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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回 星月流光 ...

  •   本以为此时堂中无人,岂料宣予与朱微都在。柳洑放好食盒,听到二人谈论事务,也不打扰,见宣予座位上笔墨纸砚摊开一片,慢慢踱过去看。本以为他是临帖,孰料是在抄书。墨未全干,笔体仍是簪花小楷,带着他独有的清隽之气。再看那书纸张泛黄,边缘不齐,书脊松散,显是颇有年头,书中内容也从未见过,似乎甚是生僻。
      柳洑知道书坊中四书五经之类销量极大也最是常见,一些生僻文章看的人少,书商嫌投入成本太高便不付诸印制,若有人求书便请了试子、书生来抄,故而书坊中即使有存书也往往是孤本。常有读书人乐于此项抄写生计,毕竟比临街卖字画要好些,看来宣予便是以此谋生。他平日除了课业与习剑,其余时间大都在同散堂,算得上深居简出,今日山下遇见,应是去交付书稿。想到此节,柳洑将手中纸张轻轻放好,回到自己座位,随手取了张字帖来临。
      那边二人谈完,朱微见她正垂头写字,笑嘻嘻踱过来问道:“柳师妹年节过得可好啊?”柳洑闻言,起身点头道谢,寒暄了两句。见他两只眼睛只围着自己的小食盒打转,想了想便打开食盒,取了两只竹筒粽子递过,又将盖子盖好。朱微点点头,咧嘴笑笑,毫不客气地收了,目光再在二人间流转了几回,告辞离开。
      宣予收好书,将散页检视一遍,取出一张揉了揉扔进废纸堆。柳洑听到动静,停笔抬头看去,颇为诧异,问道:“我看写得很是工整,你怎么扔了?”“那是最后一页,刚刚蘸饱了墨,写了没有几笔,小朱说有急事便打断了,若是再续墨色与气韵会显生硬。”一边说着一边将余下的按顺序理好收起,转头问道:“你那还有什么吃的?”
      柳洑笑道:“稍等。”认真收好纸笔,取了水净手。掀开盒盖,将余下物事一股脑掏了出来。宣予看着零零散散的酒食,拿起一只小瓶,问道:“这敞墨......也是吃的?”柳洑笑笑,摇头道:“这是墨,怎么能吃。我看师兄你极好书法,送给你用啊。”宣予再看了两眼,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也未多问,仔细收入柜中。
      二人在炭火上烧好热水,取些倒入深盘,拎起酒食,走出堂门,绕过回廊,到了同散堂窗下。因此处是一个朝内的拐角,极是避风,洗剑池边缘顺着这拐角蜿蜒而过,池边种了几颗树,叶已全落,唯余枝干。一旁廊上略有微光,酒食隐约可见。
      二人在茶壶中盛了酒置于深盘,一边等酒温一边分食余下的两个粽子。粽米以竹筒包裹,仍有微温,打开后依稀可见馅料是红枣,味道清甜。柳洑咬开一个红枣,微微皱眉,笑道:“好甜。”宣予道:“我吃着倒是正好,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
      柳洑摇头笑道:“若真是从家里带来早凉得透了,这是明靥给的。”顿了一顿,道:“她虽不在堂中,我们一直有来往。除了粽子,这些也是她给的。”说着指了指手边的干果。宣予停了停,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们两人一向谈得来,这不是,连带着我也有口福。”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一时静默间,柳洑低声问:“师兄你一直在帮书坊抄书吗?”
      宣予愣住,点了点头,缓缓道:“来书院求学不易,所费不少,不能全都仰赖家中。我一无所长,倒是抄书还做得来。”柳洑知他艰辛,心中暗暗难过,但想到他平日的稳重温雅又平添了几分敬佩。见他略有两分尴尬,忙转过了话题,捡些四叔提过的杂闻趣事来说。孰料,无论话题多偏远,宣予总能适当应和,所知之博令人咋舌。
      二人品着酒,天南地北,侃侃而谈。每每一个提到某事某物,另一个不但能接上且能另有一番见解,两人便会心一笑。柳洑自幼好书,成日埋在四叔书房中,圣人之书习得,稗官野史也看得,但总遗憾除四叔外再无知己,却不想偏偏在此处得遇良友。宣予自幼所读皆是圣贤文章,年纪稍长,为谋生计便在书坊中替人抄书,所抄书册均是孤本、珍本,或不为人所知,或坊间鲜少流传。自己手抄心记之后印象颇深,所学所知自是广博。因他性子清冷内敛,虽有好友二三,却从无知心良伴,孰料与葛柏风荐来的这位小师妹甚是投缘。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时间均生出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今夜虽有上弦月,但因此处背光又有大树遮挡,二人坐处不甚明亮。随着天色暗下,流波显出淡淡柔光,直如弯弯新月胧着轻纱横于发间,点点星光蒙了薄雾散在耳边。宣予看了几眼,不禁问道:“怎么今日打扮与往日不同?”柳洑愣了一愣,轻轻问:“在书院如此打扮可是不妥?”宣予勾了勾唇角,摇摇头道:“好看。”
      柳洑心中欢喜,取下步摇拿在手中把玩,笑道:“这步摇名叫流波,与你赠的字极是相配。”宣予伸手取过,捧了流苏细细地看,满含笑意:“嗯,流光溢彩,样子也是别出心裁。”柳洑双手托腮,笑道:“四叔说这一帘流苏可以取下,余下一簪,名曰逐月。”
      宣予还回步摇,摇摇头道:“还是不要取下才好,流苏便如星光点点,恰好与这弯新月相辉相映。若只余弯月,太过孤单,没什么意趣。范成大有诗云......”柳洑摇头晃脑抢答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二人相视而笑,眼看时辰不早,收拾了杯盏,话别不提。
      这日,柳洑仍携了功课与两本杂记去同散堂,见有三人在,王、何两位师兄在作画,宣予在抄书,便自顾做起功课来。半个时辰后功课做完,抬眼看去,王何两位已陆续离开,宣予仍在抄书。
      他所书仍是簪花小楷,笔致甚是工整。柳洑见砚中墨将尽,书写所用纸张光滑不易洇,心知墨汁浓淡多少颇为不同,便取过自己砚台,微兑些清水,拿起墨锭,挽袖轻研。宣予知她续墨,头也不抬,只专心抄写,如此又过两刻钟光景,终于停笔,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多谢。”
      柳洑走到近前,但见通篇落墨均匀,笔致流利,一气呵成,虽是书页上的文字,却有鲜活生动之感,又是羡慕又是喜欢。
      “宣师兄,你的字写得真好,端正却不失灵动。”宣予看她一手持书,一手虚空描摹,神态专注,不仅好笑。忽地想起一事,道:“还没问你,那瓶墨如何用法”
      柳洑放下书卷:“哦,师兄你现在写什么?我帮你试墨。”宣予想了片刻,道:“就写一幅字吧。”铺开一张裁好的熟宣,取了墨出来。柳洑将墨倾了少量在砚台中,在笔架上取了一只稍粗的羊毫,轻压慢磨,少顷放下笔,拍拍手,欢然道:“好啦。”
      宣予目露差异之色,见柳洑伸手作请,沉吟片刻,提笔蘸墨,写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柳洑见他停笔,轻轻吹了吹,待墨稍干,拿起那幅字细看,极是满意,道:“自古宝剑送侠士,红粉赠佳人。这墨也只有送给宣师兄你才不算辜负,与你的字相得益彰。师兄你觉得如何?”
      宣予取过纸来看,点头道:“下笔温润,全无生涩凝滞之感。墨色黑中泛紫,确是上品。只是......”
      “只是形似胶糊,不用兑水是吧?”见宣予点头,柳洑颇为自得,道:“这是年节在家时我偶然见到的。这家商铺名鱼跃斋,取鱼跃龙门之意。但是前身乃是人未之余,喜悦之悦。不过,无论是鱼跃龙门还是欢欣喜悦,都是极好的意头,还与师兄大名谐音,所以就留了一瓶给你。”停了一停,轻声试探道:“你也不谢谢我么?”
      宣予握拳掩口,轻咳一声,正色道:“大恩不言谢。”说完自己掌不住先笑了,轻声道:“多谢你惦记着,这幅字就送你吧,也只有送你合适。”柳洑甚是惊喜,连连道谢,郑重收好。
      冬去春来,雪融冰消,地气渐温,书院中桃花长出花苞,柳树也抽出新芽。因天时渐长,路也越发好走,柳洑时不时去书坊寻书来看,有时直至天黑方回。
      这一日,又去山下赁了几本书,回转时已是日暮时分。进了山门,刚过鱼雁亭,远远见几位师兄在几棵垂柳后一闪而过。柳洑微觉奇怪,平日大家结伴下山不是没有,今日却为何多了几分遮掩之态?当下快步横抄过去,藏身树后。待几人行至近前,看清楚是葛楚连庄四位。从树后跳出,大声道:“去做什么?!”
      换做平日,大家不过一笑,孰料今日众人神色凝重,连萧道:“柳师妹快去膳堂吧,过了这个时辰可要饿肚子了。”柳洑察言观色,见诸人行色匆匆,绝非是去喝酒取乐的模样。猜到出了事,他们想支开自己,便更不肯走,正色道:“咱们同窗习艺,理当祸福与共,便是打架,也算我一个。”
      四人对视片刻,葛柏风摆摆头道:“没得说,一起走。”柳洑也不多问,将书揣入怀中,随众人下山。几人到了山脚,寻了间冷僻的酒肆,靠角落坐下,要了些简单酒菜,两扇围屏将五人隔在一处。
      柳洑见众人似有心事,还未及开口询问,楚华章道:“柳师妹,今日这餐本是要给我饯行,缘由再让其他师兄慢慢告知你。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好东西相赠,知道你喜欢看书,便留了几本托连师兄带给你,没想到临别还能见一面。”店伙送来酒菜,楚华章给众人逐个满上,一饮而尽。柳洑知他急着离去,也不多问,只道了谢。众人并不多叙,匆匆用过酒饭,一路向北,直将他送出数里方结伴回书院。
      回院途中连萧提起旧事,若干年前书院中有楚姓弟子武技超卓,艺成之后报国从戎,位列朝堂。因感念书院教导之恩便向朝廷请旨,朝廷为表嘉奖赐下学田,由书院自收自支。由此而始,忧黎半居庙堂半属江湖,那位楚姓弟子便是楚华章高祖。因他之故,楚家好武之风日盛。近几代来,楚家再未出过人才,子弟或是经商或是坐吃祖产,无人致仕,又接连出了几个败家子,渐渐由众人眼中的世家大族跌落至地方乡绅。到了楚父这一代,唯有华章一子,故寄予厚望,托了关系也要把儿子送进书院中来。
      楚华章生性淡泊,只愿读几卷书,写几篇字,教几个顽童,寻个山清水秀之处,伴一如花美眷,举案齐眉,携手终老。楚父软硬兼施,盼着儿子入学院学有所成,兴族有望。入院一年多,师父授完凌云、御风、覆水三套入门剑法,楚华章虽学得吃力,但好歹也似模似样。前些时日师父开始教授落木剑法,楚华章虽认真习练,却事倍功半,思而不得其旨,练而不得其要,更遑论日后其他精深剑法。几日之前练完剑回住处,忽地弃剑掩面而泣,道:“半生傀儡,有负先人。”叛逆之心一起,再也不想留在书院中。
      连萧与他自幼便玩在一处,深知他不易。知他有离去之意也不相劝,只用心帮他筹划。未免牵连众位同窗,一概瞒住了不提。因问及风土人情、饮食喜好,葛柏风与庄传才得知此事,深知他主意已决,便只尽力相帮而未劝一言。今日趁夕食之时离去,明日逢十,乃是中旬最后一日,照例休沐,不管哪位师父发现最早也要后日,转告家人再去追也早失了踪迹。众人反复商议之后认为此乃最佳之法,故而此时悄悄为他送行。柳洑知道事关重大,告知众人自己必会守口如瓶,只当今日并未见过。
      几人行至同散堂前花园便分东西两路而行,柳洑自回住处不提。
      休沐日过后,柳洑照常携了书本去课室。下午是算经,眼见坐席上缺了五人,除曲溯几日前告假回乡外,葛连庄三人均未出现,知是事发,心中惴惴。但又想事已至此,再急也是无用,课毕后收好书本,慢慢回了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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