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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木 ...

  •   江先生在冢蜀的时候,听王小说京师的东石有个很了不起的寺庙。
      冢蜀算不上什么大镇子,里面的人没几个来过京师,王小父辈靠着奶牛有了些小钱,而且声誉极好,所谓物美价廉。但是后来,全让王小这根独苗苗给败坏干净了,前些年老爷子闭了眼撒手人寰,王小开始偷工减料,不怎么按部就班做生意,先是去拿着祖辈留下的钱赌博,后来直接挂上了牌坊,挑明了我王小就是卖假货的,居然还有一部分人下大单子,用劣质奶干的勾当,该是比王小还过分的。
      现在,王小赌债没还完,也没几个人去买他的牛奶了。
      但是樊玉就经常去买他那儿的奶,理由是离着近而且做出来不一定能成功,不如买些便宜的劣质奶。
      江先生嫌弃他好久。
      悲啉寺的信儿传到江先生耳朵里算是个小巧合,那天王小直接来到大院儿送奶,江先生正在逗小白鸽,小白鸽正在生气不理人,因为江先生没给她准备她爱吃的玉米。
      王小还是个眼尖儿的,一眼瞅出来江先生是这个大院儿的老大。
      然后就拍了好久的马屁。
      江先生喜欢被人夸,但不喜欢有人拍他马屁。
      他有点不耐烦了,结果王小来了一句:‘‘您手上的桃核,是悲啉寺的吧。’’
      江先生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生辰礼物里,江四韵给他的就是这个桃核。
      一个指甲大小的小核,穿在一根编箍红绳上。
      这种东西应该是遍地都是,江先生有点儿兴趣,问他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什么悲啉寺的。
      王小说,这红绳子的接头处,可以拉伸的那一小块会有一个烙上去的小花,仔细看也瞧不出来那是朵什么花。以前他们一家去京师,拜过那个恢宏的悲啉寺,里头的方丈说,这朵花是桂花,虽然只能印出来花的样子,但那的确是方丈按照桂花来做的。
      而且桃核上不刻东西,悲啉寺的桃核体积小。
      后来又听王小讲了一些关于悲啉寺的传闻,无非在说这个寺庙有多么多么香火旺盛,人间福地。
      他并不热衷于这些,全当个话儿听了,至于后来连这个寺庙叫什么,他都给忘了,加上这个小桃核也不能肯定就是悲啉寺的。
      今日算是突发异想,猛地想起来这件事,后来仔细考虑,发现他在京师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听过悲啉寺这个名字。
      王小今年四十有加,儿时的经历现在再说,也的的确确会有些偏差。
      进大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门口虽说不上一尘不染,但是没有给人破败感,这个寺院里还有人气儿。
      江先生从来没有去过寺庙,但是也看得出来,这里说是处寺庙,倒不如说是个小宅子,仅仅是外头挂着“悲啉寺”的牌匾罢了。
      江先生又轻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于是他便撑起伞躲着那些枝繁叶茂的桂花叶子往前厅走。
      到了前厅的小回廊,他把伞收起来,顺势回头又看了一眼满院子的桂花树。
      是真的多。
      满是墨绿色的院子混着雾蓝,突然出现了一柄姜黄的油纸伞,古旧的黄带着点儿斑斓,冷暖的糅合并不突兀。
      撑伞的人穿着衲衣,三千烦恼丝没有一缕。
      是这儿的僧人。
      江先生合十拜礼,那人待走近收起伞来也回以合十礼。
      那位僧人看上去已经六十有加了,身形清瘦,站的很直。
      江先生先开口:‘‘您好,我想向宝寺求个平安件儿。’’
      那僧人又合十,然后道:‘‘真是对不住您的一份心,我已还俗,留着这悲啉的名字,是我师父的愿罢了,这平安我是没有权利派给您了。’’
      江先生并不怎么了解寺庙的规矩,但觉得这位老僧人此番做,大概有些不入流。
      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他的手被那僧人攥住,吓江先生一跳。
      ‘‘您……’’
      僧人有些不可思议看着江先生手上的那个小桃核,‘‘您这个······’’僧人或许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松开江先生的手,又道:‘‘您这个桃核······您姓江。’’不是问他。
      江先生正正身子,微笑点点头:‘‘您认得这桃核?’’
      老僧人脸上褪去了惊讶,他的眉眼凌厉,带着点儿刻薄的不近人,声音倒是温和:‘‘这桃核是我……师兄赠予人的,’’这句话他顿了好久,‘‘礼物……’’
      江先生想,那应该就是自己父亲了。
      ‘‘那应该是家父收了您师兄的礼,一桃压百木,一核镇千邪,在此替他感谢。’’江先生弯腰。
      老僧人脸上浮现一点点惊讶,很快收起来,然后提起来笑,一板一眼的面貌柔和了好多:‘‘那我也替我师兄收下您的、您父亲的谢意。’’
      江先生想说道的话也没机会说了,也没什么待在这儿的理由了,就想着跟那位老僧人告辞。
      老僧人却还在看他手上的桃核,眼睛盯着,看的很认真。
      江先生动了动戴着桃核的左手,老僧人才从桃核上移开眼神,江先生想告辞,老僧人却又开口:‘‘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您······我给您求不来平安符,倒是能赠予您这两句话。’’
      江先生弯腰致谢:‘‘是小生的福分得来这两句话,我会牢记。’’
      老僧人这回正认认真真看着江先生的脸,眼底浑黄,却映得江先生很清晰,刚及弱冠的年纪,应该是狂狂浪浪敢动天敢动地,可老僧人却想,自己眼中的这个年轻孩子,沉寂得多。
      就像滤过万千浪淘沙,清清明明地沉淀下来的水,和在山涧流淌的清泉很像,但是山涧清泉没见过黄沙,更没有流淌过黄沙。
      老僧人下意识问:‘‘您叫什么名字?’’
      江先生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道:‘‘我叫叶毓,钟灵毓秀的毓。’’
      老僧人弯了眉眼:‘‘您有个春天的名字。’’
      江先生笑道:‘‘我也这样觉得。’’
      老僧人点点头,他又顿巴巴好久才又说:‘‘我叫八木。’’
      江先生笑笑,颔首道:‘‘幸会至极。’’
      冬天天短,今天又是下雨,外头的灯光早早亮了起来,晚间的小集市难得有些安静,八木送江先生出了门口,两人便道别。
      江先生衣下摆有些湿,今天却觉得还算满足,步子带上了轻快。
      下雨天,其实江先生是不怎么开心的,而且不喜欢有人陪着,难得这回,遇上了以前的人,得到了两句话。
      他很知足。
      路上寻了个花面具,买了俩,一个给觐每玩儿,还有一个留给陈慈。
      到了牡丹山,客人还够数,不多不少,觐每趴在桌子上应该已经睡着了,雁足一眼就看见了江先生,马上起身跟上江先生,他们彼此在一块儿多年,彼此一个眼神都能明白,江先生猜,应该是赵衔来过了。
      到了房间,雁足说:‘‘赵衔在您走了有一会儿才来的,没人跟着,但是为了小心,我没擅自做什么,想着等您来再做决定,结果没多会儿他就离开了。’’
      江先生想了想,然后去到了窗户边,往窗户向下看底下是让雨水染的亮亮的青石板。
      窗户台上有一个厚竹片,江先生翻过来看见一行字,奇丑无比……写的是,‘‘未恙,三日后浒亭我与友人相聚,巳时整。’’
      雁足吃惊,‘‘他这是何时……’’
      江先生笑道:‘‘不阿的鸽子一顶十的好,数最好的就是他的小灰鸽,以前不都是他训鸽子吗。’’
      雁足又说:‘‘但是,他竟知道您要问什么。’’
      江先生身形稍微顿了顿,然后又笑:‘‘那是自然,不阿的人每一个人都不是吃闲饭的。’’
      他低低头然后抬头对着雁足的眼睛说:“赵衔既然来了,千方百计来了,就定不会落下什么机会报信儿,他守这城门十几年,只为一事,效忠不阿,不枉……”江先生眼睛有些没光,或许因为屋里没有掌灯,“不枉所有人对他的期盼。”
      “不阿一环扣一环,环环关键。”
      雁足映着窗外吹进来的风,看着江先生被风吹起来的丝缕缕长发,外头还下着雨,湿躁躁的带着阴郁,让人想起来什么不可说的过往。
      她低低头,抿着嘴,然后才说:“是。”
      世间可以给我们美好的东西太多太多,深不可见底的透彻的海,平整炙热明亮的太阳,皎白的月,未知远方甚至过去未来的天空。
      可世间给我们的还有很多谎言,嘲讽,恶毒,不公,背叛……你无法定义真的假的,对的错的,以任何人为角度来看,都不那么一样,冷冷漠漠,好像才偏向了点儿公平。
      雨越来越大,夜里有些枕雨入眠的意味。
      江先生下雨天是睡不着的。
      孟老板又来了他的房间,冬天的雨,不是很温柔。
      这回开的是江先生买的酒,叫先融。
      先融,先醉了。
      江先生道:“京师的酒,其实我也没有喝全。”
      孟老板斟上两杯,道:“京师南北四十六,东南西北七十九,光这话儿里头就写了一百二十五种酒,你喝完?怎么喝。”
      江先生笑笑,“说的也是,人们大都认准一种酒后,口味就有些刁,我尤其厉害。”
      “那怎么这回买了先融?你以前可从来没喝过,起码在我这儿没有。”
      江先生笑道:“就觉得这名字起的好啊,先醉,先融,还挺美。”
      孟老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两人没有你敬我我敬你的规礼,就是喝。
      他道:“这酒可以啊,就是没那么烈,淡多了。”然后又斟一杯,说:“名儿是好听,但是你肯定还是改不了你的钟意。”
      江先生喝的慢慢的,思绪有点儿跑,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然后也一饮而尽:“是比不上十六倒。”
      江先生最爱的酒,是十六倒。
      浓烈烧人,就像骨子里的本性,全让它给勾了出来,有些刺激。
      可江先生喝什么酒都不会醉。
      江先生又道:“我已经五年没有喝过十六倒了,”他也又斟了一杯,“不,是五年都没有碰过酒了。”他眼睛随便一斜,看见了不远处桌子上放着的两个花花绿绿的面具。
      孟老板可谓江先生的知己,他知道江先生就要说什么了,于是喝完第二杯便没再斟酒,仔细听他说话。
      江先生转头看见他老老实实不动弹,有点儿想笑,但他还是没笑,只在心底笑了笑。
      窗户外风起来了,夹杂着雨水,感觉雨水要结成雹落下来。
      “觐每,就是讨酒喝的那个孩子,今年才多大,十四岁?可他四年前中了个奇怪的毒,民间大夫也好神医也好,救了三天四晚上,才给把魂儿勾回来,用了不知道多少药材,喝了多少苦兮兮的汤药,他那年才……刚十岁,半大的孩子,我看不下去……”江先生抽了抽气,眼睛倒是明明亮亮,“看不下去也得盯着,好生盯着,可后来就留了个遗症,觐每的身体养了整整一年零四个月,身体里全是一堆药材,有……一味药材跟酒犯冲,后来他就喝不得酒了,而且……这余毒还缠着他的身子骨,我寻遍名医,也没有法子给他痊愈……往后的日子,我都忘了碰酒。”
      孟老板叹气,给他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不妨是件好事,半大点儿孩子喝酒本就不怎么好,你往好了想,世事无常,这种不可抗力,你去赎太多反而亏损自己,不如想得开些,我们尽己而为,做到极致,已是大义,如何完美如何善终……太难了,那个孩子,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你要敢于肯定这些。”
      江先生没说什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渐渐地,两人又开始聊一些风花秋月碎嘴话儿。
      先融并不烈,可是江先生居然真的醉了。
      这酒倒是没辜负这个名字。
      江先生意外地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接着一片的雪山,天地一白,天空蓝的有些虚假,一个红衣少年拽着一个黑色的布子在奔跑,雪地留下脚印,一个接一个,脚印的开端好像在远处的那座山上,或许更远……脚印的尽头连着少年的黑靴子,亮亮的,沾着雪水,少年不知疲倦不知寒冷,很快乐很快乐地跑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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