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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回 楚氏苍梧 ...

  •   马车到了镇边渐渐停住,车夫回头望着阿大,阿大指了去向。再行了一阵,眼见道两侧越来越僻静,抬头可见远处有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四周用树枝围了一圈权作院墙。阿大腼腆一笑,指了指,道:“那就是我家。”边说边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再抚了抚身上破旧的衣衫。
      马车行到院墙近前停下,阿大伶俐地跳下车,抢先搬下一袋米,云眷待要伸手帮忙,谷子期伸折扇按住她衣袖,轻轻摇头,看着车夫同阿大把东西搬下车放到院门前。
      阿大朝院里招呼一声,有两个孩子欢呼着迎出来,见了云眷三人,顿住脚步,好奇地打量。阿大把糖、果子和肉分递给两人,自己负起一袋米,回头看车夫上了车,知道云眷要走,随手放下米袋子,也顾不上手中沾了谷糠面粉,跑到车前,踮着脚,伸出一只手探进车厢死死拉住她衣襟,低头不语,泪水只在眼眶中打转。
      云眷拍拍他手,柔声安慰道:“快回家吧,过几日有了消息我来这寻你。”
      阿大语音哽咽,低低道:“我......想做一顿饭给你吃。”勉强说完,泪水滚滚而下,伸手去抹,脸上尘土面粉混着泪水,甚是狼狈。云眷愣了愣,不由抬眼看看谷子期。
      谷子期倒是随性,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应道:“好,咱们就在这吃。”说完先一步下了马车,转过身笑眯眯地朝云眷伸出手去,云眷见他笑中含了几分促狭揶揄之色,横了他一眼,从另一边跳下。
      阿大抬手抹抹眼泪,招呼他们进院。院中已经站了阿大所有的家人,一个笑眯眯的母亲,一个年龄相仿的弟弟、两个再小一些容貌极为相似的弟妹、一个不停喊着蝈蝈的胖胖的小不点。
      院中有一片碧莹莹的菜地,在枯篱笆、黄泥地中显得生机勃勃,院落一角处还有个小小鸡舍。那对容貌相似的孩子从院墙外拾来柴禾,又合力拖来几根手臂粗的长树枝。阿大手上有伤,做细致活计不甚灵便,与弟弟一个劈柴一个淘米,二人虽不言语却配合默契。弟弟煮上饭,又去菜地摘了两样时蔬,用清水反复冲洗了几遍。阿大掌灶,或蒸或煮,母亲或抓一把柴或拔两颗菜,或者守在锅边,时不时吹吹灶火,似乎心智受损,与顽童无异。
      过不多时,阿大在院中放好一个四方矮桌,轻轻晃晃,用石块垫上一只桌角。矮桌漆面脱落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弟弟用抹布擦了又擦,阿大才把饭菜端上桌。
      桌上摆着黄白相间的双色米饭、黄澄澄的炒蛋、紫幽幽的素茄、碧绿的扁豆配上油汪汪的肉片,街市上买的烧鸡。菜色虽然简单,却也是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碗沿上略有缺口。云眷愣住,阿大脸上微红,道:“你们先吃,碗筷好的就这些。”
      谷子期抬了抬手,车夫回了车上,回来时手捧着托盘,盘上放了两只雅致的缠枝银镶边瓷碗并两双银筷。谷子期取了一副碗筷递给云眷,自己留下一副。阿大见状,另取来两副明显破损的碗筷,打发家人在旁边吃,云眷见状喊住说一起吃。谷子期回头对那车夫道:“阿平,你也去拿套碗筷坐下一起吃吧。”阿平红着脸拘束了片刻方木木地应了,又去取来一只素面瓷碗并一双竹筷。
      众人围坐桌旁,人虽不少,好在大半都是孩子,桌子虽不大倒也并不拥挤,几个孩子虽是见了生人羞怯,但是饭菜实在前所未有的丰盛,个个满心欢喜。阿大熟练地给母亲和弟妹布菜,还要照看最小的到处乱跑的妹妹,每望向云眷时眼中满是感激。
      云眷见桌上虽是最常见的菜蔬,但入口颇有风味,阿大手艺着实不坏,想是因在茶楼酒肆中打杂看人做菜多了自己也学到一些。转头看向谷子期,只见他吃相斯文优雅,虽口啖乡肴身处乡野,但是周身气势却如手捧金樽身居玉座,一副世家子弟风范。
      正吃饭时,感觉有什么靠过来,转头一看,是话也说不清的最小的孩子,名叫小五。小五靠着阿大手臂,一只胖胖的小手扶着自己肩膀,前探着半个身子看着自己笑。云眷见她大小估摸着能吃些饭菜,便把碗捧到她面前,笑问道:“吃不吃饭?”
      阿大怕妹妹冒犯,急扯她胳膊,小五不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只看着云眷,咧开小嘴,露出不全的牙齿,连连点头。云眷换着样夹了炒蛋、水煮菜、鸡肉等软烂食物,蘸些菜汤喂她。小五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扮个鬼脸,直等吃到小半饱又笑笑跑开,自去菜畦边张着两只小手追一只白蝴蝶。云眷继续低头吃饭,嘴边始终带了笑意。
      谷子期看云眷低头慢慢吃饭,明明是缺油少盐的家常菜式,她却一口口吃得用心且满足,不低头扒饭时就看着这一桌妇孺,眼中除了笑意、满足还有自己看不懂的羡慕和......隐隐伤感。
      一时饭毕,阿大与弟弟收拾好桌子,清洗好碗筷,找出干净的软布把三套碗筷擦拭干净,仍放在托盘上,交到阿平手中。
      眼看时候不早,云眷想起还未寻到客栈落脚,便起身告辞。出了院门,谷子期仍是一脸单纯良善,笑道:“我也要回镇上,恰好顺路,同行如何?”
      云眷未及回答,阿大突然跑过来跪下,砰砰叩头。云眷拉他起身,阿大握住她衣衫下摆,执意跪着不动,仰头说道:“我想跟着你,报答你。”
      云眷看他毅然决然,手中一顿,愣了愣,轻轻笑道:“傻孩子,这只是举手之劳,无需你报答。”见他仍跪在面前低头不动,续道:“我游历在外,行踪不定,几日后就要离开。你还有一家人要照顾,怎么撂的开手?不如给你找个实诚心善的东家,你安安稳稳养家糊口如何?”
      阿大仍是不语,只一味摇头。
      云眷无奈,叹了口气道:“你虽然年幼,但你我男女有别,我带你上路确实诸多不便,且我独来独往惯了,也无处安置你。你家中弟妹众多,少了你照顾,你放心得下么?”阿大蓦地抬起头,一脸茫然之色。
      谷子期闲闲地拿扇子在手心轻轻敲了敲,慢慢道:“看你也不过十来岁年纪,不如我给你找个好心的、不克扣工钱、不会打人的实诚店东,你可以干活养家,闲时认认字,学个一技之长。等过上三年五载,家中弟弟妹妹大些,你能放心离开了,再决定去处也不迟。”
      阿大看向云眷,云眷缓缓点了点头。阿大低声道:“那你能给我取个名字么?阿大是小名,我没有大名。”
      云眷想了想,问道:“你家姓什么?”
      “姓楚。”
      “百家姓中楚姓不少,哪个楚?”
      “小时候听我爹说过,是两棵树。”
      云眷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沉吟片刻,道:“此镇名青桐镇,想是因遍植梧桐之故。梧桐又名碧梧,取其苍翠碧绿之意,但‘碧’字多为女子所用,那便改一字,‘苍梧’,如何?”
      见阿大一脸迷茫,顺手折了根树枝,在脚边沙地上写下“楚苍梧”三字,阿大口中喃喃念着“苍梧,苍梧”。云眷笑笑,未再多言,转身与谷子期登车而去。
      不多时,车行至镇上繁华处停住。云眷下车一看,车停在一间客栈前,白墙黑瓦,朱漆绿栏,迎面四个大字“青桐客栈”。这客栈与镇同名,想必在镇上首屈一指。转身向谷子期道谢,拿上随身行囊进了客栈。掌柜殷勤有礼,极力推荐最雅致的一间上房,要价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云眷一愣便即明白,转身出门。
      谷子期还站在马车旁,轻挥折扇,神情潇洒,满脸笑意地望着门口,似是料定她一定会再出来。
      云眷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这整个青桐镇可有哪家有眼不识泰山的不买你帐么?”
      谷子期收起折扇,轻轻在下颌点了点,装模作样皱眉想了片刻,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像没有。所以,你不妨笑纳,再狐假虎威一次?”
      云眷看他故作一本正经之状,既感无奈又觉好笑,在心中盘算片刻已有计较,拱手道:“那就多谢公子盛情。”转身进了客栈。
      掌柜亲自引路而上,开了房门便即告退。云眷进了房中,入眼先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几碟果品、一壶茶,果皮上有莹莹水珠,茶壶微温;绕过屏风,窗下一张睡榻,榻边一张矮脚方桌,桌上摆了一局珍珑,榻脚处立着一个小小书架,架上笔墨、典籍摆放玲珑有致;榻头一方有薄纱垂下。掀纱而过,窗下有妆台,妆台上立着一面打磨光滑的云纹铜镜,镜前脂粉齐备,钗环俱全,虽非整副头面,但是做工用料上佳,一看便是珍品。妆台旁一张雕花架子床,帷幔低垂,被褥、床帐、帘纱皆是淡雅之色,花鸟虫草在不经意处点缀,精工细料配以古拙之风,一物一件无不合己心意。
      放眼望去,客厅、书房、卧房三间连通,只以屏风或垂纱相隔,各自有窗,陈设虽简却是极为别致。云眷心思少放外物,衣食住行向来简单,便是少时在家也从无过多讲究,是个无鸡鸭也可、无鱼虾也成的脾气,出门游历更是能简则简,孰料这异地他乡的一间客房却使自己宾至如归。同辉堂中陈设虽也依着自己习惯摆放,但是因自己随遇而安、素无添置,反倒不如此处合心。
      云眷正沉吟间,听到叩门声,打开房门,见两名仆妇抬了一只浴桶,桶中盛满热水。一人笑道:“姑娘,我们来服侍你沐浴更衣。”云眷料想推辞无用,便着她们将桶抬进房中。两人再离开片刻,回来时一人拎着一只硕大水壶并一只小木盆,一人拎了一只大大的提盒,掀开盒盖,取出夹层放在一旁。
      那盒盖掀开后先是露出满满一层鲜花,花瓣含露,显是刚刚摘下。第二层分九格,摆放了皂角、香珠、油膏、面脂等,有些云眷亦不识得,但想来应是妆浴用物,最底层是大大小小的细麻布巾。
      云眷看着如斯阵仗,再看房内如同剖开自己心肺精研细读后的陈设布局,心不禁一分分沉下,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这谷子期处处透着古怪。见二人候在一旁,便脱下鞋子外衣进了浴桶,贴身里衣并不除下,只让两人帮自己用皂角洗净长发。之后遣开二人,脱了里衣,只取些皂角来用,其他奢华之物一概不动。沐浴完后,二人来将水抬走,收了用物并要取云眷衣衫去浆洗。云眷推辞不过,只将外裳交予二人,又取出两小块碎银约莫一两打赏,二人坚辞,皆道乃奉命而来,本是分内,不敢收小姐之赐云云。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夜风渐凉,云眷翻出件雪青色外袍穿了,斜坐榻上,推开窗子赏景。窗外几棵梧桐树枝开叶散,满眼桐花伴着夏虫吟唱,平添了几分清幽,心道此间实在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天尚未全暗,晚风拂过,桐花随风轻摆,露出一块块暗色的天空。云眷索性熄了灯烛,散开长发,歪在榻上。此屋乃是向阴一面,未临着前街,且不知何故,旁边对面似乎无人入住,欢声笑语也只远远传来,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淙淙流水声,如在梦中一般。
      云眷奔波一整日,已是颇为倦怠,浴后燥热尽去,晚风清凉,伴着梧桐花香,昏昏欲睡,朦胧间仍挣扎着在脑中可惜了一下:“此时若有箫声,便是岁月静好了......”
      隐隐间,似真有箫声传来,晚风拂过,便似全身感官都打通般,箫声滴在花朵,花朵因之而绽,花香与箫声经纬交缠,织成忧思,再被月色洗过,一并清冷、一并幽凉。忧思再辗转于花叶簌簌间,平添了几分寂寞悲伤......月光中有凤雍容,徘徊惆怅,昂首吐音,犹若鸣琴:“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遨游四海求其凰
      “已遇吾凰,何必四海求之?将归故乡,可否同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下柳梢头,寂寂人空候。候君君未至,徒然惹相思。”
      “你是我最甜美的那剂毒药,即使毒入肺腑,我甘之如饴。”
      “我早已毒深入骨,无法可解。”
      “你既无意于我,何必管我死活!”
      何必管我死活!!何必管我死活!!
      云眷一惊坐起,睁开双眼,颊上微凉,伸手抚面才知满是泪水,忙抬袖拭去。忽听窗外朗朗一笑:“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在梦中,凝神向窗外望去,花枝间隐约有个暗影。
      云眷稳了稳心神,下榻点燃灯烛,取布巾蘸水,擦过脸,顿觉精神了些。从行囊中取过一件黛紫色外裳披好,吹灭蜡烛,踏上窗沿,提气纵上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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