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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七回 云花如眷 ...

  •   出了窗子,才发现外边亮上许多,墨蓝的天被街市灯火映成灰蓝,窗子里反而显得漆黑一片。拨开枝叶,来到树中间才发现树干到此处枝杈四散,因枝叶繁茂,此处就像是个天然花室,谷子期也不知用何手段将一块木板平铺其上,木板与枝叶相碍时便将木板挖掉一块,嵌入树中。板上铺着锦褥,褥上有一小小桌几,摆了两样细点,一壶清茶。
      谷子期倒了两杯茶,笑问:“怎么改了女装?”
      云眷喝茶润了润喉咙,道:“行藏已露,何必再装下去。”
      “姑娘明日欲往何处去?”
      云眷笑道:“还未有打算。倒是今日来回奔波,劳烦公子了。在此谢过。”说罢拱了拱手。
      谷子期拱手还礼,轻轻一笑:“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云眷再品了两口茶,正色道:“有件事还要请公子费神。”
      “楚家之事,对否?”
      云眷点了点头,轻轻道:“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虽不知公子家世,但也看得出非寻常人家可比。今日公子去过楚家,亲眼所见他家事艰难。以后几个孩子仍会在镇上讨生活,但望公子照拂一二。哪怕只是只字片语,于他们而言也是擎天之助。”语意至诚,显是发自肺腑。
      谷子期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为何不收留他?这孩子性子坚忍,是个好料子,你若留他在身边,来日可为臂助。”
      云眷摇摇头,托腮远望,慢慢道:“他是家中长子,母亲心智受损,弟妹众多,家中一切都仰赖他。你可曾留意他那个年龄相仿的弟弟,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话。我没有他,日子照过,他家若离了他就失了顶梁柱。再说,我若挟恩示惠留他在侧,和巧取豪夺有何分别?”
      谷子期沉默良久,垂头轻叹:“在下也算稍有阅历,但若非今日之事,我原不知一个稚龄孩童竟也能如此艰难。”
      云眷轻哂:“若单论谋生,法子并不少。阿大坚强隐忍,吃苦耐劳,挣些银钱糊口原本不难。但世人皆势利,拜高踩低,欺善怕恶,所以像他这样的孩子谋生才格外艰难。那店东付他工钱甚少却严加克扣,今日更对他横加虐打,他只是温顺抱头,默默忍受,未有只字片语,可见平时惨状。他这个年纪,若在一般人家正被父母呵护宠爱,而他却要挑起如此一大家的生计。世人本性逐利,此情此景,他以后还会遇到,公子若是对店家吩咐一二,境况必会好很多。”
      谷子期默然点头,轻轻问道:“你为何帮他?只是路见不平么?你不怕得罪那店东?”
      云眷冷冷一笑,皱眉道:“得罪又能如何?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看他年纪,家中必有儿女,应是爱若掌珠,却如此苛待别人家孩儿。我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种为富不仁、恃强凌弱之人,若依我心思,把他的店砸了才好。只恐他有些势力,对楚家不利,所以并未过多计较。”
      谷子期哈哈而笑,用折扇轻敲手掌,摇头道:“换我可不会想那么多,想砸便直接去砸了。你还没回答为何帮他?”
      云眷奇道:“为何?锄强扶弱,本就是分所应当。他那么小,却已是尝尽风霜,你看当时店中可有他人出手相助?”勾了一侧嘴角,凉凉一笑,续道:“事不关己,可以不理。只要没有犯到自己头上,旁观自然不嫌事情大。”
      谷子期摇着扇子,闲闲道:“那你不如带他走,我看你应是武林中人,让他学点本事以后挣得一席之地不好吗?”
      云眷抱膝而坐,摇摇头道:“我并非武林中人,不过是看不过去、打抱不平而已。若是可以选择,我倒希望能换一种活法。”
      谷子期为她续了杯茶,笑道:“说来听听。”
      云眷托腮沉吟了一时,轻轻道:“如果可以,我愿归隐田园。有陋室一间,好友三五,半日煮酒、半日烹茶,可谈风月,可话桑麻。粗茶淡饭,平安终老。”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既喜欢,何不按自己意愿过这一生?”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生在尘世,凡事不能只由着自己喜欢就随性而为,总有些事情必须一肩扛起,道义远远重于一己好恶。”举了举茶盏,续道:“境况虽不如愿,但我知足。”
      谷子期定定地望着她,良久,点了点头,慢慢道:“放心,楚家之事,我尽心便是。”眼见她欲言又止,笑道:“请讲。”
      “公子为何帮我?”
      子期握着折扇,轻轻敲了敲额头,笑道:“你能帮楚家,我......为何不能帮你?或者说,我喜欢,我愿意,如何?”
      前街吹拉弹唱等诸般玩意渐渐少了,人声渐稀,茶壶已空,云眷拱手笑道:“夜色已深,得公子盛情相待,就此谢过。”
      谷子期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曼声轻吟:“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住口不言,看向云眷。
      云眷笑笑接口:“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请。”拱了拱手,分开花叶,跃入房中。
      谷子期见她虽入室却不掌灯,知是顾忌自己居高临下,轻轻一笑,朗朗道:“与雅士把杯倾谈,不负此良夜清宵。明日此间,不见不散?”
      云眷笑着应道:“好,不见不散。”
      “告辞。”衣襟带风之声响起,谷子期远远去了。
      云眷再听了听窗外动静,掌灯,关了窗子,闩好房门,铺纸磨墨,提笔留书。书信写好后,熄了灯烛,怀抱行囊,和衣躺在榻上,待到外边竹梆三声响过,轻轻推开窗子,跃上树枝。隔着枝叶间隙望去,茶壶残点尚在,侧耳听了听,确定街上安静,顺着树干轻轻溜下,飞快地离开。
      第二日,谷子期一早便至,在客栈堂中候着。掌柜遣了仆妇去请云眷,仆妇回说门从里边闩住,无人应声。谷子期沉吟片刻,绕至后街,缘木而上,却见一窗半掩。从窗而入,除了桌上的一封书信、两小块碎银,床铺无丝毫动过的痕迹。
      “公子台鉴:吾虽许苍梧生计,奈何人地两疏,心有余力不足。公子古道热肠,承蒙不弃,请多费心于楚家。另请代告苍梧:生计虽艰,筋骨可劳,体肤可饿,然心志不可摧,愿人如其名,苍翠挺拔,不折风雨,不染污泥。”
      字不满百,峥嵘桀骜之气透纸而来,毫无惜别之情。谷子期无奈苦笑,喃喃低语:“云眷,我如此相待,你......竟没有心么?”
      云眷离了青桐镇,向北而去,闲闲慢行,偶见一家客栈墙上以石子浅浅刻了一只标记,正是派内召集同门的暗语,划痕甚新。当即在下方刻了一个小小的流云标记,表明已看到,且自己是云字辈弟子。
      当夜,便有正非、清萧、云锐三人投栈而来。云眷问了缘由,日前乐川有一世家派人送请帖到书院,邀忧黎众位授业师父过府小住,讨教剑法。此类世家大族相邀并不少见,掌门往往根据相邀的时间地点便利与否答允或婉拒。
      此时是六月,因今年书院与别院两处均有弟子学成离去,新弟子初秋才至,天气虽热,却是内务最轻松之时。适逢掌门闭关,正平亲与山长商议,山长也允了,正平安无两位便确定了人选,众人分两路而来。
      一旬前云眷给安无写过一封书信报平安,信中言道此处景致甚佳,预备在附近停留数日。安无见众人恰巧路过此地,便叮嘱了着意寻她。众人分两路而行,约好在此处会合,停留一两日,顺便寻找云眷。正非等人未曾想一来此处便寻到云眷,另一路同门却还未至。
      此时云眷无处可去,便与几位同门在此候着。又过了两日,众人齐集,向南行了一日多,到了乐川城中寻客栈住下。向店伴打听得知那世家在此地甚有声望,府第离此不过半个时辰路程。商议之下,次日午后由云锐先持拜帖前去拜见,余者随后而至。
      第二日,众人顶冠束带,腰悬长剑,着忧黎服色,申正时分,到了一座大宅外,匾额上书“梁垣府”。府中见众人到来,中门大开,云锐与一对中年夫妇、一位年轻公子迎上前来。
      众人由风成带领,按照辈分资历排序,与梁垣夫妇、公子依次见礼。云眷资历最浅,排在最末,随着众人进了正门,见黑瓦白墙,檐净无苔,院中有假山奇石,仆从排成两列,衣着鲜明,神情肃穆。众人入正厅,分宾主坐下,风成坐了东首,余者按辈分两人一席。有侍女奉茶,目不斜视,行动伶俐,脚步却轻缓无声,奉上茶后行礼而退,礼数周到,可见家规极严。
      云眷未端茶盏先闻茶香,只见那茶叶碧绿微卷,便似初生柳叶一般,轻轻品了一小口,但觉口舌生香,沁人心脾。云锐与她同案,轻轻问道:“如何?不错吧?”云眷点头赞道:“这茶好香。”云锐颇为得意:“我早来这小半日,就喝他家茶了,越喝越是好喝。”云眷一笑,不再答言。
      耳听得梁垣先生道:“自来忧黎书院与别处不同,文武兼授。平日走亲访友、往来应酬总见有出类拔萃的子弟,问及读何书、习何艺,常有师承忧黎者。外门弟子尚且如此,在座各位师父乃是内门弟子,想来艺业更是不凡。今日有幸得请诸位师父至此,必要盘桓一些时日,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小儿好武,尤喜剑术,各位师父若得闲暇还请指点一二。”
      忧黎剑术外门弟子可习七套,并非不传之秘,风成自是满口答应,其意甚诚。那公子闻言起身道:“忧黎书院名满天下,梁垣初得见各位师父金面,承蒙指点,幸何如也!”双手一揖,躬身行礼。
      梁垣公子三十左右年纪,锦衣玉带,眉目朗朗,举止斯文,正是世家公子应有的模样。众人不敢怠慢,齐齐还礼,广云等人年纪较轻,还了全礼。
      风成问道:“梁垣先生膝下只有这一位公子么?”
      “老夫有两子一女,初儿是长子,女儿数年前已出嫁,小儿顽劣,外出访友,回转想必就是这一两日之事。”
      众人要在此处居住数日,倒也不忙论及剑术,梁垣夫妇着意结交众人,一茶一饭皆细致周到,梁垣公子谈吐斯文,极为渊博,与众人相谈甚欢。
      饭食甫毕,仆役撤下残盏换上果盘,盘中果子雕成各种花鸟走兽之状,又以冰块铺垫做底,精美异常,直叫人不忍下手。云锐素来好吃,最不客气,拿起银签,犹如使剑,将剑法中戳、挑、刺等精妙诀窍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时间,花鸟皆入如盆之口,走兽争祭五脏之庙,吃得不亦乐乎。扭头见云眷只看不吃,不以为然,笑道:“看能看饱么?再不吃也保不住这副漂亮模样,不如吃到肚里。”
      云眷不语,偶一抬头,只见广涵斜目而视,一脸不屑,轻声一哼,忙碰碰他胳膊让他收敛些。云锐转头看向广涵,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叉起一块胡瓜投入口中,恶狠狠地大嚼特嚼。广涵最不喜欢他这玩世不恭、洒脱懒散之状,心头一阵愤愤。云眷看二人眉如刀眼如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看看厅门,天色已暗,庭院廊下已掌起风灯,便悄悄起身向外走去。
      夜风一阵清凉,云眷顺着回廊信步而行,见四下无人,十指交叉,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臂未及收回,便听背后低沉沉一声轻笑。
      转过身去,见一男子着窄袖蓝衫,显得身形矫健挺拔。乌发如墨,并未加冠,一张面具自眉而下遮住大半容颜。因背着光,面容轮廓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云眷见他未着仆从衣衫,模样古怪,心知必是主人亲戚或同是在此做客之人,轻轻一拱手,道:“请。”转身离开。
      那蓝衫男子向前一步,抓住她飘飞的衣袖,沉声道:“你是逃席出来的吧?”他脸上罩着面具,似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音略显沉闷。
      云眷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家主人宴客向来遵从古礼,茶、汤、饭、果、点心一样不落。刚才我看仆从上了果子,再有两刻钟会上茶点,离宴毕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很是笃定。
      云眷皱眉:“真的要这么久?那不是很无趣?”
      那蓝衫男子右拳轻轻在左掌掌心一击,道:“可不是,不如我带你去观赏他家的奇花异卉。”
      云眷犹豫片刻,道:“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离席太久太过无礼,我该回去了。”
      那男子并不罢休,道:“要不然你回去一会再出来,他家圃中有奇花,月明当空之时最是好看。”
      此时已是月末,纵然有月,不过微光,云眷有心回绝,但见对面之人虽隐去了容颜,远处风灯一映,双眸仍显得湛然有光,似是极为坦诚。略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且回席,若真如你所言上了茶点,我再出来。”那男子连连点头,似乎很是开心。
      云眷回席,只见果子被吃得七零八落,盘中尽是花鸟鱼虫的残肢断足,冰块也化成了水,偶有一两块小小碎冰,看起来一片狼藉。云锐极为满足,道:“夏日最好吃的就是冰镇果子,比刚才席间那些山珍海味好吃。”
      正说话间,有几名侍女来收走各席上冰盘。少顷,几人鱼贯而入,捧着茶壶与四色点心。云眷这桌上放了一只紫砂壶,砂质厚重,颇有几分古朴,点心是莲子菱角糕、冰糖糯米藕、荷叶蛋卷酥、青梅盐雪球。云眷见刚才那人说得丝毫不差,不禁暗暗吃惊。
      梁垣夫妇不住劝在座多用一些,梁垣初一边陪着说话一边留意诸人,示意侍女去添点心茶水,照顾得极为周到。云眷素不喜甜食,因盛情难却,便在盘中放了一块蛋卷酥,偶尔咬上一口,以示心中尊敬,口中不空。
      忽然云锐用手肘碰碰自己,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问:“找你的吧?”云眷循着他视线看去,见是那蓝衫男子在厅门外探出半张脸,打手势让她出去。云眷居最末席,离厅门不远,那男子借着盆景插瓶掩护,只有二云可见。云眷见众人仍在交谈,悄悄离开。
      那人见她出来很是欢喜,道:“走,我带你去赏花。”也不多说,当先而行。沿着回廊向前,偶有仆役迎面而来,见了二人便靠边停步静候,极为恭敬。
      很快两人到了一处花圃,略一打量,花圃中......全是蔷薇、玫瑰等,有的正值花季,有的只见绿叶摇摇,并不见什么奇珍异卉。云眷很是无奈,回头看他。
      那人笑笑,沉声道:“虽然不全是,但是真的有。”走到花圃一角,摆了摆手,示意云眷来看。云眷走近,只见那“花”由花丝组成,并不分瓣,丝若细羽,散成球状,乍一看去,每朵花便像中空的羽状小球,花茎不蔓不枝。因花球乃是白色细羽团簇而成,在月光下似是透明,此时成百上千个花球挤挤挨挨,随风轻轻摇曳,被深蓝色夜幕一衬,像是闪烁的点点星光一般。
      云眷从未见过此花,一时间看得呆了,愣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花?”
      “你这么远些望去似是何物?”
      云眷愣了愣,道:“似是一片云。”
      那男子凑近了花丛,捏住其中一枝花茎,手掌轻挥,带起一阵微风,只见绒球般的花朵轻轻摇晃,四散开来,不复球状,待微风过去,又与旁边的分支团成一只白球,看起来甚是可爱。
      他笑了笑,慢慢道:“有风过时,毛球虽然散开,这些细羽却在枝头眷恋不去。所以,这种花叫......云眷。”
      云眷闻言,猛地侧头,向他面具上眼洞中望去,虽然暗光之下看不分明,也觉得他眼中满是促狭之色。
      云眷沉吟片刻,扭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他绕到面前,轻轻拉拉她衣袖,道:“你......生气了?别生气好不好?”云眷左手立掌劈他手腕,见对方抽手沉肩,侧身避开,再挥右臂横扫,他再侧身,避开中盘。云眷等的就是他此时上盘有了空隙,左手虚晃一招顺势上扬,揭掉他面具,看着星光下那张脸,顿时呆住。
      这张脸,几日前在茶楼刚刚见过。
      云眷沉吟片刻,皱眉苦苦思索,心念一动,后退一步,伸出手掌,虚遮他面部,只露出眉眼。这眉峰额头,若以做工精巧的面具遮住,只在孔洞处露出双眼,这袭蓝衫,若以护腕束袖,玉带横腰,这腰中玉饰若是换成锦囊......那么,这个人,两年前,也是月夜,也曾见过。
      谷子期见她呆呆的模样,伸手在她面前晃晃,笑道:“终于认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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