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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一回 涣尔冰开 ...

  •   正值秋末,叶渐枯黄,蓝天白云,阳光正好。
      “倾付,你可知云眷家中情形?”
      宣予推车,徐徐前行:“弟子听她提过,她......家中那位二姑娘生在弟子学成离去那年,还记得当时她欢喜至极。”
      安无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夏我们去常山采买,她买了几件精致的首饰用物寄送回家,说是给妹妹成亲的贺礼。从去年腊月我就见她四处留意,见了什么精致物件就买来收好,积攒多了交到货栈带回家,这大半年零零碎碎也不知买了多少。她一向俭省,置办起这些贺礼倒是大方得很。”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顿了一顿,又续道:“她若得了谁几分真心相待,便能把心掏出来双手奉上,倾心相付,只是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长伴她左右?”
      宣予抿唇轻笑道:“她面冷心热,性子内敛,容易吃亏,不过我看众位同门待她倒是极好,嘘寒问暖,关心爱护,比武过招时就算当着弟子拉偏架也看不得她吃亏。”
      安无想起昨夜云薛二人对阵正平时阿薛那副护短之势,淡淡一笑:“云眷真心待人,自然也值得他人真心相待。”顿了一顿,问道:“你可知那阿薛来历?”
      “弟子不知,但看他性子跳脱张扬,除了云锐云眷之外,与他人似乎并不相熟,委实不像书院的内门弟子。”
      安无点点头,道:“你看得不错,阿薛是带艺投师,而非一直在书院。他拜入忧黎之前便已成名,江湖人称‘雪公子’。”
      “雪公子?!”宣予震惊,脚下一停,缓缓道:“十几年前,有次弟子随商队外出,偶然听过雪公子之名。江湖传言他白衣如雪,杀人无血,性子古怪,很多无头案都怀疑是他做下的。不过他很快便销声匿迹,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想到竟拜入忧黎门下。我看他言谈纯善,对子成亲切热络,与江湖传言似有天壤之别。”
      安无抬头,仰望树梢,看着一片秋叶轻轻摇曳,打着旋离开枝头,摇头道:“江湖传言并非全假,那些无头案我虽不知,但我初次见他便是你所形容的模样:白衣如雪,性子古怪。”顿了一顿,问道:“你觉得云眷性子怪不怪?”
      宣予握拳掩口,轻咳一声,勾了勾嘴角,道:“怪,很怪。还记得柏风初次带她来见我时,恍若债主登门。”
      安无闻言失笑:“莫说是你,我有时也这么觉得。那你可知道她为何与阿薛颇为要好?”
      “同门之间,守望相助,相处多了,自然......”
      因昨夜之事涉及门派私隐,宣朱三人将安无送到便避入同散堂,故而不知安无也是昨夜才知阿薛是镜封亲传弟子。
      安无摇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清萧、云眷第一次见阿薛是十多年前,除去当日,我再见他就是昨夜。这十多年来我外出游历不多,云眷也是避世的性子,我敢断定这许多年中他们决无联系,只能是我离开的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变故。”扭头看看宣予,叹道:“以我之见,二人交好乃是因性情相投之故。”
      “师父你们如何识得阿薛?”
      安无想了想,道:“细算起来是十一年前,掌门师尊率门中精锐外出助剑,临城书院趁此机会带了几位帮手上门与我们为难,阿薛就在其中。对方提出对阵内门弟子,也就是别院中的授剑师父,我被规矩僵住不得下场,能参加比试的只有广清云三人,与云眷对阵的便是阿薛。”
      “那云眷她......?”宣予停了停,皱眉道:“败于阿薛之手?”
      安无淡淡一笑,轻轻摇头。
      宣予诧异道:“若江湖传言不虚,雪公子算得上第一流高手,是江湖传言有误还是云眷......深藏不露?”
      安无斜睨他一眼笑道:“江湖传言再失实,大名鼎鼎的雪公子总不能是凭空吹起来的吧?云眷那资质想必你也知道,凭真功夫她怎么可能赢得了?”
      “那她?结果如何?”
      “云眷确实赢了,不过她是另辟蹊径。二人不过几个照面,阿薛手中竹笛被云眷削断,竹笛断口划破了云眷肌肤,所以她想到了破解之法。”
      宣予不言,垂首沉思,轻轻摇头,面露不解之色。
      安无慢慢道:“她看出阿薛好洁成癖,厌恶身上沾染的血迹,她便用匕首划破手臂,以血攻敌。云眷剑术虽不出众,但轻功绝佳,阿薛轻功比她略逊一筹,蹦高伏低闪避不开,便把自己沾血的衣襟一片片撕下。云眷围追堵截,终于将手中鲜血洒上阿薛脸颊,阿薛惊惶逃去,那一局,是如此胜的。其实,那时我就看出来她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可惜......”
      眼见宣予皱眉沉默不语,笑道:“我扯得远了。当时她与阿薛对阵,清萧怕云眷吃亏,寻出了掌门存放在兵器库的一对子母剑。云眷拔剑出鞘,风吹长发,遇刃自断。阿薛惊讶于宝剑锋利,云眷惊讶之余说......去换一柄剑来。”
      宣予苦笑摇头:“她......是有几分书呆子气。”
      “无独有偶,当时阿薛说不必,自己小心些,躲开便是。我们看的当真既好气又好笑。”顿了一顿,续道:“当日比武虽是云眷胜了,事情却没完。当夜云眷醒转,阿薛趁她房中无人留守,偷偷潜入。”
      眼见宣予一脸惊异之色,摇头笑道:“他去给云眷送自己秘制的伤药,云眷自然感激,拿出给她送药的蜜饯待客。”
      安无想到当日情形,口角噙笑,续道:“后来被有心人堵在房中,我们赶去之时阿薛正吃得开心。有人指责云眷白日做戏,勾结外敌,阿薛看不过去,开口帮云眷分辨,临别时还卷走了两盒蜜饯。至于他赠的伤药,我们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云眷却说他不是坏人,想必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事实证明,他赠的伤药确有奇效。现在想来,云眷和他本就是同一类人,性子虽古怪,心思却单纯良善,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弟子也有同感。如今雪公子入了忧黎派,云眷有他护着也能少些委屈。”
      安无斜斜打量他一眼,笑道:“依云眷那性子,她若有心仪之人必是七分温婉三分俏皮,我看她与阿薛相处时除了言谈随心之外另有看顾照拂之意,所以,二人之间定然只是同门之谊,绝无其他。”停了一停,续道:“说到云眷委屈,多年前我还亲眼见过一桩。还记得她入书院时日不久有同窗私逃,无论众人如何逼问那弟子去向,云眷始终不吐露只字片语。那日柳员外应正平之邀前来,一言不发,当众便是一掌,被那弟子家人挤兑狠了,竟抄起铁棍,直言要打死她。后来我见她偷偷垂泪,安慰了几句,她嚎啕大哭,似乎天塌了一般。我虽觉柳员外教女过于严苛了些,但也不算太错,毕竟云眷端方敏慧,被教得很好,谁知内情竟是如此。现在想想,当时她那一哭应是积了多年的委屈吧。”
      宣予默默点头。
      从安无的书室告辞,踏着落叶,缓步前行。
      安无师父说的那一日他也记得,自己从同散堂出来,手中带着抄好的书稿,捡幽静之处慢行。忽闻一阵哭声传来,循声而去,柳枝之下,错落摆放着几块白石,安无师父坐在一块大石上,云眷伏在他膝头,嚎啕大哭,哭得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安无师父轻拍她后背,低声安慰。
      他从来只见云眷寡言少语,悲喜皆淡,从不知她也有这天大的委屈。
      他从来只见安无师父潇洒自在,不拘小节,从不知他也能愁染双眉,怜惜满面。
      阳光本来柔和明媚,那一刻,却甚是刺眼,刺得他双目疼痛,连眼前走惯的路也模糊不清......
      “娶妻求淑女......一定要是名门淑女么?”
      “那是自然,古人训,不敢违也。”
      “世事艰难,粗茶淡饭,简衣素衫,不好么?”
      原以为她是为柳叔托付寡母孤女,原来她说的竟不是柳儿,粗茶淡饭,简衣素衫,是她自己吧?
      原来,不过是误会一场。
      寻常闺阁女子及笄之后盛装华饰,她从来都是素面朝天;
      每每堂中众人投壶射箭赢果子,她总是不动声色地避开;
      名篇华章张口就来,笔法潇洒,课业扎实,哪知这才情背后,尽皆是伤;
      她不是不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只是她明知是危墙不但不躲,还要硬扛,哪怕被压得断筋折骨,她也会死撑到底;
      她以血制敌,以命相搏,不爱惜身体发肤,自厌自弃,自毁自伤,想必是对这世间无所眷恋了吧?
      阿薛用过朝食,带着子成上山,先指给他一个好玩的去处,让他不要乱跑,自己便去了石洞,想着自己与云眷二人一夜未归,师父可不是要急坏了。
      未料,进了洞来,镜封倚在石壁上,气息散乱,目光茫然,面色青白,显是真气溃散。
      阿薛伴他多年,虽知他内息出了岔子,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心中大痛:“师父,你怎么了?昨天我下山前你分明还好好的?”想起炼好的丸药,取出一粒塞入镜封口中。
      镜封问也不问,笑了笑嚼碎咽下,缓一缓神,勉力抬起手掌,擦了擦他泪水,道:“孩子,不哭,你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么?”
      “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阿薛将手指搭上镜封手腕,惊道:“师父,你强行运功......”
      镜封点点头:“我内力无多,又时常反复,反正也保不住,倒不如用在该用的地方。这山中密道,没人能比我熟悉,所以......”
      “所以被正平囚禁那些人是你救的?”阿薛拍了拍额头,道:“我早该想到这点,今天本来要到山中寻人,可是刚到别院就听说人已经找到了。可恨正平给你下毒不算,就算束手就缚了还要留下这么个难题。师父您要怎么处置他?”
      镜封轻轻摇头:“经此一事,派中伤了元气,善后最是要紧,处置叛徒这种细枝末节让安无他们烦心吧。”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历世事尚少,不明白世间之事皆有因果。这许多年来,我醉心武学、乐理,疏忽院务,致使正平为祸。如今中了他的毒,又因此功力尽散,实在应有此报。好在最后这份心力没有白费,若这许多人手都折损于此,我当真万死莫赎。”似是忆起昔年旧事,望着某处呆呆出神。
      阿薛不敢打扰,垂手向外退去。镜封忽道:“云眷留了封信给你,就在她榻上,你去看看吧,她......唉!”
      石榻上衣衫被褥整齐,一角放着一封手书。信笺折成信封模样,似有物包裹其中。
      阿薛展开信笺,入眼的先是两张银票,信笺上寥寥数语:“薛师弟,此一去后,恐无归期,请代为在师尊座前尽心。不及为吾弟置办贺仪,银票略表心意。来日与阿七喜结良缘,可请清萧师兄操持琐碎之事,师兄细致周到,处事稳妥,必能使阿七宾至如归。来日你与阿七生下孩儿,在余坟前清香一炷告知,余心慰矣。另:若有闲暇,请代为照拂桂花巷张家。”再看那两张银票,数额相加近六十两,盖着宝盛钱庄的印押。阿薛出过几次远门,知道这家钱庄在各地均有分号,存兑方便,信誉极好。
      “云眷本来可堪大任,奈何她心魔太深。”
      阿薛见镜封蹒跚而出,调侃道:“师父怎么收了这么个傻瓜做内门弟子,昨夜她偷偷溜出去和人拼命,居然不叫上我。还......”扬了扬手中之物,咧嘴一笑,泪水无声而下。
      从禁室出来,阿薛带子成去看了几处山势平缓、四时风景优美的所在,将其中妙处一一指点过,送他回了别院。
      再去剑阁探望,云眷已醒,说了镜封知她受伤,让她只管留在别院安心休养,余事不必挂心,道过别后回了落月峰,收了心向镜封请教心法。
      安无知道镜封自有打算,也不去相扰,只安排两处书院众人收拾残局。云眷被罚本就有几分冤枉、几分赌气,如今回来休养自是顺理成章。至于阿薛,安云等人心中有数,余下众人大都与他不熟,分内之事尚且忙得焦头烂额,自是无暇顾及他去了何处。
      宣予每日带着子成在书院和山脚集市闲逛,指点旧时风物,讲读书时的种种趣事。众人皆知他是忧黎外门弟子,更是安无的救命恩人,正平一派清除之后,安无权柄必重,连带着对他多了几分恭谨,待子成更是亲热。
      有了柳儿精心照顾,云眷两三日便精神大好,虽伤口收敛需时,但却已能行动自如,无需陪护。想着柳儿当家主事,不能离开太久,便再三打发她回去,言明自己已无大碍,也请柳婶宽心。柳儿又细细交代了调养、换药,方才回了桂花巷。
      这一日,有弟子送来一封书信,信封无字未封,内有素笺。展开来看,是宣予手书。
      “余已将子成托付,不日将返常山。闻得故人大愈,甚慰。明日若得闲暇,茶叙作别可好?”笔致清雅流丽,一如往昔。
      云眷一笑,略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去转告常山公子,明日巳初时分,花厅烹茶,静候佳客。”
      同一日,午后。
      云锐到了安无书室,递过一份拜帖。
      安无随手接过,问道:“哪来的?”
      云锐笑道:“刚才在正厅前遇到一名弟子,说是在山门处接了一封拜帖,要呈给掌事师父。我恰好来此处,便顺手带来。”
      安无打开来看,沉吟片刻,将拜帖递过,问道:“这个姓氏很是少见,似是多年前曾下帖相邀,你是否记得?”
      云锐接过,略想一想,笑道:“师父说的不错,那是十......不对,是十二年前,弟子还曾有幸为座上客。”
      “他与我派并无往来,怎会突然拜访?”
      云锐笑道:“安无师父说的往来只是院务,却漏算了私交。”
      安无皱眉想了想:“难道他与哪位同门私交甚好?可我从未听闻此人之前曾踏足忧黎。”
      “他不必亲至,鸿雁可传书。”
      安无笑叹:“云锐,你平素最喜欢直来直去,怎么今日打起哑谜来了?”
      云锐道:“只因这人实在是个妙人。弟子若猜得不错,他这封拜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么说他是有所图而来?”
      “不错,而且我猜想他所图非小。”云锐正色道。
      “那他是为......?”
      云锐颇有深意地一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在山水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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