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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你是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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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暑假,我的演技可谓是突飞猛进。
以前是四师兄自发把我的性别认错了,我并没有要刻意假装自己是个男生,因此能做到泰然处之,潇潇洒洒,而如今,得知他是由于把我的性别错认才和我这么要好,我反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起来了,生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身被揭穿,换得他的不待见。
可怜我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上个女厕所都要左顾右盼,活像做贼,偏偏有一次还真不走运地被三师兄撞见。刚出女厕所就碰到从隔壁出来的三师兄,我当场就蒙了,反倒是三师兄一愣过后,立刻切换成一脸“我懂我懂”的悲壮神情,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几欲含泪地说:“小十九啊,你是三哥我的偶像,做到了哥一直想做却没敢做的事。不过啊,你听哥一句劝,这样是不对的,以后别这样了啊,乖,控制一下自己……”他把头偏向一旁,以为我听不见地小声嘀咕,“唉,都说现在的小孩子早熟早熟,瞧瞧这都早熟成什么样了?年纪轻轻就懂得跑去女厕偷窥,唉,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啊……”
我说过,要不是打不过,我早打他了。
从此花木兰成了我心目中的变装楷模,我常常深思,为什么她能在一群男人堆里把自己的女儿身隐藏得那么好,所谓高手,当如是也。
好在几天过后,四师兄恢复了他以往“只能闻其名,未能见其人”的神秘本色,很少到武馆里来了。师姐师妹们的惋惜哀叹声中,有人屈指一算,发现这已经是四师兄在武馆待过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假期,以前他在武馆停留的天数极少超过一周,而这次,他居然待了二十来天。
我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担心他会发现我是女孩子,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知怎的,心中竟涌起一丝类似于长亭送别的愁绪。下次见到他,最快也得是一个学期后了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时序轮转,山上的枫叶被秋霜染红,冬雪覆上田野边的茅草屋,当我再来到武馆时,已是寒假。
叶师父讲究筋骨从小练起,招收的徒弟虽年龄不一,但大多都是学生,因此,武馆只在寒假和暑假开课授业。平时武馆开放归开放,却只供馆内子弟闲时来练习,不至于让身手生疏。
按照我前些年的习惯,我哪怕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周末也是要来武馆练练手的,否则骨子里的好动因子根本无处安放。独独这个学期例外,我一个周末也没有到武馆里来过。
不是我变婉约了,而是我的精力早已被某个万恶的大魔头给一丝不剩地榨取干净。
大魔头何许人也?我的亲娘林满素女士是也。
林满素女士何许人也?国内一位炙手可热的金牌编剧是也。
那一年,我家多才多艺的母上大人写了一出古装戏,正在红红火火地拍摄中,本来这没我什么事,坏就坏在有一天,剧组原本签好的一名小演员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手臂骨折,无法再如约拍戏。说起这位小演员,虽是个配角的角色,剧组在拍摄前期可花了不少工夫去挑选。出于人设考虑,这名演员必须是十周岁上下的女孩儿,且要机灵漂亮,有一定的武术功底。
前两点都容易满足,至于最后一点……听说小演员出事的消息传回剧组后,最先崩溃的是导演,他抓狂地对老妈咆哮:“这下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位合适的……又要乖巧漂亮又要武功盖世,这样的小女孩要到哪里去找?肯定找不到的了,不用想都知道。谁家父母会这么变态,有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不好好养成小公主,怎么可能送去学劳什子武术!素姐你说是吧?”
他口中的素姐,也即是我老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说不是,我决不承认我和我丈夫是变态。”
导演:“啊?”
老妈双手捧着茶杯,微笑:“好巧,这样的女孩儿我家里刚好就有一只。不瞒你,剧本中瑞雪小姑娘的角色,我是以我女儿为原型创作的。”
导演:“等等,你什么时候生了个女儿?你生的不是儿子?”
老妈:“咳咳。”
我当时并不在现场,这段对话是我后来进入剧组后,剧组里一名和蔼可亲的化妆师姐姐私底下偷偷转述给我听的。此番交谈造成的后果是,老妈为了向众人证实她生的千真万确是个女儿,把我拎剧组里去了。导演一看到我就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对老妈下最后通牒:“改剧本和留下你女儿,你选一样。”
为了成全她的作品,老妈果断选择了出卖我的劳力。
于是乎,整整一个学期,我除了要顾好功课之外,一有空就要跟着老妈在各个拍摄基地之间辗转来回拍戏,哪里还有去武馆练武的空闲。
我的戏份拍完的那天,正好是寒假第三天,同时也是武馆新一轮授课开始的日子。我一分钟也不愿再迟延,清晨六点在影视城结束最后一幕戏的拍摄后,我立刻央求老妈驾车把我送到武馆。
清晨七点,小雪初停,武馆暂无人来,唯有雪松在清冷的晨风中苍翠挺立。
我的古装扮相还来不及更改,思及武馆的更衣室里有可以更换的练功服,我把拍戏穿的厚重红狐裘脱下,交给老妈带回去还给剧组。这是一场唐宫戏,我出演的是一名锦衣玉食的刁蛮小公主,此刻脱了狐裘,里面穿的是烟白搭藕粉的唐式齐胸襦裙,这副模样,任谁一看都会知道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女孩。
我惦记着自己的性别不能暴露,计算着大概还有多久,第一批前来报到的师兄弟姐妹才会到达武馆。签到时间定在上午八点半,我是最早来的,一个半小时很充裕了,足够让我变装完毕。我思考着换衣服的首尾细节,却完完全全忘了,经过一整个学期的有意蓄发,我的头发已长及双肩。
刚下完雪的缘故,天还没有完全亮起,天际一抹隐约的碧色,我穿过月洞门,一个人在洁白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蹦蹦跳跳地走,鼻端充盈着雪松的清香气息,明明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奔赴影视城拍戏了,我此时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如果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在今天开馆第一天,我就能见到四师兄。
我心情大好,哼着歌跳上庭院里的石拱桥,天微微亮,无风,我余光却扫见右侧后方的雪松轻微颤动。
覆盖松针的积雪扑簌掉落,我有所感应地回头。
几年后我上初中,那时校园里很流行一首叫作《一眼万年》的歌,里头有一句歌词是“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当时听第一遍,只觉得这歌词写得离奇,放学归家途中我便文青气十足地和云叙环讨论:“人生不过百年,哪来挚爱万年?”没想到,被云叙环鄙视地喷了一顿:“有没有文化?人家这是修辞,修辞懂吗?主要通过夸张的手法,表达缠缠绵绵爱恨不休的境界,和刘天王的《爱你一万年》一个道理,懂不?”
讲真,我不懂,不过云叙环的语文成绩比我好,每一次考试都比我高分,我姑且信她。
云叙环的情怀一上来就止不住了,感慨道:“其实我是明白这种感觉的,上次在校门外遇到校草大帅哥,我就很希望这一眼可以持续万年。”她瞟我一眼,见我无动于衷,只好烂泥扶不上墙地叹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你这种毫无浪漫细胞的莽夫啊……”
如果云叙环问我是否曾有哪一个瞬间我希望可以“一眼万年”,那么这个瞬间,我想我还是有的,就在我的真实性别被四师兄识破的那日清晨。
多年以后,我仍清晰记得那幕。我在石桥上蓦然回身,那人在石桥下,雪松林中。
他从雪松枝干后方缓慢地走出来,肩膀无意间触碰到雪松枝丫,抖落堆积其上的薄薄白雪。平地忽然就起了风,把我的发丝,襦裙飘带,裙摆一齐往他的方向吹去。我将长发撩回耳后,万分吃惊地望着他。
之所以祈祷这一刻可以一眼万年,是因为寄望于时光停止,我的隐瞒永不被他发现。
他长睫半垂,我看不见他眸中神色,于是越发感到心慌。良久良久的沉默过后,我听见他说:“原来你是女孩子啊。”
他从来不是轻易显露情绪的人,说话口吻也总是冷冷淡淡的,我极少听过他话里有什么语气助词,因此,他这次话尾的这一个“啊”字,我一时半会儿琢磨不透是什么意味。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意味,他明明白白地说过他不喜欢和女孩子往来,而我……
我深吸一口气,慌慌张张地从石桥上奔下,一溜烟冲到他面前,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管焦急地解释:“四师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我只是怕……不,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男孩子没关系,虽然我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但我内心里其实是个男孩……”
我语无伦次,压根儿就搞不懂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风吹乱我的发丝,也吹得我心烦意乱,我一把抓住发尾,懊恼地说:“我今天回去就把头发剪掉。”
我抬头望着他,眼眶直发热。
他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我般,安静地将我仔细打量。他不说话,这种悬而不决的等待简直好比凌迟,我甚至不敢自由呼吸,憋气憋得胸腔涨疼,不知不觉间,视线开始模糊。
奇怪,明明没有要哭的想法,泪雾却自个儿漫了上来。
习武之人理应刚强不屈,怎可随随便便掉泪?这太矫情了。我原本还指望四师兄能够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把我当真汉子,纯爷们,眼泪一掉,功亏一篑。
终于听到他开口,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叹息:“你这样,要我怎么把你当男孩子?”
我不敢应答,怕一张嘴,首先泄出的是哽咽,只能表情僵硬地死抿唇瓣。不知气沉丹田,运功发力是否能将眼泪忍回去?
我正在努力尝试着,憋得双颊泛红,听见他又说道:“我就是怕这个,所以不喜欢和女孩子来往。”他的语调很轻,轻得仿佛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说,“但是十九,你好像是个例外。”
他说:“你别哭了。”
我呆愣呆愣地看着他,透过迷蒙的视线,看见他脸上好似闪过一抹不自在。
他忽然抬起手朝我探来,我以为他是要替我擦泪,然而他的手在距离我眼睛尚有一厘米的地方就停下了,手掌挡在我的眼前,为的是遮住我的目光,可我还是眼尖地瞄见,他的耳后根似乎微微泛起了红。
他说:“头发不用剪。”沉默许久,低低续道,“你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