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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清和仙身之所以被晏回夺来藏在族中,是因他沉睡百年不曾醒来,而今魂魄既已归位,便再没有继续留在清云山的道理。

      那日他醒后,捡着几桩要紧的事听明白,略一思忖,便将前后因果都串得清清楚楚。他向来能想得开,自知两人若想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块儿,最是看重两情相悦心甘情愿,于是也不勉强纠缠,休养了段时日就要回天族。

      欠下的债不少,既然没死成,总要一桩一桩的还。

      到底有些情分在,临走前还是劝了晏回两句,字句中隐晦地表明太过执拗不是多么好的事情,意料之中,晏回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清和,你心中没有丝毫怨怼气愤,皆是因为你心里不曾真正有过我。你从没有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人,没有真真正正失去过一个人,所以你不能明白,我如今在你眼里疯得可怕的偏执和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清和站在沈怀的卧房门口,望着眼前因失去内丹而灵力枯竭形容颓败的蛇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他揉了揉额角,兀地笑起来:“想来你在这短短十年间,学得了许多从前不懂的道理,凡间所谓悔之一字的苦头,怕是必然已尝尽了。”

      “然而,”他顿住,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紧闭的房门,“难道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会悔么?晏回,你的喜欢,终究也不是真的喜欢。”

      那么真的喜欢是什么呢?

      是让他学会成全,放任沈怀在自己面前自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不,他做不到,这样的情形,一回就够了,那一回就够了。僵冷的尸体,青紫的面容,紧闭着的再也不能睁开的眼睛,这些反复出现在他梦中怎么也摆脱不掉的景象,可怖而绝望,单是想一想,就疼得他恨不能把心口最嫩的肉剜出来扔在地上狠狠踩烂。

      他生来为妖,寡情寡性,这辈子都不可能明白怎么去真正待一个人好,可就算他到死也不知爱为何物,他也只想让沈怀活下去,好好儿活下去,

      “值得吗?”

      蛇胆被生生剖出来的时候,也有个声音这样问他。

      他没应声,只是笑。

      为什么不值得呢?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晓得,他的沈怀,到底有多好。

      那是个很温和妥帖的人,眉目永远干净柔和,脾气软得像一团云,时时刻刻将他放在心头护着。但这样的人也有耍小性子的时候,因为他内里实则是个倔得了不得的小孩子,会撒娇会任性会难过,害羞时会闭上眼偏过头不肯看他,耳尖却悄悄爬上红晕,可爱得不得了。他一直没来得及同他的阿福说,那时他做错了事情,错得离谱,其实啊,阿福笑着抱住他时模样很好看,他的阿福怎么样都很好看,但他没有告诉过他。

      他这一生都自以为是惯了,最后吃到苦头才悔得透彻,可他不想改,他不愿解脱沈怀的痛苦,因为他始终相信,只要他给的年月够长,那么所有的痛楚爱意都会在漫长到没有边境的时间里消磨干净。

      晏回紧紧抓住这个自私到残忍的念头,因为他绝对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别的想法。那些,也曾真真切切浮现在脑海中,转瞬即逝的,给予沈怀解脱的想法。

      清云山下了雪,日光却很好,沈怀被裹得严严实实,窝在梨树下的摇椅上,花开得烂漫,枝桠一颤,簇簇积雪同散开的花瓣儿就一齐落下来,铺了满地。

      这个时节本不该如此,可这里是清云山,便没有什么好惊怪的了。

      沈怀围了件很厚实的披风,他近日被悉心养着,身上长了点儿肉,虽仍清瘦得有些过分,但气色好了许多,此时只露了个脑袋,柔软的长发系得松松散散,有几缕散在面颊旁,正垂着眼怔怔地看着地上被吹起来的梨花发呆。

      “阿福?”晏回忍不住笑出声,替他将搔到眼睛的发丝别到耳后,捏了捏他不自主皱起来的鼻子轻唤道。

      沈怀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不大愉悦地抬起脸来,像是有点儿生气被打扰,抿着嘴角瞪晏回,飞过来的眼风着实没什么杀伤力,倒像是嗔怪撒娇。晏回笑得更开心,过了一会儿,沈怀自己也意识到,于是红着耳根别开脸不再理他,藏在袖子里只露出指尖的两只手将搁到膝上的小布包捏得更紧了些。

      小布包是晏回化出来哄他的物件儿,沈怀总睡不踏实,有一晚竟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自己下了床。近来晏回气力愈发不济,夜里抱着他睡觉时抵不住痛意昏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待听到动静睁开眼,沈怀已经站到屋角的柜子边好一会儿了,柜门敞着,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人却急得直掉眼泪,嘴里喃喃不知在念些什么。

      晏回惊得什么也顾不上,连忙把人抱回来放在被子里仔细捂暖和了,才听到哭得气都喘不匀的沈怀睁着红肿的眼睛断断续续说道:“不…不见了,给…小回,不见了……”

      方明白是他找不到从前在瑜州时给晏回攒的银钱地契了。

      那些物什早丢在兵乱时被抄的小院里,决计不可能再寻回来了。万幸晏回有些印象,他心疼地擦着已然哭睡着的人被泪水浸得一塌糊涂的面颊,沈怀发出声带着鼻音的抽噎,闭着眼睛呢喃两句又睡下去,窝在晏回怀里的身子还时不时颤抖一下,可怜得要命。

      第二日醒来,床头上便多出个小红布包。

      沈怀虽拿着布包瞧来瞧去看出点儿不对劲来,但架不住晏回连哄带骗,他如今脑子不大清楚,被诓得一愣一愣的,红着眼睛相信是自己丢的那份,日夜拿着不肯撒手了。

      都是他留给小回的东西,可晏回现在于他来说是个虽不认识但动不动就要占他便宜的十分奇怪的男人,于是他每日把小布包带在身边儿,防狼似的防着不肯教晏回碰一下。

      晏回又好气又好笑,哪里舍得真的说些什么,也只能由着他,充其量不过乘他不注意亲上一口来泄泄火,每每惹来沈怀羞恼下照着脖子咬的好几口,牙印都能渗出血来,他倒乐此不疲。

      倘若可以,其实他也想和他的阿福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阿福啊……”晏回将人蹭下去的毯子又向上掩了掩,拂去上面的花瓣儿,半跪在摇椅旁低声叹道。

      他声音喑哑,却温柔得厉害,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甚至有些痛苦和无奈。

      沈怀未闭合的眼睫颤了又颤,终于还是没忍住睁开,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看他,待见到男人眼底汹涌浓烈的不舍后,他有些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仿佛不能理解晏回为何要这样看着他。

      晏回弯着嘴角,伸手缓缓摸向沈怀的脸,拇指在他略略上扬的眼尾轻轻摩挲,他用近乎乞求的语气柔声问道:“阿福,活下去,好不好?”

      沈怀眉尖蹙了蹙,没有应声,良久,他略带疑惑地抬起手,试探着触碰晏回领口遮掩不住的鳞片,那里泛着黑气,很是恶心可怕,像龟裂干旱的土地,不带一丝活气。

      晏回面上迅速略过一丝局促不安,又极快地被更多的温柔掩住。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止住沈怀想要扯开他衣襟的动作,捉着沈怀腕子的手掌冰凉粘腻,还在抑制不住的发抖,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问:“很吓人,是不是?不要看了,下面很丑,你会怕。”

      沈怀的指尖果然瑟缩一下,不再动作。晏回又笑了笑,眼底愈发苦涩,松开抓着他的手,偏头掩在唇边重重咳起来。

      他垂着头咳得满嘴都是血腥气,喉结不断翻滚,身子一颤一颤的,近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待好容易缓过去,再抬起眼时,却发觉沈怀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勉力咽下嘴里的甜腥,用掌心胡乱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才要说些什么,沈怀已将手贴到他露出的黑鳞上,动作轻得像是怕弄伤了他一样小心,他神色焦急,目光中充斥着毫不吝啬的关心和怜惜,十分忧心地皱着眉头问他:“疼吗?”

      晏回愣住,紧接着,他胸口急促的起伏了几下,蓦地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止不住的咳喘,破哑得像生锈的砍刀砸在沙砾上,而他暗金色的眸子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水雾笼住,混浊不堪。

      他缓缓站起身子,极剧烈的一晃,俯身撑在塌椅的扶手处才堪堪稳住,他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在有些呆愣的沈怀额上落下一个吻,他说:“沈怀,活下去……”

      沈怀头一回见到男人面上这样深切沉重的悲恸与绝望,他微张着唇,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眼睛上便被蒙了层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下意识想要扯开,双手却皆被按在身侧,方要挣扎,忽地有滚烫的水滴砸在脸上,灼得他浑身一凛,霎时间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他躺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听见这个奇怪的男人笑着对他说,“沈怀,你要好好活着,要活着恨我,要永永远远恨下去。”

      他并不能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可以感觉到男人很难过,一定是难过极了的,因为连搂住他的身子都在痛得不断发抖,他不明白,既然都这么难过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沈怀想要同男人说,不开心就哭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我晓得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其实我也有点儿喜欢你,你再等等我,再等等,等我想起小回心口不那么痛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但他没有等到,也永远等不到了。

      沈怀没来得及说出话,唇瓣就被堵上,男人吻得疯狂而炽烈,浓烈的血腥气混在二人纠缠的唇齿间,舌尖慢慢抵进来,他被迫咽下苦涩热烫的泪水血水,还有卷在其中一颗清香冷冽的丸药。

      所有的触感都变得模糊且不真实,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纷乱的景象和声音。他心口处开始渐渐发热,神智一分一分变得清明,那些可怕的痛苦的难过的愉悦的记忆一齐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想起了晏回是谁,

      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也想起了自己又是如何复活……

      他记起了所有,可当他终于能够坐直身子,茫然胆怯地伸出手去时,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沈怀闭着眼睛,久久地坐在塌椅上,大片大片落下的梨花和积雪已洒了满身,他固执地伸出去的手仍旧没有放下,许久,有泪水洇湿了黑布,顺着他紧绷的下颌一颗颗砸下来。

      山上的雪在渐渐消融,当一任蛇君离世时,总要有些什么兆头与变化,但没什么所谓,再过几日,雪还是会照常下。

      清云山,已经没有春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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