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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五回 事了拂衣 ...

  •   后来有有心人将那日之事报给安无,安无道郑绍平欺师灭祖本就应有此报,阿薛是故掌门关门弟子,得其悉心教导多年,师徒情深,他此举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云眷掌理别院更是故掌门生前定下,若无失德之处则应言出法随,不容轻忽。安无提及此事时虽作闲谈之状,但言语间颇有敲打之意,闻者心中明了,此后口耳相传,无人再敢多言。
      忙过了丧仪、着手年末弟子大试、给出考绩、将弟子放了年假,一连串事情忙完已是两旬之后。
      这日是镜封三七,忧黎当地习俗常道三七之夜逝者回魂,家人要烧些冥钱衣物供其在阴间花用。云眷照例在夕食之后检视剑阁附近门户,眼见已是戌末时分,提上自己折好的元宝去了镜封灵堂。
      安无刚要出门,见云眷来到,便候在一旁。云眷对着镜封灵位行了叩拜大礼,将折好的元宝在盆中化了,再致礼退下。
      见安无默默旁观,笑问道:“师父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安无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无事,只是这段时日内务繁杂,各人埋首卷册,茶叙也少了。待过了师尊尾七,无事我便不再来别院。今夜恰好无事,陪师父走走吧。”他自继任掌门之后多在书院,因镜封新逝才过来守灵、烧祭日纸,这阵过后怕再也无暇于此。
      二人沿着廊下缓步而行,安无问了别院中安排,云眷一一详述,尤其提了卷室、库房、值守等几处。
      卷室收录经书典籍、外门弟子籍贯课业考绩、内门弟子授业游历所经之事;库房中设一小小账房,储银钱、记收支,兵器、摆件、厨炊用物等分门别类造册登记,一器一物皆有归置;值守弟子每班均由内门弟子领队,严守时辰,随身携带通信之物。云眷初任掌院曾带人重新勘察别院地势,将小路、岔路等详细绘制成册,安排值守时并不曾疏漏一处。
      安无掌事多年,自然知道门中最要紧的便是这几处,此时听她掰着手指细细道来不禁咂舌,点头赞道:“难怪别院这些时日规整了许多,便是师尊丧仪时鱼龙混杂也不曾出过乱子,原来你竟做得这般细致。”
      云眷笑道:“若无师父多年悉心指点,弟子哪能懂得这些。还记得弟子刚刚开始打理别院时千头万绪,不知如何下手,还是师父您手把手教的。”
      安无摇了摇头,笑叹道:“我虽教你理事,可你这般细致缜密却是教不来的,子期算是捡到宝了。”顿了一顿问道:“最近太忙,我也不得空问你,梁垣家何时下聘?”
      云眷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轻轻道:“掌门师尊大去,子期便给族中长辈写信,言明我派新丧,不宜上门求娶,将此事往后推了。”
      安无思索片刻,温言道:“寻常人家父母之丧须守孝三年,入朝为官者卸职丁忧。咱们虽是书院,但也半在江湖,掌门师尊乃是性情中人,最不喜门规刻板,临去前曾叮嘱我不必拘束你与阿薛的吉期,有情人相遇相惜本就不易,世事多变,无谓拘于俗礼。”
      云眷感慨道:“以前每次见到掌门师尊都是在大典之上,远远望去只觉他老人家如庙里的菩萨一般庄重威严。后来弟子被拘落月峰,那段时日常常随侍左右,只觉他温厚宽和。尤其见师弟在他面前撒赖顽皮,觉得他便似寻常人家慈爱的长辈一般。”
      安无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撒赖顽皮......这阿薛平日看着和风旭日,谁曾想狠起来......和你倒真像一对亲姐弟。”
      云眷知道他是感慨阿薛处置郑绍平之事,轻轻一叹,道:“他偷偷下手也是怕我难做,何况那郑绍平毒害师尊与众位同门本就该死,阿薛对师尊敬若生身父母,自然容不得他。”
      “生身父母?”安无重复了一句,望着远处点头笑道:“师尊曾说他这一生虽无福与至爱相偕白首,但在最后这段时日谢谢你与阿薛伴他左右,他说桑榆之乐、儿女之福大抵便是如此。”
      “师尊他......也有至爱之人么?”镜封临终前所言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此时恰逢安无提起,她便直言不讳,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安无转头看了她一眼,笑叹道:“你这傻孩子,若非痛失至爱,谁愿孤单此生?师尊临别时留下的手札记录了一些秘事,其中便提到了他平生至爱。”
      见云眷听得专注,他望着远处幽暗的山影缓缓续道:“师尊年少时喜欢游山玩水,初入忧黎课业之余便整日在山间打转,寻幽览胜。一日,他邂逅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因家中遭难,无巧不巧,逃入忧黎山中。师尊本就是性情中人,见她孤身避难,顿起侠义之心。那女子出身礼乐之族,能歌善舞不算,还精通诸般乐器,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度,师尊与她日久生情。二人闲谈之时论及诸乐,那女子曾言编钟音域之宽广远非其他乐器可比,应为诸器之首,师尊听了向往无比。后来她合了机缘也投入忧黎门下,因精于曲理诸器,闲来无事便绘制编钟图样,誓为师尊一奏。”
      云眷听得神往,但因知道师尊乃是孤独终老,心中虽明白此情甚悲,仍追问道:“那后来呢?”
      “师尊他老人家那时不知她中毒已深,但见她穷尽心力只为让自己聆听一曲,自是无限感激这番相待的情意。”
      云眷黯然道:“那后来......师尊自然是知道了?”
      安无点了点头,缓缓道:“后来那女子课业之中初涉内功修行,她气脉早伤,修习内功心法便将她体内之毒激发出来,所幸她内功初涉根基,反噬之力并不甚强,她苦苦支撑,缠绵病榻时谱了一十三曲,最后呕血而亡,师尊将她葬在二人初识之处。后来,师尊继任掌门,眼见忧黎弟子渐多,山下百业兴旺,山间行猎、采果摘花者众,为防人打扰那女子安息,便将那处划为忧黎禁地,弟子无事不得入内。”
      云眷心念一动,惊道:“那不就是......”
      安无知她所想,点头道:“那处我虽未去过,但就师尊手札上记载来看应是落月峰禁室无疑。”
      云眷听到此处不禁黯然垂泪,师尊知道自己伤重不治,哪也不去,偏要躲在那个山洞中,自己曾问过缘由,他总道最危险之处才最安全,正平决计猜不到他就躲在左近。如今想来师尊不仅仅是虑及人心中有灯下黑的缘故,更是为了守住二人曾经的回忆。当年他发现阿薛大模大样住了自己昔日游玩之地,对他照顾有加,固然是因为他心性单纯,良材美质,更是因为爱屋及乌吧?
      她思索片刻,问道:“师父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这许多年来弟子翻阅故典旧籍,书院历代内外门弟子中均并未有与此人来历相符者,难道她这算横祸枉死么?”
      书院中向有惯例:就读期间横祸枉死的弟子私人用物并尸骨发还家中,书院集录也会一并抹去,不计入弟子名册。
      安无缓缓摇头,道:“那女子姓褚,与师尊初识便自称拂衣,后来临逝之时才说明拂衣非她本名。她说‘退而结网’乃是处事之法,而‘事了拂衣’才是处世之道。师尊大去之前行动不便,曾让我从暗格中取出一个包裹当面焚毁,那包裹我并未打开,似是书册,或许就记录着那女子生平。”
      云眷点点头,缓声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师尊将钟曲取名为《拂衣十三篇》,原来竟是由此而来。拂衣前辈看世事如此明白,又能令师尊惦念一生,想必她举手投足间并非全是女儿娇态,而是另有一段侠客风姿,当得起‘风华无双’四字。”顿了一顿,叹道:“弟子恨不早生,无缘得睹前辈风采。”
      那日与曲溯相见,他曾直言窗下编钟乃是冠礼时所奏,而拂衣姓褚,与储千松姓氏虽同音不同字,但能得镜封以编钟相赠,二人之间必有渊源。她一直掩去本名,想必自有苦衷。
      “云眷,那位前辈之死你未曾想到何事?”
      云眷仍陷入思绪中,便傻傻跟了一句:“何事?”
      安无戳戳她脑门,摇头叹道:“掌门师尊所言不虚,你天资聪慧,但于世事洞察却是迟钝了几分。拂衣前辈因修习内功遭所中之毒反噬,最后呕血而亡,与师尊临去时情形极似,她中的也是噬心草。”
      “那......刚才师父说那前辈修习内功不久便毒发身亡,那应是很早之前?”
      安无点头道:“距今近五十载,因这位前辈家中世代为宫廷乐师,在先帝被立为储君之前曾卷入宫闱事,她是中毒出逃。几十年后师尊也中此毒,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当年遗祸,故而他处置郑绍平便极为谨慎,虽将他在派内除名,但并未逐下山去,也是有此考虑。”
      云眷凝神细思,道:“师父您归来那日不是问过郑绍平么?他给师尊下毒出自私仇,我看他当时的神态语气不似作伪,应当是巧合。后来您审问他心腹同谋,清查其党羽,我曾整理过笔录,除了他雇来的佟戚二人,并无线索显示与派外之人有关。”
      安无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常山之时虽尽力隐匿行踪,但是佟戚二人始终如影随形,便是一时失了我踪迹也能很快寻到,似是有人在暗中通风报信,而这个人对我的偏好、习惯了如指掌,非熟识之人不能知晓。那时郑绍平并未离开忧黎,所以不会是他,后来我细细排查过门中弟子,始终未得线索。”沉默了一时,轻轻摇了摇头,道:“但愿只是私仇,与昔年之事无关。”
      “师父,昔年之事真的事关重大么?”
      安无叹道:“其实我也不知,师尊手札中语焉不详,但涉及天家,必有许多阴私事不为人知。”侧头想了想,续道:“师尊倒是提到了密道。”
      “密道?”
      “不错,别院前身是前朝逆王行宫,行宫之下开凿了许多密道。拂衣前辈不知如何得知,后来尽数告知师尊。师尊未免去隐患,接任掌门后曾封死绝大部分,只留少少几处以备不时之需,也是为纪念心中至爱。郑绍平不知如何得知其中一处,用来囚禁门人与弟子。”
      云眷点了点头,道:“师尊对山中密道了如指掌,难怪他能寻到被囚之人。落月峰那处禁室连着一间小小密室,想来便是拂衣前辈拜入忧黎前的暂居之所,所以师尊会在那里与她相识。”
      安无缓缓点头,叹了口气,续道:“师尊提到他此生最快活的时日便是与拂衣初识之时,因她只身出逃,并无乐器随身,师尊课业之余去落月峰探望,她便以舞相娱,最常跳的便是......”
      “是胡旋舞......”云眷潸然泪下,哽咽道:“应节、却月......胡腾儿,胡腾儿,家乡路断知不知......想必这位拂衣前辈也和那舞者一般,家乡路断,再难回转,终致客死异乡。”
      安无知她心软,开解道:“拂衣前辈虽生如飘蓬,孤苦无依,但是她与师尊相知相惜,哪怕红颜早逝仍得师尊惦念数十载,已是不枉此生。”
      镜封与她相知相识,未等携手便天人永隔,成终身之憾。后来虽年纪轻轻便继任掌门,忧黎声望日隆,然踏遍山川、阅尽繁华,心中念念不忘的终究是落月峰的一抔黄土,百年之后更是埋骨于斯,只为长伴她左右。
      除去掌门服冠,卸下生前荣耀,师尊也只是世间一名爱而不得的寻常男子。
      想必此刻他已见到拂衣了吧?
      穿过回廊,顺着甬道,二人信步慢行。
      走上一处草坡,别院界墙已在眼前。那草坡地势甚高,天气晴好时别院中弟子常立于此处登高远眺。回首来处,别院的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回廊上已起了灯,因逢新丧,灯笼俱是白衣素烛,笼衣上偶有涂鸦也是寻常墨色,绝无彩绘,冷风吹过,灯笼随风而舞,衬得别院一派凄清。
      安无知她向来善感易伤,指着界墙外问道:“云眷,你在这边能看到什么?”
      此时正值暗夜,时有鞭炮之声传来,云眷凝神分辨,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火光移动,似是有人持火把沿长街而行。火把多了,便似灯河流淌,又似火龙在山脚蜿蜒,望去甚是热闹。
      “弟子看到烛光灯火,看到许多人。”
      二人面向山下席地而坐,安无朝掌心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双手,抱臂点头而笑:“世间之大,人若微尘。山下这些百姓于这世间虽不起眼,但他们在自己家中是丈夫、是父亲、是妻子、是母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生而平凡,但自有意义。”
      说到此处,他转头望着身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一路磕磕碰碰走来的弟子,语重心长道:“云眷,师父知道你喜欢的不是凄清孤寒的高屋广厦,你要的从来都是这片人间烟火,也盼着终有一日你能如山下百姓一般过得开开心心,与有情人相偕白首。我忧黎内门弟子虽从来不禁婚配,但大半还是孑然一身,或是为情所伤,或是天人永隔,或是缘尽情断。比如师尊与拂衣前辈、我与青螺,都是情深缘浅,求而不得。你尘缘颇深,可要惜福。”
      云眷抱膝托腮,沉吟了一时,默默点了点头,轻轻道:“弟子半生情寡缘薄,本以为终有一日会斩断红尘,无所牵念地在我那间小小剑阁中了此余生。未曾想半生已过,亲缘情缘日厚。现在回过头看,尘世之中,有些事值得我舍命去做,有些人值得我以性命相托。”轻叹一声,笑道:“半生已过方知人生际遇无常。”
      “你或许亲缘淡些,若论情缘,那是你不愿面对罢了。先前见倾付与你谈诗论词甚为相投,后来听说你同窗中有位曲君为你画眉赠衣,现在有子期候你多年,月牙儿也从襁褓中婴儿长成明媚少女。”说到此处,安无拍拍她肩膀,问道:“师父向来视你如己出,此刻只想问你一句:如今选择可是出自本心?”
      云眷望着山下灯河,沉吟良久,缓缓道:“弟子自小便与诗书为伴,在同散堂时每谈及字画诗词,我与宣师兄看法极似,常生出相见恨晚之感。虽觉与他投缘,但却无丝毫烟火气,现在想来,我与他是君子交、笔墨交;曲师弟的喜欢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临别前更将我......困在一室,画眉敷粉,在寻常闺阁女儿眼中或许是最体贴、懂情趣的夫君,于我而言,少了几分心意相知,徒留鬓影脂香。而子期......”
      说到此处,她心中微酸,深吸了一口气,顿觉胸中充盈着清凉之意,抚了抚肩头,抱紧双臂,轻轻道:“子期与我相识多年,虽细心抚养月牙儿,却从不挟恩示惠,虽......候我多年,却从不逼迫我决定去留。他能与我茶叙倾谈,也能为我置办首饰衣衫,烟火尘世中有他相伴,想来这一生不会无趣。当年弟子处事不够周全,徒有一腔孤勇却不能善后,救下月牙儿扔给他照顾,允诺了照顾苍梧却有始无终,还是将问题扔给他。”云眷说到此处,语声已有哽咽之意,略停了停,续道:“或许我自己也未察觉不知何时起已对他颇为依恋,对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可以不顾仪态地捶胸顿足,看他开心我便开心,之前他离去月余,每日我虽忙着院务,有月牙儿相伴,但心中仍觉空空落落,或许......”抬袖拭去面上泪痕,笑道:“或许我早已对他情深而不自知。”
      一条人影缓步而来,在几丈外停住,安云二人交谈并未刻意压低语声,云眷所言他站在下风处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夜风袭面,虽寒如刀割,时有枯枝断裂之声,他却如沐春风,如聆仙乐。见那两人不再言语,他踏着荒草枯枝,一步步走上坡顶,安云察觉动静,回过头来。
      子期语声沙哑,躬身而揖:“安无师父。”
      安无站立起身,随手拍了拍棉袍上的灰尘,负手笑道:“是来接云眷同去守岁的么?”
      子期扬扬手臂,温声道:“今日师尊三七,云眷必要守在书院的,晚辈不敢相扰,便带了些茶点、果子给各位师父与留守的弟子,再来给她送件寒衣。”
      书院每年皆有不归的弟子,诸位师父娶亲的虽甚少,但都有父母亲眷,往年年节时众人免不了回家守岁,陪同家人过节。然今年逢掌门新丧,书院中内门弟子俱留守别院,不肯离去。
      安无人情世故通达,知道以子期用情之深、处事之厚,辞岁之夜带来的必不只点心和果子,也知道他此时面上虽平和如常,心中怕是早已狂风大作、波澜漫卷。想到此处心中欢畅,哈哈一笑,打趣道:“我若再不走未免显得太不识趣,索性便倚老卖老一回,去尝尝咱们新姑爷的孝敬,除夕之夜,你二人也好好聚聚。”
      子期躬身作别:“师父慢走。”
      安无朗朗一笑,拍拍他肩膀,宽袍大袖,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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