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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一 月牙儿(上) ...

  •   两年前,仲夏。
      “子期,瑜儿嫁去三年方身怀有孕,一定转告她万万轻忽不得,凡事不宜多动多思。为娘让人列了一张单子,写明各种避忌,附在信中,你千万收好,让她吃穿用度千万小心在意。”
      “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亲自把这些东西和书信交到阿姐手中。”
      老夫人握了握他手掌,叮嘱道:“那些衣食用物还在其次,第一辆车上那小箱里的几种药材和丸药才最是要紧,补气保胎催产等功效用法我在书信中已细细交代,让瑜儿一定小心,遵照嘱咐用药,老天爷必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双掌合十,诚心祝祷。
      谷子期笑笑,抱了抱母亲肩膀,道:“母亲放心,阿姐信中不是说了?姐夫家中照顾颇为稳妥,她身子并无不适。我这一去,三五日便能回来,回来后跟您详说。”再听母亲嘱咐了两回,着管事点齐了诸般用物,启程离去。
      云眷告假,辞别安无,下了忧黎山。第一次外出游历,全无江湖经验,为不引人注意,行囊中备了两件男装,有时更刻意扮得灰头土脸,见有巧取豪夺、打家劫舍者或是暗中威吓或是出手对付,时时细心,处处谨慎,一路行来倒也顺遂。
      这一日,在城中追赶一个抢人钱袋的混混,因地势不熟,兜兜转转,直追进了一处荒僻所在,失了那人踪迹。环顾四望,尽是野草杂树。天已渐黑,眼看拿人无望,跃上树看看,见林中一片空地有炊烟升起,十数人埋锅造饭,旁边停了几辆马车,似是行李不少。向反方向望去,不远处有火光闪动,似是一处茅舍。云眷不喜与人来往,沉吟片刻,向那有火光的茅舍走去。
      谷子期见膳食未好,便带了兵刃去四周巡查。走不多远,忽听得衣襟带风之声,不远处有一道暗色身影跃上树去,东张西望,似是在寻宿处。那身影停了片刻,跃下树来,与众人造饭处背向而行。谷子期甚是好奇,这荒山野林,难道附近还有什么豪宅大院不成?想着看个究竟,便暗自尾随而去。
      天色虽暗,仍可见前面那人身形修长窈窕,竟是一名女子。那女子快步前行,直向着那点火光走去。火光所在是一处露天灶台,一人正靠在灶边吃力地烧火,肚腹隆起。树上那女子走近灶台,借着火光可见她着湖蓝外衫,蓝衫掐边,且有纹饰,看那服色,似是哪派门人。
      灶边那女子眉头紧皱,似是腹痛难忍,见云眷走近,抬起头来勉力一笑,虽是汗湿了鬓发,仍可见端庄秀美的模样,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美丽,云眷见了不禁一呆。
      刚要开口向她讨水喝,忽听到一个男子的呼喝声,那女子慌乱不已,指了指灶台后,道:“你快躲起来,我当家的回来了。他......不是好相与的人。”云眷虽不明所以,仍是照做,眼见灶台倚着一堵断墙,便藏身墙后。
      呼喝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到了灶边,抛下了什么物事,骂骂咧咧,让那女子去为他整治,说一会有兄弟来,赶紧把饭做好,说罢进屋去了。
      云眷自断墙后探出头,见地上扔了两只鸡,女子吃力地用盆盛了热水,将死鸡浸入其中,强忍腹痛拔着鸡毛,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似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忽地放开手,伏在地上,手抚肚腹大声呼叫,显得惨痛异常。屋中男子听到呼叫声出来探看究竟,见她伏地惨状,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道:“又偷懒不干活,等你生了儿子,早晚有让你滚的一天。”
      那女子忍痛抬手拉住他衣襟,颤声道:“我怕是要生了,求求你,去帮我找稳婆来。”男人本不耐烦,听了这话忽地眼前一亮,忙忙去了。眼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林中,云眷从墙后跳出,急道:“你怎么样?我能为你做什么?”
      女子咬咬牙,忍痛道:“我快生了,已间断着疼了一日,就是生不下来。”云眷慌了神,手足无措,连连问道:“那......那怎么办才好?”
      谷子期本隐身树后,见此情形,向前走了几步,道:“她怕是难产。”云眷听了这话一愣,回头见是一个年轻男子远远站着,天色已黑,看不清他面容,再看那女子痛苦的模样,脱口问出:“那该如何?你有没有办法?”谷子期无奈地摇摇头,忽地停了停,道:“等一下。”转身离去。
      谷子期奔回大车旁,也不理会旁人送上的饭食,在母亲备下的药材箱子中翻出一只玉瓶,将丸药倒入手掌,数数共是十粒,心道:“阿姐不会这么倒霉,再说一次也吃不了这许多。”将丸药倒回瓶中,手中留了两粒,奔回草舍。
      回了草舍,向云眷道:“你拿这个给她吃。”云眷见他回转却远远站着并不靠近,知他顾忌男女有别,起身走到他面前,见他手掌中托着两小粒丹药,犹豫不决。
      谷子期道:“这是催产药丸,你给她吃吧。”
      云眷虽不通医道但也知用药种类、分量皆有讲究,见他并无恶意,不及细问,道过谢,在灶上取了些热水,犹豫片刻,为保稳妥只让她服下一粒。那女子服过药连声道谢,云眷将她扶进屋中躺下,又从窗下缸中取了些水添在灶上,归拢些干草树枝烧水。谷子期也不言语,仍是远远看着。
      很快,那女子惨叫之声渐渐轻了,想是药丸起了作用,云眷抬袖,拭了拭额头汗珠,又塞了一把干草进灶膛,扬声笑道:“谢谢你。”谷子期见她清冷的面容在火光映衬下颇增丽色,心中微动,略点了一点头。
      云眷正折枝为柴,忽听谷子期“嘘”了一声,跃上树去,藏身其中,紧接着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料想是那女子的丈夫带稳婆前来,忙闪身躲到断墙后。脚步声近了,探头去看,却只有那丈夫一人。
      见灶边无人,那男人径直进了屋中,大声嚷嚷:“刚才我去了苟员外家,他说等你生完孩子,明儿派人来接你。”那女子断断续续哭喊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守着我的孩子过日子,我......哪也不去。”男人怒道:“不把你卖了我怎么养活我自己和儿子,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随我怎么处置,再说人家员外爷财大势大,能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女子死活不应,哭喊不止,男人怒骂不停,接着传来清脆的掌声。云眷从墙后跃出,慢慢靠近窗子,从窗扇破洞中望去,屋内灯光微弱,男人劈头盖脸给了妻子几巴掌,那女子一边痛呼一边护住头脸,云眷怒不可遏,正要进去,忽听得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啼哭声打断了二人争吵,屋中大人静了一静,那男子怒骂声瞬间再起:“都是你带来的霉运,好好的儿子没了,生了这么个讨债鬼。”那女子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声音微弱,断断续续道:“我不去,我要照顾孩子,我怕你不善待她,我......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云眷从窗洞中望去,男人从炕上抱起孩子,不顾那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大步出来,四处看看,见灶上未盖,一锅水烧得正滚,冲屋里喊道:“你不走我就先把这讨债鬼弄死,反正也卖不上价钱,看你还不死心。”云眷心知不好,眼看他将孩子抛向滚水锅,急急赶上几步,飞身跃起,双手下捞,贴着水面接住了孩子,就地一滚稳住身形,起身重重一脚将那男人踢开。
      孩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云眷就着火光扫了一眼,看她没沾上水才放下心来,来不及取包裹中衣衫,便掀起长衫下摆盖住她身体,慢晃轻拍。
      灶火映照之下只见那男人虽生得眉目清秀,然目光闪烁,凶形恶相,一副市井无赖嘴脸。他见云眷抢过孩子,怒骂不止,扑身来夺,云眷轻轻避开。避了几次,见他如疯狗咬人一般纠缠不休,想着初生婴儿经不起大力摇晃,再不闪避,拔出随身佩剑,刺向他小腿。那人腿上中了一剑,登时血流如注,缩在原地,不敢再动,口中停止了叫骂,也不敢喊疼,只咬牙瞪着云眷,眼中满是恶毒之色。
      那女子见孩子被抢走,勉力从屋中爬出,因血流不止,在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迹。云眷还剑入鞘,见她颤抖不已,将她拖到灶台边倚着,借灶火取暖,又把孩子放入她怀中。
      孩子已停了哭泣,躺在母亲怀中甚是乖巧。那女子见孩子无恙,心中安慰,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疲惫一笑道:“姑娘,能不能帮我打些水,我想帮孩子洗个澡。”
      云眷应了,奔进屋中翻找,寻出一只裂口的瓦盆,取热水烫了烫。从灶上取些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进去,伸手试了试水温。打开行囊,翻出随身带的素白中衣撕下一大片权做巾帕,递到女子手中。那女子道了谢,取过布来,蘸着水将孩子的小脸小手擦拭干净,布上已经满是血污。
      云眷再撕下一块衣料递过,忽听身后一声惨叫,有重物哐啷落地之声。云眷回身,见那男人抱着右臂,在地上翻滚哀号,身边有一柄破旧柴刀。赠药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中握着的匕首有血滴下。云眷知他出手相救,也不言语,点头示谢,又换了盆水端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目光慈和,轻轻哼着歌谣,连换了几块布,细心专注地为婴儿擦拭。她有气无力,过一会手中就停一停,似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似乎天下也只这一件事可做。把婴儿周身擦拭得干干净净,又拿起云眷撕剩的一大块布将孩子包裹好,恋恋不舍地吻吻孩子面颊,将孩子放到云眷怀中,撑着一口气跪下,以额触地,拜了三拜。
      云眷伸手扶她,见她身下茅草已尽被鲜血晕染,心中一片冰凉。她虽不懂医理,也知这女子命不久矣,想到怀中这孩子要失去母亲,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回身拉住谷子期衣衫下摆,哀求道:“你救救她,救救她!”
      谷子期叹了口气,将匕首入鞘,缓缓摇头,默默旁观,心下恻然。
      云眷抬袖擦擦泪水,问道:“姐姐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把你和孩子送到你娘家。”
      那女子全身无力,仍歪回灶边,凄苦一笑,缓缓摇头:“不必了,我本是好人家的小姐,那年随爹娘回乡祭祖,弟弟被山贼抓去。爹爹为了救他出来,舍出全部身家,我们去赎弟弟时山贼起了歹念,说只要我留下,他们可以放走弟弟,只拿一半身家财产。爹爹他......应了。”
      “后来我逃出来,找不到路出去,就跳崖自尽,谁知命不该绝,被他救回来。他游手好闲,把家产变卖干净不算,还要把我卖出去。”
      “我早就没了家,只有这孩子一个亲人。姑娘......我把她托付给你,你就做她义母好不好?”不等云眷回答,自顾摇了摇头,道:“不成,姑娘你云英未嫁,会......拖累你的声名。烦请你帮我寻个积善人家,好好抚养她长大,不求富贵,平安就好。姑娘你答应我。”眼中满是恳求之意。
      云眷知她临终托孤,泪如雨下,点头答应,见她双眼忽睁忽闭,气息越来越弱,哽咽道:“你再抱抱孩子。”那女子接过孩子轻轻地拍,倚在灶边,轻哼着小曲,孩子沉沉睡去,女子歌声越来越低,终于,手慢慢松开......
      云眷抱着孩子对那女子行了大礼,明月清辉,映着满地狼藉,只觉脑中乱极。谷子期轻轻道:“我帮你把她葬了吧。”云眷恍若未闻,将孩子交到谷子期手中,见她换了睡姿动了动,抬手轻拍,确认她睡得安稳了,轻声笑道:“劳烦公子帮我抱一会,走得远些。”谷子期见她神色怪异,茫然不解,依言抱着沉睡的婴儿离开数丈。
      地上那人重伤之下行动不便,借着火光看到云眷神情已是吓得呆了。云眷盯着他,缓缓抽出佩剑......
      谷子期见状,紧紧将婴儿护在怀中,盖住她双耳。远远看着云眷出剑如风,耳听得泼皮惨叫连连,怒骂不止,声音渐渐低下,终至全无......
      见云眷收了剑,神情凄苦,谷子期抱着婴儿走到近前,一手入怀,摸出个瓷瓶递过,道:“清凉拔毒的药膏,把手敷一敷。”云眷从锅边救下孩子,紧接着孩子父母俱亡,此时才觉双手指背、手背火辣辣的疼痛。道过谢后,打开瓷瓶,挑出些药膏敷上,一阵清凉幽微之意,虽不得入口,但仍可辨出有蕃荷叶入药。还了瓷瓶,道过谢,在屋内屋外寻遍也没有找到锄头铁锨,谷子期递过匕首,让她将木棍削尖以作挖土之用。
      二人在远处山坡寻了个避风面水的好所在,谷子期助她将那女子尸身焚化,找个旧瓷坛收好下葬。葬好孩子的母亲,二人席地而坐,升起一堆篝火。
      云眷看不远处有溪水淙淙流过,在溪边将脸颊和手洗干净,从行囊中取出一件淡色衣衫,在大树后换好,将满是尘土血污的蓝衫扔进火堆烧了,看看浑身上下收拾干净并无不妥方伸出双手,笑道:“给我抱抱孩子。”
      孩子在睡梦中动了两下,云眷轻轻拍了拍,又沉沉睡去。见孩子睡得踏实,满脸皆是温柔之意。
      谷子期轻声问道:“你真的要做这孩子的母亲?”
      云眷闻言愣住,笑意顿失,垂头不语,拍着孩子的手也慢了下来。
      “那苦命女子让你做孩子的义母,你可想好了给她取什么名字”
      云眷闻言,举目四顾,忽见空中月儿弯弯,明净异常,轻轻道:“叫月恒如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云眷点点头,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庞轻轻道:“愿这孩子一生平顺,便如这上弦月一般,向满而去,永无衰绝。”
      谷子期想了想,点头笑道:“好名字,那这孩儿小名......便叫月牙儿,如何?”
      云眷重复了两句,点头笑道:“好啊,月牙儿,你有名字了。”将脸颊贴上孩子小脸,喃喃道:“月牙儿、月牙儿。”
      谷子期看两张脸贴在一处,心头一阵柔软,问道:“你可想好了如何养这孩子?你一个闺阁女子,带着她恐怕有损清誉。”
      云眷低头凝视怀中那张沉睡的小脸,缓缓摇头,皱眉道:“声誉不过是身外物,远远比不得这孩子一生喜乐重要。只是......只是我今日犯了门规,来日必受重罚,便是想抚养她也无能为力......”
      谷子期拨了拨火,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看姑娘烧掉的那件湖蓝外衫颇有几分眼熟,外衫一角还绣了云纹,姑娘是哪门哪派?”
      云眷愣了愣,硬声道:“我不能说。”见他沉默不语,顿了一顿,轻轻道:“公子慷慨赠药又救我性命,本当坦言相告。奈何今日所为已是触犯门规,在下......不愿师门蒙羞,公子勿怪。”想了想又正色道:“今日之恩在下铭记于心,来日若有机缘定当回报。”
      谷子期笑道:“姑娘重情重义,在下岂敢怪罪。只是这孩儿还是要有个稳妥去处才好,她生母一生遭遇可谓不幸至极,这孩儿是她唯一心愿,总要帮她善了才是,想必姑娘心中也是这么想吧。”
      云眷缓缓点头,思忖身周亲朋故旧谁可托付,一一想到又一一否定。沉思间,转头看向面前男子。他以玉带绾发,面容略显僵硬,应是戴了面具,衣衫花纹质地虽看不分明,但看他举手投足中流露出的贵气,应非一般人家。如果,他能收养这孩子......
      谷子期见她沉吟中噙了一缕浅笑,上下打量自己,被她看得心里发虚,侧过脸去,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云眷笑道:“你衣履精致,谈吐斯文,看样子生于大富之家。那边安营扎寨的应该是你手下吧?此事原本与你无关,但你热心相助,心地自必良善。你已过弱冠之年,想必已有妻室,就算并未娶妻,姬妾总是有的,把这孩子送给你抚养应是万无一失。”
      谷子期愣住,继而垂头苦笑,喃喃道:“我帮忙还帮出不是了,我尚未娶妻,家中也并无姬妾......”
      云眷并不死心,追问道:“那你家中总有仆妇侍从吧?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多养一个孩子应该不难。你若认真吩咐收养之人,孩子必可平安长大。我若侥幸逃过门规,不论孩子落户谁家,衣食用度所费银钱我一概揽下。”
      谷子期见她眼中满是希冀之色,每每望向孩儿如看稀世珍宝一般,心中暗暗感叹,道:“找个仆妇好好抚养长大自是简单,只是......你当真舍得?”
      云眷神色黯然,道:“我如何舍不得?孩子只要衣食周全,开开心心,谁养大都是一样。我如今这般恐怕朝不保夕,实在......”
      谷子期定定望着她,再过了片刻,下定决心,右拳在左掌心轻轻一砸,纵声长笑。眼见云眷伸手捂住孩子耳朵,一记白眼横过,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轻轻道:“也罢,既然姑娘信得过,我应下便是。只是......家姐梦熊有兆,我此番出门是为她送保胎补气利产之物,带着这孩子委实多有不便。你能否在这附近停留三日,回来时我带上孩子。”
      云眷惊喜,连连点头,忙不迭道谢,轻轻晃着孩子,柔声道:“听到没有,月牙儿,你有家了。”
      谷子期见她眉眼如画,笑靥如花,满面喜气似是从心头绽放出来一般,那笑容似一只无形的手,拨动自己的心弦,未成曲调,早有情生。定了定心神,起身去了大车处。
      云眷见他离去,料想是回了众人聚集所在。过不多时,他拎回一只小小食盒,打开后是一粥一饭。饭倒没什么,那粥熬得并不甚稠,另有一套小小的银质碗勺,想来是给孩子喂粥之用。身后跟来一名仆从,手中拎着个包裹,他拿过包裹打开,里边是厚厚一摞细布,一床宝蓝花纹的小小锦被。
      “还是月牙儿好福气,祖母这许多用物倒像是为你备下的。”
      云眷拿起一块细布,正在思量如何裁开,听他此言不禁手一抖,问:“你......真的要收养她?不是送给哪位仆妇?”
      谷子期见她满脸喜色,横了她一眼,冷冷嗯了一声。抢过她手中细布撕成两块,又将散开线头烧断,再将细布烤得略略暖了才递到她手中,唇边满是笑意。
      第二日临行前,谷子期又留下一只砂锅,一小袋米,道:“这些足够你母女二人三日之用,我三日必回,万万不要走远了。”云眷正垂头用小块布巾给孩子擦拭手脸,也不在意,草草应了。谷子期摸摸鼻子,长叹一声,启程离开。
      三日之后,谷子期如约而至,脸上尽是疲色,懒洋洋道:“此处离姐姐家有一整日路程,你算算便知这三日我可是有两日在路上奔波。”
      云眷看他情形不似作伪,连连道谢。带上孩子随他走了一日,到了一座宅院前。从后门进去,曲曲折折过了两道门,到了一个园子,园门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移情园”。园中有假山、泉池,穿堂过室,到了后院,偌大的几个房间大都空着,那男子示意她进去东首那间,进去一看,她呆呆愣住。
      房中桌椅床榻虽是平日常见的式样,但是床边放了一只小小摇床,木制基座,转轴灵活,摇床内放着一只扁扁的软枕和一床轻软纱被,床脚支架上悬挂了一只风铃,饰以彩羽,窗纱中有风吹过,彩羽飘飞,铃声清脆。
      谷子期再打开衣柜,柜中满满当当,除了衣服便是一摞摞的麻布、棉布。家中有过珺儿,云眷知道这些布料可做尿布、可做床褥,尽是初生婴儿合用之物。大床上放着布老虎、布偶、福娃娃,云眷一手拿起布老虎,蹭在脸颊上,泪水奔流而下。
      “看我这番布置如何?”看不到云眷表情,谷子期在背后得意发问。
      “我竟不知......”云眷哽咽难语,抱着孩子转身,跪下行礼,谷子期慌得虚扶一把,云眷只跪着不动,仰面正色道:“云......我替孩子和她母亲叩谢公子如此相待。我虽不懂当家理事,但也知道短短数日将孩儿用品置办如此周全必是费了一番心思,我谢谢公子,也代这孩儿叩谢来日养育大恩。”俯身拜了三拜。
      谷子期手上微微用力,拉她起身,道:“我还找了奶娘,另有两个嬷嬷、两个丫头伺候,姑娘可还满意?要不要去挑选一番?”
      云眷听他似有调侃之意,破涕为笑,抬袖拭泪,连连道:“公子太谦,这已是极好了。”
      过去几日,孩子已经习惯云眷陪伴,每每听不到她声音便咿咿呀呀表示不满。云眷在此处陪着住了几日,但这几日中却不再插手照料孩子琐事,陪伴也渐渐少了,只偶尔出声。几日过去,孩子渐渐习惯了乳母陪伴。
      这日午后,云眷着丫鬟请谷子期一见,丫鬟道公子爷有客,晚些可至。夕食时分,他负手而来,邀上云眷在凉亭对坐品茗。
      “我若没猜错,你可是要走了?”
      云眷放下茶盏,微微一叹,笑道:“是,已在府上叨扰这许多时日,必须要走了。公子对她视如己出,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谷子期闻言,握了握手中茶盏,问道:“你也不问我姓甚名谁,不问这是哪里,不问孩子以什么名份呆在这里?你甚至不求见我真容,不怕日后无处去寻这孩子踪迹?”
      云眷轻轻摇头,浅笑淡然:“不重要,你是谁、在哪都不重要,她能健康长大,开心平安,足矣。何况......”顿了一顿,续道:“我与公子虽只相识数日,却知公子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月牙儿跟着公子,我很放心。至于容貌......公子行止谦谦,气度从容,这张面具下必是如玉容颜。”
      谷子期横了她一眼,摇摇头道:“错,大错特错,我小时候出过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
      云眷抬头直视他双目:“男儿行于世间,首重人品心肠。公子乃至诚君子,别说不过是几粒麻子,便是面目全非在我心中也是无双风华。”
      见她双目坦然,语声朗朗,谷子期心中暗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试探道:“其实让你见见我真容倒也无妨,不过你得先跟我说你是哪门哪派。”
      云眷顿时僵住,脸上满是落寞之色,勉强笑了笑,道:“我不能光耀师门已是不肖,败坏师门名声是打死也断断不做的,公子还是不要问了。至于公子容颜,不看也罢,相逢本就不必相识。时至今日,除了这孩子我无甚牵挂,公子若能善待她,便是为我解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谷子期目光一凛,似是颇为动容,郑重道:“那我告诉姑娘:从今以后,这孩儿便是我亲生骨血,无论我境况如何,必视她如掌珠,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她分毫。”语气诚挚,显是发自肺腑。
      云眷微微一笑,抱拳拱手,眼眶微湿,颤声道:“如此甚好,多谢。”
      “你我既是有缘,在下不妨多说一句:姑娘人美心善,眼前或有一时困厄,前路必定越行越宽。我还是盼着姑娘留下姓名,否则我到何处去寻你?再说你真的......不会想念月牙儿么?”
      云眷垂头默然,良久,轻轻道:“我本是无用之人,总是......带累旁人。我......每过一两年六七月间都会外出游历,日后看机缘吧。公子信人,在下以茶相敬。”
      第二日,天未大亮,云眷梳洗完毕,到摇床边抱起月牙儿,用脸颊贴了贴她熟睡的小脸,将她放回,掩好纱被与床帐,负起行囊,穿墙越舍地去了。
      过不多时,谷子期提了食盒,赶来相送,伊人已去,案上唯余书信一封。
      “公子台鉴:余一身孑然,月恒之事,仰赖公子费心。此女孤苦无依,惟公子眷顾可得平安。公子心善,必有后福。”
      谷子期握着手书,轻轻一叹,抬手揭下面具,薄唇紧抿,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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