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叫我糯米九

12、十二

　　沈怀失去神智后，头一次肯开口叫“小回”，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晚上。

　　外面正下大雨，闷雷阵阵将屋内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自那日晏回将沈怀一个人留在房里，害得他胡思乱想以后，再也不敢离开男人半步。他最终以族中咒术为媒，日复一日枯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虽有反噬，倒不急于这一时，起码现下来看，精神头好的不得了。

　　晏回将人小心抱在自己怀里，被灵力腾得暖热的手捂在沈怀耳朵上，只怕外头的声响扰着了他。然而正睡着觉的人还是被吵醒，沈怀恹恹耷下来的睫毛颤了又颤，迷迷糊糊睁开条缝，里面有并未清醒的困倦和茫然，下意识就挣动着从晏回怀里出来，顺带着将他推得远了一点儿。

　　他虚弱的厉害，又是初醒，没什么力气，晏回却不敢再搂他，只得虚虚护着他摇晃着坐起来的身子，怕他一头栽到床下去。

　　“怎么了？雷声太大吵着我们阿福了吗？”晏回见他不多么抗拒，大着胆子抚着他的背轻声询问道。

　　沈怀眉尖皱了皱，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任晏回顺小猫崽儿似的顺他后颈的软肉。他呆坐在床上不说话，手里攥着身下的被褥，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抬起头来看他，苍白汗湿的面上有些困惑和呆滞，怔怔地问道：“下雨了么？”

　　晏回点头，忧心地瞥了眼窗外：“是，正打雷，声响有些大，你别怕啊，睡一觉就好了。”

　　安静坐着的人忽然动了动，挣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就要下床。

　　晏回哪里敢拦，正待护着他去追，内丹处骤然一阵撕裂似的绞痛逼得他一口气没喘匀弯下腰去，眼睁睁看着沈怀鞋袜也不肯穿，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就往房门口走。门打开，肆虐冷风陡然刮进来，沈怀不知冷似的就要迎着被吹过来的雨丝迈出去，风太大，他有些站不稳，宽大的里衣在身上晃来晃去，像截快被吹折的竹竿子。

　　眼瞧着站在门槛儿旁的人半边身子都被淋了个透，晏回硬提起力气将喉间翻滚的血腥咽下去，赶忙翻身下了床急慌慌奔过去将人拉住，背着身替他挡住寒凉的雨水，心疼地用丝丝缕缕好容易才聚起一点儿的灵力替他烘热衣服。

　　“外边儿太冷了，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去寻好不好？”他抓着不断挣扎的人的手腕，耐心打着商量。

　　沈怀被他箍住，急得推他，推不动就抬起那只捉着他的手咬，下了狠劲儿，将晏回手背咬得见了血。这是他自被救回来以后，面上头一回有了生气愤怒的神情，焦急烦躁得厉害，似乎很迫切地要去做什么半分都等不及的重要事情。

　　晏回任着他咬，待沈怀又咬又踹折腾累了，睁着双通红的眼睛瞪他，几乎快要被急哭，才作势要把人打横抱起来，“阿福，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天晴了再说，今夜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沈怀不肯让他抱，想是明白了自己挣扎无用，于是目光中露出几分乞求，抵着晏回的胳膊道：“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晏回被他哀求无助的眼神摄住，不舍得再强迫他，叹了口气道：“那你告诉我，出去要做什么，不然我不会放你走。”

　　沈怀闻言，却是不肯吭声了。

　　他神情有几分怔然，抿着嘴角不说话，一时间二人之间又僵滞住。晏回替他将有些散开的衣襟拢好，哄道：“你若不愿意同我讲，我决计不敢放心。倘若你想要什么，待明日睡醒了再同我说也不迟，我们现在该去睡觉了，乖啊。”说罢，就要把人抱起来。

　　沈怀堪堪避开他的动作，终于垂着眼开口说了句话，声音太小，字句不免模糊，听不大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晏回隐约从其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捏住男人腕子的手不由多用了几分力气，心底升上几分惶恐害怕，紧接着被更多遏制不住的惊喜压住。他既祈盼沈怀永不要记起，又盼着他现下便能恢复神智，如若是真的，哪怕他恼他、怨他、恨他，想要了他的命都成。

　　只要他醒来，只要他能醒来……

　　沈怀被他捏得一痛，眉头紧紧皱起，晏回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他满怀欣喜地看着面前的人，希望他能再说出什么来证实他的猜测。

　　却见得沈怀有些无措地抓紧垂在身侧的手，好半晌，他眉头渐渐舒展开，神情有些恍惚，低声喃喃重复道：“要去找…小回……”

　　他说：“外面在打雷，小回一个人，要怕，所以，要去找他。”

　　说这些话时，他怔松涣散的面容显出几分焦灼忧虑，眼神混沌不甚清醒，嘴里反复呢喃着要去找他的小回，怕小回在外头淋雨受了委屈。

　　霎时如被一刀捅进心口，晏回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唇角嗫嚅怎么发不出声音。

　　他忽然记起从前在凡间时，他仗着清和与沈怀的关系，每每雷劫来时，就跑到沈怀房里去避着，哄骗他是因为听了雷声害怕。沈怀那时就傻，只要是他说的话，他都信，半点儿不带疑心。

　　后来，他把人骗到床上时，用的也是这个说辞，装作被闪电雷声吓得惊惶失措瑟瑟发抖的模样，乘机将男人搂在怀里吃抹干净。

　　然而最终，那些他让他疼、让他难过、让他受折磨的劣迹，沈怀一桩也没记住。他只记得，养在身边儿被自己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崽子，下雨天就会害怕得来找他，他即便到了如今心智残缺的地步，也不忘要好好照顾他的小回。

　　晏回有些畏怯的伸出手想要碰一碰眼前因为找不到小回而逐渐变得不安茫然的人，颤得厉害的手伸到半空中，顿住，还是颓然放下。

　　他抖着嗓子竭力遏住喉咙当中的哽咽，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恳求道：“沈怀，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我是小回啊……”

　　沈怀呆滞的目光仍看着地面，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就要再绕过晏回向房外走去，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去熬姜汤……不然淋了雨…要生病……”

　　那年沈怀昏倒在炉子旁，一锅姜汤还没煮沸就被晏回扑灭了火，待他醒来，就是晏回仓促敷衍的告别，汤凉在炉子上，到最后也没人喝。

　　那时他有点儿怪自己，怎么会这么不中用。

　　后来才明白，不论他中不中用，晏回不愿要他就是不要，和他自以为的这些理由，统共没什么关系。

　　晏回见到人这般模样，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拦在沈怀身前，护着他不让他出去，近乎哀求地哑声道：“沈怀，我是小回，我在这儿，哪里也没有去，我就是晏回啊。”

　　沈怀眼帘一颤，他身子僵住，缓缓将目光移向晏回，许久，有些疑惑懵懂地重复道：“小……回？”

　　晏回连忙点头，要去揽他，却见得沈怀很是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小回。”

　　晏回愣住，好半晌才勉强扯出个笑来，忍着心头的酸涩道：“我是小回啊，阿福好好看看，我和小回是不是一模一样？”

　　沈怀听了，又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眶渐渐红起来。

　　“我们不哭，不哭……”晏回心尖儿都要被掐烂了，只觉他认得认不得又有什么关系呢，何苦逼他，于是攥着掌心道，“我不是晏回了，不是那个人了，往后阿福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沈怀困惑呆滞的神色松动了些许，过了很久，忽地皱起眉头十分肯定道：“你喜欢我。”

　　晏回闻言一时未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后，心中欣喜异常，忙迎着那人灼灼的目光柔声应道：“是啊，我喜欢你。”

　　沈怀听到这句话，像是终于满意，孩子气地牵起唇角，有点儿得意：“我就知道，你不是小回。”

　　说罢，他眼睛红得愈发厉害，嘴角的笑慢慢挂不住，变得苦涩无奈，他垂下眼喃喃自语道：“小回不会喜欢我。”

　　晏回呼吸一滞，那些欣喜骤然化成尖利冰冷的石块哽在喉咙，他想问一句为什么，话堵在嗓子眼儿，怎么也问不出来。

　　反倒是沈怀仿如明白他心中所想，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他弯着发红的眼睛，面上狡黠神秘得像在跟他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都晓得的，小回抱着我时，在叫清和，其实我都看到了。”他眨着眼又扯了扯嘴角，便终于有再撑不住的泪珠从湿漉漉的眼睫上滚落下来。

　　晏回不由瞪大眼睛，紧紧咬住的牙根处渗出甜腥，他看着眼前的人分明泪水落得愈来愈凶，面上却仍然是笑着的，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原来，那么些年，他一直是知晓的。

　　他早就知道，他的小回将他压在身下时一声声喊的都是别人的名字，他只是不会说话，他便以为他真的没有委屈。

　　他欺他又哑又聋，肆无忌惮地骗他辱他折磨他，从未有一次想过，其实他是能看到的啊……

　　他只是，说不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