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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二回 我有嘉宾 ...

  •   第二日,用过朝食,云眷简单梳妆,出了剑阁。
      未走多远便觉一阵寒意袭来,冷风吹过,庭院中枝叶越发显得枯败萧索,回去披了件披风方踏着落叶向花厅而去。
      花厅正厅除了上首主位,地下摆了两排座椅,因是秋末时节,桌椅都加了厚厚的披布,颜色沉稳,纹饰庄重,用来待客很是相宜,但用来与少时旧友茶叙却嫌生硬了些。
      云眷转过屏风,到了偏厅。偏厅中摆放着一张大大的书案,书案两侧对放着几只蒲团,一端有个双层雕花木几,炭盒、茶炉、六君子一应俱全。她多日不来,甚感亲切。取釜烧水,翻出一套待客用的茶具,清洗干净,用开水烫过。平日别院诸人若有闲暇便来此处烹茶,每人皆有专用的茶器,故而用来待客的茶具甚新。在釜中盛水半满,静静相候。
      巳时将近,水将沸未沸,宣予准时而来。递过一只茶盒,盒未开,清凉之意先至。
      “蕃荷叶?”
      宣予点头,但笑不语。
      待到水开,宣予笑言:“我来吧。”边泡茶边道:“这茶是昨日闲游时在山脚下茶坊购得,还记得以前总喝。我少添些水,头道茶喝浓一些吧。”
      云眷点点头,淡淡一笑,道:“我平生第一次喝蕃荷叶茶是明靥带的,一晃二十年了。”
      “嗯,这几日我带子成在书院中走了走,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些年房舍修葺都是尽量维持原样,不过昔日那些故人全都不在了。”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在山下可曾见到一家太白楼?”
      宣予点头笑道:“非但见了太白楼,连楼主也见到了。昔日千松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最是讲究章法,我本以为他学有所成会回去做他的世家公子,哪知如今隐居市井,世事当真难料。其实,多些年他去常山曾与我偶遇,我知道他做何营生,却未曾想到他竟如此嗜酒。”倒了两盏茶,分放二人面前,续道:“这几日他正忙着采办,太白楼里外也装饰一新,似是哪位晚辈定了这边的夫家,顺道来小住。”
      云眷沉默片刻,轻饮一口,缓缓道:“他还有一位妹妹,远嫁他乡,诞下一对龙凤胎,平日似乎回来不多。若是储师兄如此重视,大约便是他妹妹家的孩子。不过......年纪似乎小了些。”
      宣予饮了一口茶,笑道:“只是订亲而已。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常山某地风俗便是早嫁,似乎是因为适龄的女孩子太少,大多及笄前订亲,笄礼后便嫁。你和安无师父去常山之前小朱还打听某家女孩样貌品性,想早早定给子成。奈何子成都不中意,非要来书院读书,磨着我跟小朱提了两次,直到他点头应允这才作罢。”
      云眷轻轻叹道:“流光如箭,韶光暗换,一晃这许多年过去,连孩子们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小朱师兄也要做家翁了。不知道月......是不是也长大了?”出了一会神,抬起头来朗朗一笑,道:“师兄回了常山,烦请代为转告小朱师兄,子成成亲务必知会一声,我好讨杯喜酒吃。”
      宣予眼中满是笑意,轻轻颔首:“一定。”
      之后无话,对坐品茗。
      眼见釜中水尽,云眷起身填满,将炭火减了些,细煮慢熬。宣予盏中尚满,见她盏中已空,笑道:“等下一炉吧。”自顾端了茶细品。
      云眷不语,将蒲团朝茶炉挪近了些,紧了紧披风,将手贴在茶釜腹上暖着。
      外厅门被推开,有重物落地、轻微滚动之声,紧接着安无的声音响起:“梁垣公子大驾光临,忧黎别院蓬荜生辉。”
      宣予本要扬声,却见云眷盯着那道隔屏,一脸意外之色。
      随后便听一男子声音道:“晚辈此来忧黎,得睹安无师父金面,幸何如之。师父座前,子期当执晚辈之礼。”语音温润,甚是谦恭。
      只听得两人又客套几句,一个惊叹忧黎风物之美,枯枝落叶皆是浩然之气;一个盛赞世家之名百年不堕,公子精彩人物,直如明珠美玉。
      “十二年前敝派曾得贵府邀约,打扰了不少时日。余虽无福亲至,但听同门言道乐川人杰地灵,梁垣府的两位公子更是当世俊彦,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公子长居乐川,此来忧黎不知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子期听闻云眷师父抱恙,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云眷抬头,与宣予四目相对,二人默契,静听不语。
      似有弟子奉上茶来,安无举杯邀客,二人对饮。
      “劳公子挂怀,云眷休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她是我派中后辈,我一向待她如己出。公子若不嫌我冒昧,可否告知你如何与她相识?”
      “多年前子期奉父母之命去探视长姐,路过一处荒村,偶然与她相识。”
      安无似是沉吟了片刻,问道:“可是因那孩儿之事?”
      “正是。她惩治那恶徒时身着贵派授业师父服色,子期曾开口询问,她怕有损师门声誉,并未说出自己来历,安顿好孩儿后便不告而别。两年后,机缘巧合之下,子期方知她是贵派的云眷师父。”
      “哦?公子如何得知她来历?”
      子期轻轻一笑,道:“说来也巧,家中有位远亲求学忧黎,他曾画过一张云眷的小像。”
      外厅二人一问一答,里间二人各怀心思。
      安无轻叹一声,道:“这就对得上了,云眷曾和我提过有人赠药留米,善待那孩儿,没想到那人竟是公子。她当时......那般举动,公子不会认为她残暴无情、恃武滥杀么?”
      子期似是站起,轻轻踱步,缓缓道:“她换了血衣、净了手面之后才敢抱那孩子,又亲眼看着孩子有了着落才放心离去。那时子期与她虽是初识,却知她周身侠骨,一片仁心。两年后青桐镇再遇,之后种种,更加证实子期眼光绝佳。至于她出手惩治那泼皮......”他轻叹一声,温言续道:“若无伤心事,怎行非常举?”
      安无语声怅然:“‘若无伤心事,怎行非常举?’公子倒真是她知己。那次她回来后便向掌门师尊请罪,说自己犯了大过,后来虽甚少提及,但我知道她一直深感愧疚。”他久历世事,世情通达,见面前之人如此情状,淡淡道:“公子为了安云眷之心收养那孩儿,后来又盛情相邀,恐怕不止为了‘侠义’二字。恕我直言,公子此次前来也不只是为了探望故人吧?”
      子期似是又踱了几步,离屏风近了些,沉声缓道:“此次前来确实不只为探望故人,子期还想请她助我掌事理家。”
      “子期向来桀骜,从不喜闺阁千金的纤纤细步,亦不喜名门闺秀的宛转蛾眉,只愿徜徉山水之间,诗酒一生。”
      “但就是那年的荒村僻野,有那么一人,入眼入心。她望着孩儿,神色温柔,子期喜欢;她抱着孩儿,无力哀哭,子期也喜欢;她谨小慎微,私下查探我是否善待孩儿,子期喜欢;便是她提剑惩治那恶徒时满心满眼的杀气,子期还是喜欢。”
      “很早之前子期便知云眷师父理事有方,三年前父母大去,如今孝期将满,只我一人带着女儿度日。若得云眷师父为我掌家,余愿将家业与余生一并托付。”
      屏风后,轻轻一声,似是茶盏落案。
      宣予垂头望着盏中茶,茶面泛起微波,似人在皱眉轻愁,波纹渐渐平复,盏中很快便平滑如镜。抬眼望去,云眷泪落连珠,悄无声息,有一滴落在茶釜腹上,腾起一小缕轻烟,她却浑然不觉,仍是愣愣坐着。
      宣予忙忙上前,拂袖将她双手拨离茶釜,急道:“烫伤没有?”
      云眷不语,垂头默然。
      子期绕过屏风,见她呆坐不动,只木然看着自己的双手,伸手入怀,掏出一只小小玉盒,笑道:“看来我随身带着药膏果然没错,似乎每次见你都会烫伤......”打开玉盒,从中挑了些药膏,俯身拉过她手掌,在她双手掌心与指尖敷了薄薄一层。
      那膏体色作淡绿,气味幽凉。子期捧起她双手,对着掌心轻吹。云眷一愣,轻轻撤手。子期一笑,钳住她双腕,温言道:“十指连心,烫伤了肯定是疼的。不过,这药极是灵验,很快就好了,之前你不是用过么?”云眷皱眉抬眼,见他笑得极是开心。
      子期见她看着自己,对着她眨了眨眼,双唇轻勾,目光中带了几分顽皮之色。云眷目光越过他肩头,看了看安宣二人,心头一阵慌乱,垂下了头。
      安无看二人情状,心头蓦地一阵轻松,轻声笑道:“看来公子有对症良方,云眷这伤就有劳公子看顾了。”
      子期回头,笑道:“师父放心,子期必不负您所望。”
      “倾付,你随我去取些软布为她包扎可好?”
      宣予沉默了一瞬,点头笑笑,应道:“好。”又向案旁二人道:“两位,告辞。”推着安无出了花厅,再不回头。
      子期吹了一阵,再看一看,道:“等药膏干了就好了,你若嫌碍事洗掉也成。”
      云眷收回双手,哑声问道:“你何时来的?”
      “昨日午后赶到山脚下,恐贸然拜访有失礼数,就先呈上拜帖,今早上山。”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云眷想了想,皱眉问道:“成渊说的?你还知道什么?”
      子期神秘一笑,道:“我还知道云眷师父漏夜独行,英姿飒爽,一条长鞭上谏师长下训弟子,忧黎上下,莫敢相争。”
      成渊回家省亲时常去梁垣家拜会,知道他挂念云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前云眷被囚落月峰时成渊恰在外游历,回别院后见虽有变故倒也相安无事,且云眷在峰顶似有乐而忘返之意,便只留心诸事而不贸然动作。那夜他亲眼见云眷舍命搏杀,第二日又听了柳儿一席言语,几番思量,传信到乐川。
      云眷心中本正落寞伤感,见他如此故作姿态引自己发笑,不禁横他一眼,驳斥道:“胡说,我没有对着师长挥鞭。”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之辈本就不配为师为长。
      “是是是,云眷师父德行堪为众弟子表率,怎会如此大逆不道?”子期温言笑道,转向一旁斥道:“她手中长鞭专打无耻鼠辈、无知狂徒。尔等不明缘由,怎可胡言乱语!”似乎面前并不是空屋角而是站着一干无知小辈,声色俱厉,唱作俱佳。
      云眷见他如此装模作样,心中愁绪顿时消散,垂头一笑,见他望着自己出神,道:“你一个翩翩公子,又不是登台唱戏的,还是爱这么胡说八道。”摇头轻笑而叹。
      云眷年少时虽清瘦,但腮边到底带了几分圆润,神色纵然清冷也难掩少女的娇憨之态,如今她年过而立,几分圆润褪去,两耳至下颌处棱角愈加分明,衬得五官精致,眉目间多了几分娇俏之意。子期多年挂念,一朝相见,本还担心她与自己生分,再无昔日饮茶相叙之情,哪知她此时语笑嫣然,顾盼生姿,无论样貌还是谈吐,仍是旧日模样,仿佛并不曾隔过这许多年。
      子期鼻中微微一酸,低声道:“能哄得你展颜一笑,便是胡说八道又如何?”
      云眷知他言中深意,顿觉无措,飞快地瞥他一眼,转过头去,垂头不语。
      子期见她垂着头,用指尖划着掌心的药膏,知她一向冷情,再说会惹她尴尬难堪,便转过了话题,轻轻道:“跟你说件事,月牙儿要来了。”
      云眷转头,睁圆了双眼,喃喃道:“月牙儿?”咬唇皱眉,双手抓紧了衣摆。
      子期轻轻掰开她双手,为她抚了抚衣摆的折痕,将她双手合拢握在自己掌中,笑道:“小心蹭上药膏。”眼见她轻嗔薄怒,双颊飞红,抽出手掌作势要打,忙矮身做闪避之状,笑了笑,道:“她比我晚些动身,算算行程,也就是在这两日。这丫头平日总念叨你,这次见到你必然开心。”
      云眷愣了愣,腼腆一笑,探问道:“多年不见,我......可认不出她了。想来她有......这么高了吧?”伸手比了个高度。
      子期见她举止笨拙,显是窘到了极处,轻轻道:“你我本是旧识,我心意如何不必多说。月牙儿长大后虽从未见过你,但对你敬爱仰慕,并不隔心,你实在不必如此拘着自己。”
      有弟子送了药箱过来,告退离去。子期为她刮去药膏,见掌中伤处只微红,知道并不严重,只取软布为她包了薄薄一层,握着她双手低低道:“你从来都知我心意,好好考虑一下,我......盼着你答应。”转身去了。
      “等等,我有话问你。”云眷急急追到廊下,子期欣然,转过身去,眼中满是期盼之意,笑道:“说。”
      “月牙儿她喜欢......”
      子期一愣,淡淡而笑,慢慢道:“她穿衣着装最喜鹅黄、酡颜、水红色,饮食好咸甜口味,余者我不必多说,反正她也要住些时日。”
      “她的住处怎么安排?我先着手准备客房。”
      子期摇摇头,叹道:“你只管孩儿,就不管她爹爹么?”
      云眷愣了愣,道:“你不是昨日就到了么?要不然你搬到别院来,我也为你备一间客房。”
      子期深深看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我也有事情要忙。至于月牙儿住哪,等她来了再说,愿意和我一起就在山下,若和你一起自是最好。今日夕食我同云锐等人一道用,你若有闲暇可以过来。”言罢,转身而去。
      别院山门处。
      “安无师父早知我二人在偏厅饮茶吧?”
      “知道,那满室茶香是瞒不了人的。云眷那性子,凡事要推一把才能向前。若不如此,她幽居避世,将自己牢牢困在此处,岂非白白误了一生?那日听了柳儿一席话,我盼着她换个活法过后半生。昨日我听云锐提及昔年旧事,如今亲见子期对她钟情,又守信重义,必能给云眷一个更好的去处。只盼着她能想明白,给子期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侧头微仰,道:“倾付,曾经你们两个我一般心疼,并无二致。如今你仍是我最欣赏的弟子,她却似我亲生女,我更疼她一些。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为你取字时说过什么?”
      “当日师父曾言:‘予者,付也。我再赠你一个倾字,愿你得一可倾心相付之人,也愿你一生有人倾心相付。’师父此言,弟子明白。世事无常,倾付不怨。子成便仰赖师父看顾,弟子就此拜别。”
      宣予长揖为礼,缓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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