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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回 狐假虎威 ...

  •   忧黎祖师自创派时便以心怀天下、行侠济世为己任,创派十九年后虽改为书院,仍不忘初心,遂定下门规:凡忧黎内门弟子每一年或两年须出外游历一次,仗义行侠,游历归来后将所作所为录入集册。一来留待酌选人才之用,二来江湖险恶,日后若有了纷争也可作为决断依据。
      这日,午时刚过,艳阳高照,云眷走在一处小镇的大道上。小镇名曰青桐,盖因镇上梧桐遍植之故。此时正值梧桐花期,树皮也格外青绿,稍宽些的巷道满目浅紫凝碧,景色甚美。用过朝食之后行了半日,甚是口渴,一路问询,到了一处茶室。
      小镇虽不大,但因这茶室紧邻官道,歇脚客人甚多,店家又在茶室外延出一个茶棚,以备不足。
      茶棚已坐满了客人,形形色色,多是往来客商、歇脚小贩。此刻正是一日中最热时,若非肩上担了生计,断断不会这个时辰还在路上奔波。进了室内,十数张桌子或长或方,陈设虽简单了些倒也并不粗陋。每张桌上三四人围坐,有的各喝各的,并不交谈,看来大都是拼桌。云眷一边往里走一边找空桌,伙计想是在里边忙着,也未出来招呼。厨房间或传来呼喝声“小张,又偷懒了”、“阿大,添柴!”
      直走到最里靠窗处才发现有一桌只有一人,那人倚窗面壁而坐,发如墨玉,只以玉冠束了上半。身着羽灰外衫,每有微风吹过,衣衫随风而动,甚为飘逸。执茶盏的左手肤色透白,手型修长,虽未见正脸,但也知必是一位翩翩公子。茶室中人虽多,却无人与之拼桌,似是怕亵渎了他一般。
      云眷虽甚少出门,但也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人显非寻常书生、商贾之流,似是有些来历。沉吟片刻,自蹀躞上取下随身的小水囊,转身走向柜台。
      听得背后一声招呼:“阁下留步。”云眷转身看去,那人已站起身来,对着自己含笑而望。他双眉斜飞,眼神颇为清亮,通身气派华而不奢,清而不冷,令人一见忘俗,好感顿生。平生所见人物中,也唯有宣予可与之比肩。
      云眷拱手道:“敢问公子有何见教?”
      那人缓缓摇扇,意态悠闲,笑道:“茶室人多,惟此一桌未满,壶中茶已凉,正好入口。阁下若不嫌弃,移玉共饮一杯,如何?”云眷扬扬手中水囊道:“在下尚有要务在身,公子好意心领了。”
      尚未及转身,对方已在眼前,伸手握住云眷左臂,朗声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诚意相邀,阁下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随手取下她手中水囊,轻轻抛在桌上。云眷向来不喜与人携手把臂,虽是隔了衣衫仍微感不耐,轻轻挣了两下。那人微微垂头,低声笑道:“难道是我礼数不周,惹恼了......姑娘?”
      云眷一惊,抬头怒目而视。她游历虽少,但也时常听诸位同门讲述江湖掌故、奇闻轶事,深知出外行走招摇不得,故而衣着简素。因是夏日,素白里衣外罩了一件不甚起眼的霜色长衫,发髻简挽,就连头上素簪也是山脚下二十文购得。其时天下太平已久,文风颇盛,书生簪花亦属常见,云眷如此装扮,也只比落魄书生好些,走在路上最是寻常不过,却不知对面这人为何眼光如此之毒,一眼看出自己女扮男装。
      碍着茶室人多,且对方看来便如清风朗月过了一遍山涧水般,举止雍容,眉目朗朗,心知相貌可以作伪,气度却决计假装不来。见对方眼中坦荡并无恶意,只得行至桌前,面窗而坐。
      对方见她如此,也放脱了手,为她与自己各斟了一杯茶,为表诚意,自己先行饮下,见云眷不喝,也不生气,闲闲问道:“如此天气,阁下欲往何处去?”
      云眷望望窗外,随口答道:“闲游在外,随兴所至而已。”
      “在下姓谷名子期,家中行三。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云眷已是不耐烦许久,拱手道:“在下只是偶经此地,无亲无故,也不会多作停留。我看公子衣轻衫薄,只一扇随身,显非远道奔波而来。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有事在身,你我就此别过。”
      谷子期见她如此快语,无奈地笑笑,正欲开口,忽然云眷伸手在他左肩一推,之后未及缩手,只听哗的一声,一个茶壶砸上她右臂,热茶倾出,接着便是茶盘、杯碗连续碎裂之声。
      谷子期见机甚快,取过壶中凉茶缓缓浇上她右臂,眼见她眉头舒展,知是疼痛稍缓。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店伴打扮的孩子手捧红漆茶盘,盘中收罗了几片碎瓷,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二人。
      云眷看得清楚,刚才这孩子送茶时恰有客人起身离开,孩子忙让到一侧,他身上衣衫半新,极不合身,高高卷起的宽大袖口勾住桌角,孩子捧着茶盘直摔出去,热茶浇上了自己右臂,孩子却扑摔在地。
      周围客人一时静默,一个身材矮胖、身着薄绸衫店东模样的人直奔过来,看了看众人模样,面露惶恐,不发一言,对着孩子拳打脚踢。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年纪,身形瘦小,暴打之下,站立不住,蹲身放下茶盘,抱头一声不吭。云眷看不过眼,出言喝止,那店东仍不罢休,狠狠朝孩子背上踢了一脚,那孩子蹲不稳,伸手前扑,左手按到茶盘托着的碎瓷上,瞬间,血染碎瓷。
      云眷再也忍不住,左手抓住店东,借力使力,看准了无人所在,将他重重甩出。眼见他勉强起身,不敢还手,回头拉起那孩子,打开行囊,翻出一瓶药粉,轻轻道:“疼,忍着些。”拉过孩子左手,让他掌心朝上,只见小小手掌上数处老茧,掌心有三处伤口,云眷按住他手轻轻挤压,使血外流,冲走表面污血,也确认了伤口中没有小片碎瓷,撒上止血药粉,翻起衣衫下摆,撕下一条干净的素白内里,紧紧缠住他手掌。那孩子年纪虽小,却颇为坚忍,一声不吭。再看那店东,弯腰站在原处不动,惶恐之色愈显。云眷心知自己不会惹他畏惧,多半是看谷子期衣履光鲜清贵逼人之故,不由得越看越是厌恶。
      转头问那孩子:“你伤成这样,我送你回家可好?”孩子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要把这一日做完才能回家。”
      “为何?”
      孩子望望店东,垂下头,沉默不语。
      云眷轻轻道:“莫怕,我会护着你。”
      “月底会扣工钱。”
      云眷闭了闭眼,握紧了拳,问道:“你每月工钱多少?如何扣法?”
      孩子畏惧地看看店东,低声道:“每月出满工二百文,旷一日扣二十文。”
      云眷一路行来打尖住店皆是亲力亲为,虽不知此地米粮几何,但是今日朝食却是用过,一个笼饼二文,一个素包三文,一个肉包五文,一枚鸡蛋五文。照如此算来,工钱如此给法,非但苛刻,且是极低。
      云眷为他理理额前乱发,柔声道:“你不要在这做了,我另外帮你寻个差事可好?”看他眉间一缕忧色,轻轻笑道:“工钱比这高、不会随便扣、也不会挨打的差事,可好?”
      孩子蓦地抬头,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当真?”
      云眷不答反问:“你信不信我?”
      孩子点漆般双目望向云眷,重重点头,咧嘴一笑:“我信。”
      云眷平日所见弟子虽多,但皆是十五六岁年纪,从无稚龄幼童。因自己不苟言笑且课徒极严,弟子对己或敬重或敷衍或敬而远之,从无一人对自己这般全心全意的信赖。听了孩童此言,胸中豪情顿生,拍拍他肩膀,朗声道:“既要离开这里,去换回你的衣服,找店东讨要工钱,我们走。”那孩子再点点头,俯身端起茶盘离开。
      谷子期本笑吟吟地摇扇旁观,看那孩子回了后厨,递给云眷一个小瓷瓶:“清凉散热的药膏,敷你的烫伤再好不过。”云眷行囊中只有止血的金创药,却无清热拔毒治烧烫伤的药膏,感觉右臂疼得厉害,也不推辞,点头谢过。
      谷子期看她不用药,知她不方便疗伤,抬抬下颌对着窗外道:“我随行车马在那候着,阁下若不嫌弃可用来疗伤。”云眷从窗边望去,果见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茶室外,感觉右臂上火辣辣生疼,便点头谢过。行至马车边,向那车夫点头示谢,那车夫浓眉大眼,面相甚是憨厚,等云眷进了车厢,恭恭敬敬放下车帘。
      云眷将衣袖卷到肩膀,眼看上臂拳头大一片红肿,还有几个细小水泡,将伤药涂上手臂,顿觉一片清凉,那药膏色作淡绿,芳香淡淡,甚是好闻,似是在哪里见过。等药膏稍干,理好衣袖,出了车厢,谷子期同那孩子已等在门外。孩子换回自己的衣衫,上衣稍紧,前臂半露,裤子刚过膝盖,褴褛不堪,露出的四肢或青或紫,满是伤痕,有新有旧重叠在一起,手中握着一只破破的钱袋,满是笑容。
      谷子期笑道:“店东倒也良心发现,这月工钱按每日十文来扣,今日二十三,这月只扣了七十文。”
      云眷将瓷瓶还他,声音暗哑:“多谢公子赠药援手,就此别过。”
      谷子期一愣,扇子兀地停住,扬了扬眉,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娘这是要过河拆桥了?”此处是茶室外,云眷也不在意他如何称呼,拱手为礼,携了那孩子的手转身便走。
      谷子期用折扇敲敲掌心,扬声问道:“你也不问问他家住何处、路远与否,这种天气赶路,你不歇,也不让他歇一歇么?”云眷一想不错,看这孩子神情倦怠,想是已劳累了半日,他虽在茶室打杂,却未必有水喝。
      那孩子甚是懂事,摇摇头道:“我不累,能走。”云眷问:“你家在何处?”“不远,从对面巷道穿过,一直往东,大约五里。”
      谷子期迤迤然走来,笑道:“我家也在此处不远,不如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们一程。”云眷本就心存疑问,便道了声扰,扶着孩子上车。车厢甚宽,车帘未曾放下,谷子期与云眷分坐两侧,那孩子却只坐在车厢口,时不时局促地拉拉身上短衣。
      云眷看在眼中,沉默片刻,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孩子垂头道:“店主打的,他嫌我烧水添柴不利索。”
      “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在这里做下去?”刚一出口,她便知自己问得笨了。孩子垂头望着自己腿上的伤,黯然道:“家里有母亲和弟妹要养,别的力气活做不了,只有这家茶水店能要我。”他时不时往外望望,看着二人,犹豫了片刻,道:“我得下车买米粮,家里有两天没米下锅了。”车夫回望谷子期,见他点头便靠边停下。孩子从钱袋中掏出两把铜钱放入衣袋,钱袋仍放在车上,这才下车去了对面的米粮店。
      云眷眼看着他走远,拱手道:“敢问谷公子:那店东你可识得?”
      谷子期颇为意外,认真看她一眼,折扇轻挥,微微笑道:“我怎会识得他?”
      云眷点头道:“也是,如公子这般清贵人物,怎会识得车船店脚牙之流?不过,我看他却识得你。”
      “哦?如何见得?”
      “那孩子满身伤痕,在他店里常被虐打,必然少不了挨骂。今日他见孩子闯祸只是不住地打,从头到尾未敢发一言,似乎是为了平复某人怒气,望向你我二人时惶恐远多过愤怒,而他怕的,绝不是我。”
      谷子期收了折扇,在手心一敲,点头轻笑:“托赖祖上余荫,我家在此一带略有薄名。”
      正说着,孩子拎了一只破旧麻袋跑来,袋中鼓起小小一团。云眷皱了皱眉,伸手拿过打开,见袋中是粟米,且掺了些稻草石子在里边,想是街边掉落的散米扫起后贱卖。
      云眷默然片刻,跳下车去,朝孩子伸出手。那孩子看看自己两手,甚是拘谨,不敢去拉她手,只小心翼翼地扶着车辕跳下。云眷带他再去对面粮店,让店主现称一斗上好粟米、五升白米、五升面送到马车上,掏出银钱付了帐,并指马车给他看。又带孩子去对面的干货时鲜铺子,孩子见了,小心翼翼拽拽她衣袖,使劲摇头。云眷轻轻握住他手,但笑不语,买了两斤肉、一只鸡,让店家拿新鲜桐叶包好,又在隔壁买了一小包蜜渍果子,这才回了车上。那孩子看着这些吃食,虽不言语,眼中满是感激,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神色,握紧云眷的手随她走向马车。云眷见他如此,目光越发柔和。
      车厢中已放好了米面,与周围锦堆绣绕的内饰甚不协调。云眷随手拎起一袋掂了掂分量,心中有数,抿唇微笑不语。忽听对面一声轻笑,抬头看去,只见谷子期用折扇抵着额角,紧抿双唇,笑得打颤。云眷鼓起两腮怒目而视,皱眉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那只神气活现的狐狸。”
      云眷何尝不知他笑什么,冷冷道:“趁着老虎在,何不借一借他的威风。这袋白米何止五升,怕是将近一斗了。”
      谷子期面上的笑意似是从心底直涌上来,连连点头,忍着笑正色道:“借得好,借得好,我真盼着你能多借些才好。”
      眼见孩子仍是坐在车厢门口,两只手紧紧握着衣角,局促不安。云眷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孩子低垂了头,小心翼翼地答话:“我家还有娘和四个弟弟妹妹,娘叫我阿大。”
      孩子也不过十岁年纪,却是尝尽世情,饱经风霜,答话时垂头低语,满是敬畏之意。云眷看他神态,喉头微酸,取下腰间荷包,松了抽绳,抓出一把铜钱、两小块碎银放进随身衣袋,将荷包抽绳紧了紧,打好结递给阿大。
      阿大愣了一愣,双手直摇,道:“这么多钱,我还不起,有了这些米面,娘和弟弟妹妹有一阵子不会挨饿,以后的日子我靠自己挣。”云眷拉过他手,把钱袋放进他手中,温言道:“这些钱连同吃食只是暂借给你,等你以后发达了加倍还我。”拍拍他肩头,以示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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