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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三回 明月舒光 ...

  •   再过了一日,弟子引着管家前来。管家道小姐第二日午后可至,说罢呈上礼单,礼单上是子期临行前交代置办的拜礼。
      云眷正与子期在廊下对坐弈棋,从子期手中接过礼单,只见文房四宝、干鲜果品一应俱全且颇有讲究,心中暗赞他周到。但一想到这拜礼是因自己而送,心中不免发虚。
      第二日用过朝食不久,云眷便着手准备夕食的各种食材。因是私宴,去膳堂未免太过叨扰,便借用了安无的小厨房。
      安无看她忙碌,不禁打趣:“我这小厨房一年到头起不了几次火,今日托月牙儿的福,热热地烧一回。”见云眷头也不抬地忙着手中活计,叹道:“平日膳堂都没见你去过几次,今日居然下厨,足见慈母心肠。”
      云眷放下手中物事,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平素见的后辈都是书院弟子,恪守师生之礼;子成虽喊我姑姑,但终究是别家孩子,不与我长久相处;月牙儿的娘临终前让我做她义母,为着让她安心我就应了。如今子期口口声声说我是她的娘亲,感觉......好奇怪,我......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安无想到那日柳儿言语,心中微酸,淡淡笑道:“与后辈相处哪有那许多顾忌?你待人素来真诚,保持平常心就好。我们和你日日一处就不必说了,子期与你才见过几面,却巴巴盼了这许多年,若不是知你脾性、相思入骨,他怎会如此?月牙儿得他抚养长大,想必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你实在是多虑了。”见她仍默默出神,眉间隐隐含愁,宽慰道:“等她来了,我同你一道去看看。你倒是该想想给月牙儿备的客房还要添置何物,她见了我们这些同门要如何称呼。”
      云眷侧头想了想,掰着手指道:“前两日我为她准备好了客房,里外都打扫过,新换了茶具,赶制了一床被褥,咱们山上冷,絮了厚厚的新棉。我在她这么大时就来书院做了外门弟子,也不知这个年岁的闺阁女儿喜欢哪些物事。我想着也不必添置了,等她来了我陪她去山下集市,喜欢什么让她自己来挑。”垂头出了一会神,扬脸笑道:“至于称呼,安无师父自然是外公一般的尊亲,常见的几位同门便按寻常人家称呼如何?”
      安无点头笑笑,说安排得很是周到,转动轮椅,慢慢去了。
      午时末刻,子期与云眷去了山门处候着月牙儿。安无道反正无事,不如同去,清云等人本就好奇,当即应了,随同前往。子期见云眷满脸紧张之色,握了握她手臂以示安慰。等不多时,远远望见一队人沿着山道迤逦而来。
      待走得近了些,众人看得清楚,当先一名少女步履轻快,超出身后诸人远远一段。那少女带着帷帽,身着一袭素色锦缎披风,披风随风飘动,露出鹅黄色外裳。
      那少女看到山门处有人相候,驻足观望片刻,认出了子期,摘下头上帷帽轻挥,开心地喊道:“爹爹,爹爹。”子期伸直了手臂以作招呼,笑得甚是慈爱。
      那少女跑得飞快,转眼到了近前,伸手握住子期衣袖,朗声问道:“爹爹,我来得快不快?”边笑边转头打量身边诸人。看到云眷时目光停住,笑容凝在嘴角,愣愣不语,慢慢的,笑容隐去,只瞪着两只眼睛,慢慢红了眼眶,拉了拉子期衣袖,也不转头,颤声问道:“爹爹,这位......她是......”
      云眷看她肤色白腻,柳眉明眸,身形虽未长成,但五官已是明艳之极,方才言笑晏晏,似乎将这秋色肃杀之气也生生逼退了几分。此时见她哀哀之状,顿觉五内如绞,心痛不已,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去她面上泪珠,柔声道:“月牙儿别哭。”
      月牙儿闻听此言,哇的一声扑入云眷怀中,双臂搂住她脖颈,哭道:“娘亲,娘亲,你是娘亲!”
      云眷生平从未得人如此亲热依赖,见她真情流露,忆起十几年前那个刚出世的孩儿,心中酸楚,眼中一热,落下泪来,边哭边轻轻拍着她脊背,哽咽道:“好孩子,你长大了。”
      月牙儿哭了一时,抬起头来,擦擦眼睛,握着云眷手臂反复打量,对子期笑道:“小叔叔画得也太不像了,还是爹爹画的娘亲更为传神,我一见便认出了。”抱住云眷一只手臂倚在她身上,开心不已。
      云眷见她眉目含笑,脸颊上还有几滴泪珠未干,便如奇葩含露,娇美可爱,越看越是欢喜。
      子期面上沉了沉,肃然道:“没有爹爹约束便没了规矩么?快来拜见众位师父,他们与你娘亲是同门,也是你的长辈。”
      月牙儿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恭敬站好,见过安清云等人,落落大方,礼数丝毫不乱。几人皆知她来历,见她如此开朗活泼、天真可爱,对她格外慈和。
      安无见同行的那队人到了跟前,前边的几人似是仆妇模样,余下的几位都是挑夫,各自挑了箱笼,唤过弟子引着几名仆妇将月牙儿行李放去备好的客房,余下的拜礼交由云眷归置分配。
      月牙儿不肯独住客房,坚持要与云眷同住。云眷见她对自己依赖,便带她去了同辉堂。同辉堂本来简素空荡,月牙儿的服饰和玩器放进来后充实了不少,一眼望去颇有闺房之风。云眷本待亲自下手帮她打理,月牙儿倚肩抱臂不肯放手,只叫云眷坐在一旁。
      一切安顿好后已近夕食时分,安无将自己小厨房旁边一间小小暖阁腾出,供三人用膳,又吩咐弟子去膳堂挑两样精致可口的餐点送过来。期云二人苦留,安无道来日方长,今日不多打扰。三人送别安无,云眷将自己准备的吃食装入提篮,端到案上。
      听云眷说无需帮手,子期与月牙儿便早早入座,眼巴巴地看着她从提篮往外端吃的。
      碎玉般的糯米糕以咸蛋做夹层,以蜜枣丝点缀,装入青瓷莲花盏,金黄、素白、大红、碧绿相衬,显得轻灵飘逸;山蘑厚实、栗肉甘甜、鸡肉肥美,一锅山蘑栗子鸡装入粗瓷大碗,更增质朴厚重之气。小砂锅中的粥掺了米、菽、栗、枣熬到粘稠,掀开盖子便有一阵栗米香扑面而来,再配上膳堂取来的餐点与风腌小菜,摆放了满满一桌。各色粥菜虽简,被烛光映衬,伴着热气氤氲,仿佛是尘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人家沉浸在最朴实无华的烟火气中。
      云眷衣食向来简单,膳堂中事务也从不多过问,下厨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是在落月峰上与阿薛搭档,会做的菜式着实有限,挖空心思就着月牙儿的口味做出这两菜一粥已是绞尽脑汁,想这父女二人山珍海味吃得惯了,这一餐未必入眼,手执长勺分菜盛粥,不禁万分怀念阿薛的手艺。
      子期虽不紧不慢,细嚼慢咽,但是神情愉悦,眼中满是笑意,似乎面前的菜肴是天下难得的美味。他熟知月牙儿脾性,时不时将栗肉夹到她碗中。那野栗虽小,却比寻常栗子甘甜,浸足了汤汁,正是她最爱的咸甜口味。
      月牙儿手不停箸,子期递过栗肉她便用饭碗来接,埋头大吃,吃到满足处双眼眯起,像极了一对月牙儿。云眷看这二人虽不言语,但一个夹菜一个大吃,一个慈爱一个依赖,默契温馨,料想平日他们每餐皆是如此。
      子期转头看向云眷,见她动箸不多,或者看着月牙儿,或者动手拆骨剔肉,将剔下的鸡肉浸足汤汁,放到月牙儿碗中,抿唇含笑,眉目慈和,依稀与多年前在成渊家喂小五的那一幕重叠。不同的是如今她眉目之间少了往日的清冷孤绝,真正地浸染了几分烟火气。抬手取了一箸山蘑放到云眷碗中,道:“想不到你厨艺如此之妙,看月牙儿吃得多开心。”
      月牙儿听了忙点点头,朝着云眷粲然一笑。云眷看看她又转头望望子期,略有两分尴尬。子期一笑,低头用饭,再不多言。
      月牙儿少年心性,吃饱了抹抹嘴便出门散步,说要去看别院夜景,留下二人对坐而食。饭毕,云眷将餐具收入提篮,拿去厨房,子期起身寻了块抹布将几案擦净,翻出带来的茶跟去了厨房。
      云眷将碗盏擦拭干净,小心收好,回身见他静静看着自己,便启唇一笑。
      子期报以一笑,道:“此来别院,每每提到云眷师父弟子们尽皆噤声垂首,谁能想到你也有这温婉一面。”
      云眷摇头苦笑,道:“我素不善与人交往,无法令人如沐春风,弟子畏惧,由来已久。”
      子期默笑不语,眼见炉上水滚了,将茶入壶,取杓盛水,洗了一遍,再加了两遍滚水,待茶出色,取了两只茶盏,筛了七分满,递了一盏到云眷面前。
      云眷擦净了手,在长凳上坐下,灯火昏暗,茶色不明,但仍可闻一股淡淡的菊花香,隐含幽微的清苦之气,笑道:“菊花茶?”
      子期在长凳另一端坐下,点点头道:“不错,这种泡法我也是偶然得知。七年前家中曾请过一位乐师,诸器皆精。寻常琴师奏乐前净手焚香,这位乐师却不同。她从不焚香,只以菊为茶,以茶香伴乐。你可知为何?”
      云眷想了想,道:“若能精通诸般乐器,想来心中无杂念、无俗念,超凡隐逸。菊乃花中隐士,与她品性相合。”
      子期点点头,笑道:“她生平最喜菊花,也淡若菊花,端丽清雅。曾有言道香乃俗世所制,再是清幽也沾了俗世之气。不若这菊花,乃是上天恩赏,便是凋谢,也是抱香枝头,气节不堕。乐曲本是心曲,虽入红尘,仍要带些清绝之气才好,否则便落了下乘。”饮了一口茶,续道:“她泡茶最喜三七之数,菊七叶三,言茶便如人之一生,生计虽苦,但不掩甘甜醇美。琴师父外表虽冷,但心肠极热,且心性颇高,若识得你,必引为知己。”说罢举了举茶盏。
      云眷双手握着茶盏,垂头凝视盏中阴影,淡淡道:“你既如此明白她,结为眷属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子期淡淡一笑,仰头道:“天下虽大,但是上穷碧落,下极黄泉,世上只得一个云眷。其他人,再是相似,也断然不是。”
      云眷闻言心中一痛,见他目中不掩缠绵之意,低了低眉,转头他顾。
      子期淡淡苦笑,续道:“何况琴师父......年逾花甲,我若早生三十年,或可一睹其盛年风采,现在只能叹一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唉......”说罢大摇其头。
      云眷猛然回头,白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长辈也是拿来调侃的么?”
      子期忍着笑道:“云眷,刚才你是在......吃醋么?”
      云眷扬了扬手中茶盏,淡淡道:“在厨房便要吃醋么?看清楚了,我吃的是茶。”
      “可你最爱的终究不是这三叶七花茶,而是蕃荷叶茶吧?”
      云眷见他单刀直入,问得如此直白,心中微恼,起身欲走。子期握住她手臂,目光灼灼,云眷挣脱不开,面上含了三分怒意,如覆冰雪。
      子期心中一沉,慢慢放开手臂,沉声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云眷,蕃荷叶茶入口幽凉,酷暑盛夏提神醒脑再好不过,如今秋色已深,还是菊花顺天应时。你虽冰雪聪明,却太过埋首障目、固步自封,若是......若是如菊花这般顺时顺势而为,余生可如茶香。”
      云眷心如针刺,只觉眼中酸痛,视线也变得模糊,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子期,我知你一番好意,只是......”转向烛火,凄然道:“菊花入茶,也需煎熬一番方得成全。而我,半生孤苦,已是煎熬得怕了,倒不如抱香枝头,了此一生。”放下茶盏,慢慢去了......
      我并非出身名门,一无所长,乖戾淡漠,不入世人之眼,弟子畏如蛇蝎,侧目而视。我如此心性,子期,你当真喜欢?
      秋色已深,秋叶飘零,秋风透骨。
      ...... ......
      云眷,我知你年少过往,知你惨痛心伤,我只愿能伴你左右,免你流离,无论你是何模样。
      一灯如豆,一人独坐,一室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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