迷了一般。
      整天穿着一袭沾染着药香的白大褂,点缀着菊花的天青底绣鞋,人越发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同事九儿拉过她端详,只能艳羡不已:“还从没见过把白大褂也能穿的这么雅致的人。”
      她淡淡的微笑,如若水上净莲。

      距离上次见他,都已经快七年了。
      那时侯,不过是大二的学生,为了应付医学院各种考试忙的焦头烂额,惟有在深夜的时候,才能偷会儿闲,上上网。
      就是那时认识的“且笑今朝”,和他。
      他的摄影作品非常漂亮,有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平日里不起眼的东西,在他的照片里似乎有了生命,蠢蠢欲动。他一向只拍黑白相片。单纯的两种色彩,却更加深了作品的内涵和其经历世事变迁的沧桑感。
      精致玲珑的小姐楼,自梳女寂寞的干皱笑容,梳两条大辫子的女学生羞涩的微笑,大片的向日葵花田,天空上掠过的一只孤鸿…莫远追着看完了他贴在网上的所有照片,震撼的不能自已。她爱上了照片里的逝水年华。
      后来,她就成了他的红颜知己。
      他带她去他以前住过的四合院。圆的门墩,红的大门,高高的门槛。
      那天莫远穿了一件白布云纹的对襟上衣,磁青的裤子,天青底纹蝶的绣花鞋,宛若旧人。他就对她说,我给你照张照片吧。
      她肯首,扶了红漆的门站定,眼神异常清亮。背后的玉兰熙熙攘攘的开了一树。

      夏天原就是个令人慵懒的季节,因此一下雨,便格外的清爽。
      莫远在店里偷闲,执着诗集,品着雀舌,想念着吕碧城,那个一生漂泊却又清高纯净的女子,店外细雨如织,多少楼台烟雨中:“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认悲欢。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侧绕吟坛。摘叶飞花,都成意境。”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地接了下去:“有意无意,都是人生。”
      她抬头,那男人平和的笑着,收起尚滴着水的雨伞。
      她于是还以微笑。

      男人的名字叫秋阳。
      秋阳是这间药店的老板,药店经营只是他的业余职业,而他的正职其实是律师。
      莫远很长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律师会有那样平和广阔的眼神。她心目中的律师个个都应是尖牙利齿、咄咄逼人的,有着掩不住的锐气。
      后来有一次她去旁听一个秋阳代理的案件,方明白了秋阳的厉害之处。谈笑风生间,胜负已定,偏生又让人不得不折服,也许这就叫做仁者无敌吧。每周他都会来药店两三次,看看营业情况,然后喝杯茶放放松,和莫远聊聊天。

      前些日子吹空调着了凉,隔天再起床竟有些发烧。父母结伴去探亲访友,偌大的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莫远一人。她下床吃了一丸药,又喝了些热水,重回到被窝里,渐渐昏睡过去。迷迷茫茫的开始做梦。
      梦到很久以前,夏天的假日,漫长而悠远。舒蓝和父亲都要晚上才能回来。她一个人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跳舞,穿着缠有白绸带的舞蹈鞋。八音盒旋转着,音乐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脚尖是疼的。舞蹈是孤独的。心是冷的。越孤独,越迷恋孤独的感觉。她始终不曾温暖。
      就像那个旋转的八音盒,只要轻轻拧几下,就可以独自歌唱,玻璃球里的风车转动,瞬间七月的天就下起了雪。
      又梦见七年前与他第一次见面。那个瘦高个子的男孩,相机永远形影不离。看见他干净又落寂的笑容。他给她照相,玉兰花瓣随风落下。暗香浮动。
      霎时又看见秋阳。撑了一把素色的伞。雨在他背后织成一片浅灰的模糊。那时侯,药店里正放着悠扬的《广陵散》,他接下她读的诗:“有意无意,都是人生。” 她便知,她已寻得了一位知己。

      莫远是被门铃声唤醒的。打开门,就看见秋阳拎了满手大大小小的包站在外面。
      她吃了一惊,忙把他请进屋。
      怎么来了?
      听九儿说你发烧了,于是问了地址来看看你。
      莫远窝在沙发里喝着秋阳给她熬的汤药,CD里放着他带来的盘,桌上放着他削好的梨……生活好像变得悠远,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感觉非常幸福。秋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本草纲目》。阳光穿过窗户,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莫远一时间有些恍惚,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移不开眼睛。秋阳抬起头,冲她笑道:“快把药喝了,一会儿就凉了。”莫远的脸顿时有些发烧,匆匆低下头喝药。
      父母回来时,看见秋阳,都显得非常高兴。父亲对秋阳带来的菊花酒十分赞赏,舒蓝也十分喜爱他送的衣服。两人还特意留了秋阳吃晚饭,殷勤热情的早已把秋阳当成了女婿看待。

      重阳节那天,秋阳请莫远和他一起去看了场主题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的庆祝演出。其中最为打动莫远的,是一曲踏歌。
      十来个妙龄女子,绿衣细腰,长袖高髻,合着舒远的音乐踏歌而舞。那歌词也极美:“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御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 ,相亲相恋与月弄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那昙花一现……”
      她心里有些怅惘,抬头正迎上秋阳温柔注视的眼睛,在幽暗的剧场里,竟是惊心动魄。她不由有些莫名的慌张,匆匆的转向了舞台上活色生香舞动着的女子们身上。

      散场后,两人又一起吃了饭。并肩走在回去的街上,一时无语。直到走到莫远家楼下,秋阳才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他轻轻说道:“莫远……我不太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是,我会倾尽所有去让你幸福。你……愿意嫁给我吗?”这个男人,眼睛里有着温柔而诚恳的情意。如何拒绝的了他?莫远低着头很久,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有了淡淡的笑意:“你如果拿一束花说这句话,震撼力会更强。”秋阳又喜又窘:“我这就去买。”莫远忙拉住他,眼中笑意盈盈:“我逗你的。”
      到家已是十点多,洗漱后,莫远上了网。他的□□头像是亮着的。
      她于是向他打招呼。她告诉他,她将成为别人的妻。
      他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发来一条短信,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笑脸。他说,祝你幸福。
      不知怎的,看到那句话,莫远的眼泪,一下儿就流了出来。

      之后的一个月都在准备着婚礼的事。装修新房,发喜帖,照相……莫远与秋阳忙得焦头烂额。
      婚礼那天,他们请来了许多的亲友。
      白纱轻轻在身后飘扬,她看见他清减了许多,在人群中,遥远而安静的看着她。
      她冲他举起手中的香槟,微微的笑了。
      他也还以微笑。一定要幸福。他做出这样的口型,然后转身离去。
      原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再无牵连。

      几天后,莫远受到了他的邮件。那信是一个月前写的。
      他说:“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我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我顶多再活一个月。最后的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事情。人这一生着实短暂,总有一个大限无法逃避,关键是要让自己快乐。今生我不能给你幸福,这是我最遗憾的一件事。但我知他是个值得信任的男人。我希望你幸福,那样我便可以安心。我的屋子由邻居赵姐保管,钥匙在她那里。你去那里看看吧,我有东西留给你。”
      莫远坐在椅子里,很久没有哭也没有言语。心里有一块地方就此死去,窒息般的压抑。

      第二天她去了他住的地方。敲了很久的门,没有人开门。她绝望的靠在门上,头脑里一片空白。邻屋的门开了,一个神情悲戚的中年女子打量了莫远一会儿,开口说道:“你是莫远吧,文岷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她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莫远。
      莫远恍惚的接过来,开了他家的门。
      他的房间干净、整齐,摆设也相当的简单。书柜里放了一摞摞他照的相片,还放着许多CD。
      莫远茫然的坐在桌前,蓦地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相片。
      相片上一个穿着对襟上衣、素色裤子和绣花鞋的年轻女子扶着一扇古旧的大门,一只脚刚迈出高高的门槛。那女子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睛望向前方,眸子里映着浮水沉香的年代,时光陡然倒退,敞开的门里是一树盛开的玉兰,花谢花飞飞满天……
      坐在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淡黄的灯光洒在女子纯净的面容上,那对清冷的眼睛里,突然就多了一丝模糊的温情。
      她仿佛能看见这把藤椅的主人,是以怎样寂寞的神情望着相片中的女子,一日又一日,任岁月流逝。
      那是他们初见时,他照下的。
      直到这一刻,刻骨的悲伤才汹涌而至。
      他从此埋葬在她心里,再也抹不去。
      哀莫大于心死。
      而她一颗心,生生被岁月侵蚀腐烂,哪里还有一块完整?

      婚后的生活平淡幸福。婆婆对这个淡雅又温柔的儿媳很满意。
      结婚的两个人,一开始并不一定都要有爱情。爱情是可以培养的。恋爱是浪漫,而婚姻,则是塌塌实实的过日子。她将用后面的日子,努力使自己爱上秋阳。
      她相信他们必将白头偕老。
      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取名叫做秋还。
      秋天还乡。吉普赛的流□□子回了家。
      从此一心一意做贤妻良母。

      “妈妈,”三岁的秋还扯着她的素色旗袍,用稚嫩的童声问着:“为什么我要叫秋还?”
      于是莫远蹲下来,微微的笑了:“因为妈妈希望你即使离开了家,也可以早些回来。”
      “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呀?”
      “因为爸爸妈妈会想念还儿。”
      “哦,妈妈,我不会离开你和爸爸的。”
      “还儿真是好孩子。”

      人生几度秋凉。
      熟悉的梦中,莫远低下头看向面前的湖水,水里映出的仍是那张童稚的脸庞。湖水里的影子女孩轻轻笑了,几缕细碎的发丝随着水波飘荡。她细细的说,小远,我们一起回家吧。莫远也对着女孩笑了,她说,好。
      在她们的手交握的那一瞬间,莫远终于看清女孩子如花的笑靥,甜美而灿烂。
      她六岁时天真的容颜。
      那时,她是多么的相信明天。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佛:“弱水三千,如何明一瓢而渡?”佛说:“本来无弱水,何必有沉浮。”这一场人生,沉浮如飘蓬,苍茫如弱水。
      梦里明澈的阳光下,女子忽然绽开的笑容安静而悲悯,所有的花朵都开放,又一瞬间枯萎。

      那可否是爱情?

      此坑断续填满时间:04.8.21.-05.7.5

      后记:终于填完这个大坑。为民除了一害。当初的心境如今以不复,养了很久的“气”才将它重新写完。这几个月是我生命里的一次蜕变,经历了生离死别,激烈的爱与恨,现在心境平静成熟了许多。因此,这种文学青年式的散文风格的小说,应该是最后一篇了罢(除非再去填以前挖的坑),写的我要断气。“家系列”的开端其实只是潘美辰的那首歌,于是想写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为了寻找家,寻找生存的意义,离家闯荡,最后回到家中,归于平静。说到底,不过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恶俗故事。从激烈到平静,这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的过程吧。我只想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更快乐。也祝大家都快乐一些吧~

      终稿于05.7.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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