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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回 济弱扶倾 ...

  •   月余之后,云眷处分来两班弟子,每班十人,习凌云剑法。看看名册,第二班中竟有何从谦在内。云眷自识得他以来,总是见他猫腰垂头,想是性子内向所致,而他在此处清扫剑室、以劳力抵束脩恐不欲人知,故而授课时一视同仁,并未对他显示出半分与众不同。
      何从谦劳作不能免、课业避不开,此时与同窗来此习剑,着实紧张,但见云眷授剑时不与他多说一句,直如初见,便也放心下来,每次来剑室清扫更多了三分细心。
      这日,云眷授剑如常,给弟子们演示“云横秦岭”,这招本是提右膝、左掌向右腋下击出后顺势扭身挥剑横击,用来避开右侧攻击同时挥出一掌将对手逼退,再顺势回身以横扫之力伤敌,自己全身而退。云眷自习艺以来使了不下千百遍,出掌之准挥剑之精妙到毫巅,解说完这一招后便由弟子自行习练,自己从旁指点。忽听“啊”的一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弟子右手弃了剑,握住左手,何从谦握着剑愣愣发呆。
      云眷看二人情形知是何从谦使这一招时剑身挥出击中了这名弟子左手,再看两人距离,何从谦与同排弟子前后距离相仿,被击中的弟子却比同排靠后了三尺有余。本来这间剑室颇大,十名弟子分作两排,地方绰绰有余,这名弟子私自动了方位,何从谦这一招云横秦岭挺剑挥出收势不及,无意之中伤到了他。
      云眷认得这名弟子名唤汪北,平日说话行事便透着几分骄纵,此时更是冷着脸,双眉斜飞,狠狠盯着何从谦,何从谦头垂得更低了些,似是从心里害怕。
      刚才云眷一直在纠正弟子手势、出剑方位,并未留意有人私自挪动,此时见大家静下来,叹口气问道:“汪北,你伤得如何?”汪北恨恨地甩着手,狠狠哼了一声,怒道:“还好没断,若是......”口气颇为无礼。
      众弟子刚刚习剑,内力无甚根基,所用皆是木剑,剑身甚轻,云眷看他只手背上红了一条,料想无碍,打断他话继续问道:“为何私自挪动”汪北翻了翻白眼,道:“恐太阳晒到,便往里挪了呗。”口气甚为无礼。
      剑室廊檐甚低,门窗紧闭,并不见太阳,云眷站在他本来位置,只见淡淡阳光透窗纸而过,并不刺眼,此时才是三月,阳光能如何暴烈?他这一排弟子回身击剑时皆踏足阳光照射处,岂独他一人如此?见他虽是男子,皮色却着实白腻,不输闺中女儿家,这般扭捏,如何习剑?心下虽是不喜,也未多言,只命弟子转向,自己站在门边,两排弟子往北挪了丈许,继续授剑。
      课业终了,云眷收势,弟子们将剑放好,行礼辞出。这日申时,何从谦轻轻叩门而入,照例清理归置,做平日做惯的杂务。云眷低头写字,待到水开便沏了茶,招呼他同饮。何从谦躬身辞谢,道:“多谢师父体恤,弟子分内事未完,心领了。”云眷也未多言,待得手中一本账务册子整理完,便派他给清锋送去。
      云眷吩咐完后,何从谦伸双手接过册子立刻转身而去。云眷凝神了一瞬,猛然道:“你回来。”何从谦转身,却并不行至近前。云眷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见何从谦双手背后故意遮掩,心中不耐烦,伸手拉起他左袖,只见左手除拇指之外四指均现紫黑色瘢痕,显是血淤其中。
      云眷见状吃了一惊,课业完毕乃是巳正时分,依稀记得他捏剑诀时左手并无异样,到现在不过三个时辰,为何手伤得如此之重?见他眼神躲闪,紧抿着嘴,心中已是明了。当下着他去送册子,自己翻开橱屉找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来。
      清锋的书阁离此不远,何从谦盏茶功夫即回,云眷已备好竹签棉纱,唤他在对面坐下,用竹签裹紧棉纱蘸了散瘀膏涂敷于他四指,另取干净棉纱裹好。盒中膏体不多,云眷索性把盒子连带竹签、棉纱一并送给他,再告知药膏用法,反复叮嘱不可自然晾干,要妥善包裹,体温有助于药力发挥。何从谦不语,只是默默点头。
      待他离去时,云眷问道:“他用何物伤你?”何从谦默然片刻,哑声道:“将手指垫在石板上,用木棍击打。”
      云眷凝眉,望着别处:“你为何不反抗?”
      “他人多势众,且有来历,弟子......”
      云眷握紧了衣衫下摆,复又慢慢放开,轻轻道:“你退下吧。”
      忽忽数月之后,仲夏时分。云眷已传授完凌云剑每一式拆解之法并简单推演。这日,命众弟子在试剑场上两人一组拆解剑招,试剑台甚为宽广,五组弟子各据一方。云眷看众弟子均远着汪北,各自结组,只有何从谦稍显木讷,避无可避,便叹了口气,指导弟子招式之余眼睛不时扫过二人。
      别院因招考弟子时试题较简,故而众弟子资质比书院中弟子稍逊,修习凌云剑法比云眷当初做外门弟子时晚了年余,体力强些,领悟也快。
      眼见日头渐高,阳光毒辣,授剑将毕,云眷挨组看过略加指点,甚是满意,再勉励众人勤加练习。时辰将至,众弟子纷纷停剑收势。忽听此时“哐啷啷”一阵钝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汪北木剑脱手,何从谦站在原处,满面惶恐,似是害怕之极。
      云眷尚未及发问,汪北回身从兵栏上箭筒中抄起一只箭矢,手持翎羽一端,咬牙怒目,对何从谦当头打下。何从谦抬臂遮面,手背重重挨了一下,吃痛之下握不住木剑,便护住头脸,也不反抗。那箭长两尺有余,硬木所制,箭镞乃是精钢,加之何从谦平日打理甚为妥当,光亮如新,颇为锋利,夏日衣衫本就单薄,击打在身上其痛可知。云眷疾走两步劈手夺下那支箭,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何从谦黯然:“是弟子不慎,出招起势错了,请师父宽恕。”
      云眷不加理会,命二人分别演出拆解时的招式。何从谦一招云横秦岭,长剑横扫,汪北本应后退两步举剑格挡后划出半个圆弧使出一招雪拥蓝关破解,未料其举剑格挡慢了,劲力未足,剑被磕飞,觉得大失颜面。
      云眷本就对他暴虐行径不满,此时更为有气,错在己方仍是这般骄横无理,肆意责打同门。在师父面前已是如此,私下如何不问可知。当下目光扫过一众弟子,沉声道:“凡入我室习剑者,我不管他是何来历,均不得对同门横加折辱,肆意欺凌。再有欺辱同门、胆大妄为者,我便依院规处置后再禀明山长,将他逐出院去。”缓缓举起手中之箭,双手分握翎羽与箭头,力道过处,咔的一声脆响,箭身应声而断。
      云眷用力抛下断箭,目光如两道冷电一般扫向汪北,只见他白皙皮肤涨得发紫,一言不发,也不行礼,愤愤而去。众弟子不敢多言,向云眷行礼后纷纷退去。
      云眷见他无理,也不搭理,闭目片刻,理了理思绪,心下稍定,转身看去,何从谦正默不作声地收拢弟子们交回的长剑,整整齐齐摆上兵栏,台上那两截断箭已不知去向。云眷怒其不争,声音便也带了几分凌厉,冷冷道:“你随我来。”
      二人回了剑室,何从谦见她神色狂怒,不敢张口,只愣愣站着。云眷缓缓踱了几步,压住心中怒气,慢慢问:“你到书院求学所为何来?”何从谦愣了愣,轻轻道:“奉养父母。”
      云眷再问:“男儿因何立身?如何处世?”何从谦抬头望向云眷,目光茫然,喃喃道:“有一技之长当可安身立命。”
      “若你再遇到汪北这类人,你如何安身立命?”何从谦垂头不语,云眷再问:“平日他对其他同窗是否也是如此欺辱?你这些同窗中是否有人对你真心相待?”何从谦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真心相待?怎会!只因求学不易,便一味忍让,只盼着四年后学成,有一技糊口。汪北向来欺人,其余同窗或对他趋奉、以同欺我为乐,或远远避开隔岸观火,不雪上加霜已是极为厚道,怎会有人真心相待!
      只听云眷道:“只因你苦能吃得、辱能忍得,不知反抗,不敢反抗,如此下去,众人只会欺你越甚。现下你只想忍苦学艺,但你是否知道,天下不只一个汪北。若你已有家室,不只要侍奉双亲,更要养妻活儿,今日你低头忍辱可过,来日此情此景你待如何?是否要家人至亲全都甘于人下、任人践踏如泥?!”
      何从谦猛然抬头,眼中已是莹然而有泪光。
      “常言道: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只因白头翁时日无多,而少年人未来可期。你如今年华正好,今日痛下苦功,来日方能昂然处世,不辱于人。”云眷顿了顿,伸出右手按上他肩头,直视他双眼,缓缓道:“从初次见你至今,我总见你弯腰垂头。以后,无论何时何地,望你挺直腰背,时刻记得肩上重担,即便不能功成名就,也不枉为大好男儿。我言尽于此,你且去吧,好自为之。”何从谦默然片刻,目中莹然有光,敛衣叩首而去。
      过了一时,传来叩门声,安无推门而入,云眷站起一揖,将安无让至上首坐下。
      安无打量她片刻,笑道:“终于忍不住了?”
      云眷一愣,方知他问的是何事,反问道:“安无师父如何得知今日之事?”
      安无笑道:“方才我一路走着,见几名弟子自试剑场方向而来,道顽劣弟子仗势欺人,云眷师父盛怒折箭。刚刚在回廊外看到一名弟子刚离开你这剑阁,头颈处都是新伤。再想到汪北跟你习剑,我还有何不知。”
      云眷听他口气满是调侃,知是玩笑,苦笑道:“我也只是折箭震慑,并未出手惩罚。”
      安无心中明了,仍是问道:“为何?你向来嫉恶如仇,有弟子被殴打致伤,你却并不处罚下手之人?”
      云眷神色凝重,道:“初学剑法时,汪北曾因手掌被木剑扫到,私下将这名弟子四指重伤,如受夹棍。今日他练剑分心,拆招时剑被磕飞,未顾及授剑师父在侧便直接出手殴打同门,骄横残暴尤胜往昔。安无师父试想,我若另外罚他,以他行径与心肠,私下于不可见之处会如何报复?”
      安无脸上毫无讶异之色,叹了口长气,垂头淡淡而笑:“弟子皆道云眷师父面冷心狠,乖张暴戾,加之于别院有掌事之权,更是孤高自许,目中无人。这次你不罚汪北,他人不知你投鼠忌器的一番苦心,怕是又要加上一条畏惧权贵了。”眼见云眷眼中露出疑问之色,道:“汪北出身富商之家,若只是一般纨绔子弟倒不足为虑,但传闻其姨母夫家乃是一贵重世家,因先祖救驾有功,后辈中又出过几位出类拔萃的人物,故而世家之名历百年而不辍,如今在朝在野均颇有地位。姐妹二人在闺中之时感情甚笃,汪母早丧,其姨母又极护短,所以他在书院众弟子中专横跋扈惯了,对九位同窗更是呼来喝去,差如仆役,无人敢撄其锋。”
      云眷神色一分分淡下去,冷冷笑道:“难怪,难怪今日之事众弟子或是漠然旁观或是对着汪北一副趋奉嘴脸,同窗近两载,却如此无情。”
      安无叹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吉避凶本就是人之本性。我说这些只盼你莫要对他太狠,今日你如此处事,虽是给他留了余地,但终究是为旁人考虑得多些。云眷,我算是看着你长大,你一向心性坚忍,但是遇事终究急躁了些。此事若换了其他同门,我会说无论如何要护着弟子,一碗水端平。但对于你,我要说无论如何先想着把自己护好,师父只盼你平安无忧。”
      云眷听他所言满是回护之意,心下感动,喉头一阵酸涩,低声道:“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日大殿之上,安无师父拦下父亲手中铁棍,几位师兄护我于身后。师父回护弟子,同窗互相扶持,人与人之间,原该如此。”顿了一顿,昂首续道:“今日之事,亦应如是。何从谦也好,其他弟子也罢,我在一日,便护一日。至于汪北,不论他是何来历,托庇于哪个世家,以后无事便无事,若敢再生事端,大不了,我拼命罢了。云眷再不肖,也绝不能有辱师门,任着一个纨绔在书院横行霸道。”
      安无看了她一眼,笑容中含了几分伤感,道:“早知你是个劝不动的,随你去吧。你何时出门游历?”
      云眷侧头想想,道:“分到名下的弟子已经习完剑法,等弟子把他们的课业考语整理好便去。上次游历,我......”面有惭色,咬了咬下唇,低声道:“这次我若再有差错,便是掌门师尊与安无师父宽恕,弟子也绝不敢有辱忧黎清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那件事本怪不得你......出门在外食宿精细些,别太委屈了自己。以后不论你有何难处,安无师父仍是当年的安无师父。”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抚,拂衣而去。
      汪北回宿处后,由着性子狠狠打砸了一番,临室而居的几人听到动静也不敢出面,心惊胆战地躲在自己房中,只盼着他不要祸水东引,将这股邪火发到自己头上。
      眼看已是夕食时分,汪北仍闭门不出,临室弟子几人或去膳堂或去山下采买,凑了些酒食去汪北宿处同饮同食。
      说起日间之事,汪北余怒未消,借着三分酒意,恨恨道:“不过是书院打杂的,偶尔教几卷书,好厉害么?遇到广涵,不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人大着舌头道:“汪兄,那......你就由着这么一个打杂的给你脸色看?她对咱们一向严苛,有没有什么法子治......治治她?”
      汪北举杯,看着酒杯在指间转圈,勾起唇角,阴阴笑道:“怎么没有!我如此受欺负,自然有人为我出头。内门弟子总要出门游历的,等她离开书院机会就来了。就算我扳不倒她,她管再宽、手再长,还能管我一辈子么?”
      众人均知他有些来历,本就着意讨好,听他此言更是连声附和,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再过半月有余,云眷交付了授课文案,安排好手中杂务,向山长告了两月长假,辞别安无师父,出外游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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