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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回 抱柱之信 ...

  •   第二日,晨起习剑完毕,刚要去用朝食,一名弟子过来问道:“你可是柳洑?安无师父有事问你。”柳洑应了,随他到试剑厅。
      刚进厅门便见葛连庄三位跪在下首,再往前看东侧首座端坐着一位员外,面相颇为儒雅,细看眉目,隐约与楚华章有几分相似。西侧首位那人四十左右年纪,着银灰服色,乃本门前辈。门中方此衫者一般只研精深武学,不授弟子功夫,故而柳洑从未见过。安无师父座位与他相邻,眉间隐有忧色。
      柳洑跪地,向座上之人行礼。安无师父轻咳两声,问道:“你可是与楚华章同门学艺?”
      柳洑恭敬答道:“是。”
      “他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弟子不知,昨日在课室并未见过楚师兄。”
      “你平日与楚华章是否多有来往?”
      “弟子与楚师兄来往甚少,平日相见大都是在课室与习剑场,其他时候见到多是偶遇。”
      “一派胡言,既是同门习艺,怎会少有来往!”出言训斥的是西首座上那位前辈,他见安无问的问题总是不痛不痒,弟子回答也是不咸不淡,胸中怒气抑制不住,便发作了出来。柳洑不知他是谁,看向安无。安无道:“这位是正平师父。”
      “两位师父,与楚师弟走得最近的便是我们三人,平日柳师妹与他并无来往。楚伯父,阿广临别前只对我漏过一丝口风,当时我尚不解其意,其他人又怎会知道。”连萧膝行上前几步,急切分辩道。他前半句是对着正平与安无而说,后半句提到的阿广是楚华章小名,乃是对楚父而言。
      正平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本是贫寒出身,少时机缘巧合识得楚父。楚家原是望族世家,他拜入忧黎之后家中多得楚家照顾,更有家人在楚家做事帮工。当日楚华章拜入忧黎便得正平暗中照顾,此时出了变故,楚父自然是抬了他出来施以威压。
      正平初闻此事便头疼不已,眼见楚父因不见了独生爱子迁怒自己,忙着人打探当日情形。有弟子称那日曾见葛连庄三人与楚华章一同离开居所,时间吻合。下山时除此四人之外另有一名弟子同往,但不知是何人。待将那三名弟子叫来问话,孰料三人都咬紧了不说。因这几人是求学于书院的外门弟子而非派中入门弟子,书院也不好太过严惩,只叫三人罚跪思过。正无可奈何之际,有人告发当日参与其事的第五人是一名女弟子,与楚华章乃是同窗。正平找上安无商议,又私下查了柳洑底细,做了安排,故而今日才唤来询问。
      双方正沉默间,有弟子入内,附耳禀报。正平忙道:“快请进来。”厅门处一人快步而来,走过柳洑身边时重重哼了一声,是柳父到了。
      分辨了众人服色,未等正平与安无开口招呼,柳父便先告罪道:“这一路来时已知事由,在下惭愧,养了这等不肖孩儿出来,给师长添麻烦了。”又转向楚父道恼,楚父重重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柳父见他满脸不屑之态,登时面颊通红。他行止谦谦,在外是名流士绅,素有怀瑾握瑜之誉,在内是大家长,合族尊重,几曾如此现眼过?心头一阵火起,走到柳洑面前,扬手便是一掌。柳洑但觉半边脸上火辣辣的,再跪不稳,歪倒在地。柳父直指着她脸问道:“那楚家公子现在何处?”柳洑咬咬嘴唇,依旧跪好,低声道:“女儿实在不知。”
      众人见此情形已是呆了,父女二人如此,显是打惯挨惯了的。安无暗暗皱眉,除了那次比试,他平日在同散堂也见过柳洑几次,见她打理堂内事务很是认真,暗暗留心之下发觉她性子虽冷僻,处事却温厚,人缘颇佳。此时见柳洑左颊肿起,指印鲜明,淡淡问道:“看来这位是柳先生,缘由尚未清楚,怎就出手伤人?”心中有气,语气已不复平日和善。
      葛柏风等三人何尝不气,四人之中,论交往,柳洑与楚华章最是疏远。论此次离院私逃,柳洑参与最少。只因她家离书院近,父亲便赶来当众责打,心下均甚惭愧。
      未等柳父答言,楚父怒道:“你养了这好女儿,又何苦这般做戏。只要不打死,总还留一条命在,阿广是我独子,他这一去,却......等同没了。”说到最后一句,语声已现哽咽。
      正平自从知道有一名女弟子涉事其中,便将寻回楚华章的希望着落在她身上。哪知她年龄虽稚却固执之极,心下又急又怒,不禁呵斥道:“都是父母师长失了教导之责,书院中才出了如此不肖弟子,辱没祖师,顽劣不堪,枉读圣贤书。”
      柳洑依旧跪着,对正平端正一礼,轻轻道:“正平师父,孔圣弟子三千,贤者尚不满百。不是师长不贤,乃是弟子不肖。柳洑今日之错全在己身,并非师长不贤,更非父母之过。弟子负了父母师长教诲,愿领责罚。”说罢叩下头去。
      正平闻言一噎,冷笑连连,指着她对柳父与安无道:“这就是你们教的好女儿、好徒弟,遇事知道先把父母师长摘出来,倒是孝顺得很。柳先生只管高兴,实不必如此作态。”楚父已是气急,连连冷笑,再未多言。
      柳父受了这几番冷言挤兑,如何忍得,眼见柳洑仍是一脸倔强,不由怒火中烧,颤着手指对楚父道:“好,今日我就打死这个孽障,偿你儿子一条命来。”左右四顾,在墙边兵器架上抄起一根镔铁棍,直奔柳洑而去。
      此厅名试剑厅,兵器自然不少,众人见他如此,又是一阵愕然。柳父走到近前,正抬手要打,却见一旁跪着的三名弟子或护住柳洑或挡在自己身前,自己手腕也被人牢牢抓住,回头一看,正是安无。安无抢下他手中铁棍,仍放回兵器架中,冷冷道:“柳洑乃是我书院弟子,在书院中自有师长管教,不劳先生费心。先生要管教孩儿,且回家去管。安无虽不才,却也见不得自己弟子当众受此折辱。”
      楚华章之事发作之后安无曾私下询问内情,听葛柏风言及楚华章种种,实不忍心苛责。他人情世故通达,深知被迫为不愿为之事有多难过,当下只淡淡数说了几句,责其不该自作主张。问了后续安排,确认其出走后安全且有妥善接应便放下心来。正要致书楚家以陈其情,事有凑巧,楚父出门办事,回程路过书院来给儿子送衣食,惊觉儿子失踪,事情这才闹了开来。此次迫于形势处罚这几名弟子,本就想尽量轻轻揭过,孰料正平插手不算,还拿唯一的女弟子作法且不留任何余地。
      正平驳道:“天地君亲师,师排亲之后。虽在书院,父母照样管得。且古语有云:当面教子,背后劝妻。此徒性子如此执拗,当众不敬师长,虽罪不至死,也该吃些苦头才是。”
      葛柏风等人听了,虽敬畏师长不敢顶嘴,但心下均是不服。“师兄此言差矣,此徒平日礼数周到,言而有信,对师长恪守弟子之礼,对同窗怀抱柱之信,此事她确不知情,何罪之有?安无受掌门之命主理明德院,研剑才是师兄分内之务,此事师兄还是旁观为好。”安无随性宽和,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笑脸,莫说同门,便是对院中弟子也温厚相待,众人何曾见过他这种语气?正平虽年纪、资历较长,但与安无相比也只有三四岁之差,且此事确属安无分内事,自己插手委实不妥,只好怒而不语。
      安无又转向楚父道:“令郎既有心离开,定会藏匿行踪。若是事先筹划,怎能想不到师长责问同门?怎能想不到他若告知了去向,不是累及同门就是暴露行藏?现下看这几名弟子情形,他们确实不知令郎去了何处。依在下愚见,令郎出走只为离开书院,断不会舍弃骨肉亲情,阖府上下不可能均不知晓,定然有迹可循。此事不宜声张,还是托亲朋故旧暗暗查访为好。书院中若有了消息,也一定尽快知会府上。”顿了一顿,又向柳父道:“令嫒与楚家公子虽是同窗,但平日无甚来往。楚公子离去当日尚有课业,二人相见再正常不过。至于他去向,令嫒真不清楚也未可知。柳先生且请回,容在下详细问询,她若有隐瞒,我定是不饶的。”
      柳父一愣,想起一路上只听说有弟子失踪,而失踪之日自家女儿见过对方,与此事有关,至于是远远望见还是侃侃深谈却不清楚。眼见她半边脸颊肿起,心头一阵懊悔,又惦着妻子即将临盆,拱拱手道:“那就有劳安无师父了。”也不理会柳洑,转身出厅而去。
      这边安无跟楚父道恼,正平引楚父离开不提。安无看向柳洑,温言道:“好啦,回去吧。我看你前两日在同散堂画的那几支墨莲甚好,有时间多用用心,或许哪日你的丹青也能挂在书院中供后进师弟师妹临摹。”书院尚未到招收新弟子之时,柳洑等仍是资历最浅的弟子。她心下明白安无师父是玩笑话,也不言语,只咬紧了嘴唇依礼拜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理会一旁同门,疾步离去。
      安无眼见她离开,正色道:“你三人回护同门做得很好,今日之事,出门后便忘了,不许妄言,也不许再向柳洑提起,以免揭人伤疤。”三人郑重答应,告退离开。安无想想,仍不放心,出门去寻柳洑。
      已是四月底,书院中花木扶疏,此时日头渐高,安无着意向着花柳遮隐处寻去。寻不多时,见柳洑伏在假山后一处大石上,肩膀微微起伏。
      安无有意放重脚步,轻咳一声,柳洑回过头来,眼眶红肿,垂头行礼:“安无师父。”
      安无见她模样,心中微酸,温言道:“用过朝食没有?”柳洑轻轻摇头,道:“吃不下。”安无轻叹一口气,在那块大石上坐下,指了指另一块山石道:“坐吧。”
      柳洑坐在石上,偷偷打量了安无几眼,嗫嚅道:“楚师兄这件事情......安无师父不怪我么?”安无轻轻一笑,问道:“师父怪你什么?怪你便有用么?”见柳洑红了眼眶,愣愣无语,续道:“柏风同我说楚华章虽颇有文采,轻功剑术却无一出众,且他志不在习武从戎,强留他在书院于他又有何益?楚父把一己之愿强加于人,却不问儿子是否喜欢。”
      “所以楚师兄离开书院安无师父心中其实是赞同的,对吧?”
      安无望了望地上的树荫,沉吟道:“他背父私逃有违孝道、你们包庇隐瞒错上加错,我并不赞同。只是你那三位师兄说他去意坚决,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在书院,出走之事又早有准备,策划周全。到了这一步就事论事,放他离去对他才最为有益,其实......”顿了一顿,续道:“他若能早对父亲言明喜恶,或不致如此。”
      柳洑沉吟片刻,轻轻摇头,道:“楚伯父若是愿听,想必师兄也不会出此下策。那......安无师父若是楚伯父会如何?”安无长叹一声道:“我若是楚父,有子如此,喜欢学什么便让他学什么,只要有始有终,别虚度了光阴就好。”
      柳洑闻言,呆呆望着安无,心中波澜起伏,冲口问道:“那安无师父你......若是我爹爹呢?”停了一停,轻轻道:“对今日之事会......”
      安无一愣,见她虽泫然欲泣,面上却满是希冀之色,温和一笑道:“师父若有女如你,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柳洑闻言,死死咬住嘴唇,泪落连珠,哽咽道:“那......今日师父也会......”
      安无见她追问,心中好生为难,涩声道:“令尊只是误会或有其他缘由,否则定会对你视若掌珠,护你周全。你这孩子也是心太实,傻傻地等着吃眼前亏,以后切记不可咬牙死扛,经此一事要长个记性才是。”柳洑听到此处,悲从中来,伏在他膝上嚎啕大哭。安无无奈,轻轻拍着她背,胸中满是酸楚。
      一道人影经过,驻足侧听,循着哭声缓缓而来,见树下二人如此情形,眼中先是闪过疑惑之色,然后,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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