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春迟玉簟秋》绛薇尘

14、来仪戏院

　　眼看着天色将晚，苏绫钰便有意避开了江府的人，独自悄然离开客栈。她随手在门外边招呼了辆黄包车启程。

　　“小姐，这天快黑了，您这是要去哪？”

　　“慕军统帅府。”

　　车夫听着便只顾应了一声，并无多言。

　　慕军统帅府离阜盛的市井只隔着几个街区，在暮霭笼罩之下依旧显得气势恢宏，令人生畏。车始才停下，门口的警卫便来势汹汹地举起长枪警戒道：“没有统帅的指令一律不准入内，赶快走。”

　　“小姐，我估摸着你不是本地人吧，”那车夫随即无奈地将黄包车调头，小声咕哝道，“全茱州城的人都知道这统帅啊，每逢此时便不在府上，自是陪六夫人包场看戏去了。”

　　“看戏？你可知那六夫人平日里最喜欢的戏楼是何处？”

　　“就是小姐方才出门时的‘来仪客栈’——光客栈还仅是其中一小部分，这‘来仪酒楼’乃是整个茱州城里最为出名的交谊场所，各界名人新贵皆频频出入于此。您所住的客栈楼下就是鼎鼎大名的‘来仪戏院’，这统帅与六夫人哪，每逢月中便会在那儿包场看戏。”

　　听闻于此，苏绫钰遂即让车夫调头回了客栈。彼时，来仪酒楼门前已是一派军仗布阵，警卫森严，一看便知是那秦统帅的阵仗，看来寻常人等此时定是难以步入正门的。

　　穿越客栈西厢房那处通往戏院厅堂的隐蔽游廊，苏绫钰便伏在门栏边隔着缝隙偷听着院落内的动静。

　　“哎哟，今儿怎又是《牡丹亭》，这《玉簪记》《帝女花》《锁麟囊》一遍遍的，连我听得都能唱了——邱老板，你们这剧院还有没有新鲜点的玩意儿，我看你们莫不是想闭门走人了吧——”

　　谁知那台上戏子方才哼唱了几句，内里便传来一女声，语态娇媚柔缓，却生生透着骄横跋扈，言辞犀利。

　　“都是小的没有打点周全，请统帅与六夫人见谅啊——正巧，这明日未时有个洋剧团要进城来演出，瞧这票儿几乎都不剩了。这二楼最大的包间我给您留着，夫人您明日来观赏定是再好不过的了。”那邱老板则像是颤着嗓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苏绫钰正听得兴起，却瞥见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影向身后袭来，便惊觉着立刻直起身子。

　　“什么人胆敢在此窃听？”一名警卫说着便要恶狠狠拽走苏绫钰，却说时迟那时快地，被另一双手抵挡了回去。

　　“放开她。”

　　苏绫钰遂抬眼望去，竟然是那江御承。他说这话时不紧不慢却沉稳有力，扬起的嘴角边微微吐露些白气，脸庞尚透些微红，似是刚从外头一阵奔波回来。他正说着，一边从衣囊中掏出一摞钱币掷向那警卫，将其打发走。

　　“你为何在此？知不知道窥窃慕军统帅是何后果？”不料那江御承的沉缓语气便陡然一转，变得激厉起来，直愣愣的眼神盯着苏绫钰，仿若顷刻间要穿透了她似的。

　　苏绫钰虽是感激，却也十分摸不着头脑，不解他为何有这般的怒气。她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番，又将适才听到的只言片语诉说了一遍。

　　“我原料想到，眼下军禁森严，要想见这统帅六夫人委实不易。如此看来，明日观这出话剧的人定是甚多，这便是我们借机入场的大好机会——时候不早了，苏小姐回去歇息吧。明日，烦请同我一道过去。”江御承听后，似觉着方才所发生之事有些唐突，便遂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清了清嗓正经说罢，便扬长而去。

　　次日，暮迟轻叩着苏绫钰的房门，邀她下楼与江少爷一同用膳。两人始才穿越游廊，便与昨日同那六夫人交谈的邱老板擦肩而过。

　　“这该如何是好啊，姑奶奶哟！这下午就要演出了，你跟我说主演临时来不了——别的戏目也就罢了，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一出洋剧，如今你这叫我上哪去找替演——这六夫人我是惹不起啊！甭说这小戏楼，我看我哟，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啰！哎行了行了——”说罢，邱老板将手中的听筒沉重地搭在了座机上，脸色沉凝，一副汗涔涔的模样。

　　“邱伯伯，”苏绫钰听闻于此便不自觉地驻足，定神瞧那人望去，竟未料是父亲在茱州城的旧交邱若甫，“真是巧了，我今日看戏，竟未想到您会在此。”

　　那邱老板听后，上下打量着她，露出惊喜交集的神色：“这不是小钰儿嘛——这多年未见，瞧瞧你，如今已经长得这般俊俏了。你爹可别来无恙？”

　　“家父这些年尚居在御州城，身体安康。自从您举家南迁至茱州城后，家父倒是常常与我提起邱伯伯您呢，许是十分挂念。”

　　“这时间可真快啊，我在御州办戏楼那会儿，你可还是个小丫头，可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姑娘啰……”邱老板叹惋了一声，便又思忖道，“我尝听闻你爹送你去那欧洲求学，如今可算是回来了？”

　　“三年前去法国学的戏文，这月初刚回来的。”

　　一听是留洋学戏文归来的，邱老板的双眼便霎时有了生意，光点闪烁。

　　“小姐，江少爷还在里屋等您呢。”暮迟见苏绫钰未跟上去，便向寒暄的两人走去。

　　这“江少爷”的名号听得邱若甫心头一紧，遂怔了一下，却又担忧起戏院的困境，便示意苏绫钰借一步说话：“钰儿啊，伯伯这有一事相求。今日未时有一洋剧团要来表演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可那洋人的女主角演出前临时受了伤。昨儿我可是和那统帅夫人约好了的，若要是得罪了那六夫人哪，我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帮帮你邱伯伯？”

　　“邱伯伯的意思可是让钰儿来替演女主角？我在学校确是了解过这部剧，可毕竟是这么隆重的场合，要是出了岔子，我恐怕丢了您的脸面。”

　　“这又是哪里话！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伯伯的眼光不会错，你且放胆子去演。这排练一会子工夫就过去了，你若无事先提前去准备吧。”邱老板正欲领着苏绫钰离去，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忙转向那暮迟，“烦转告你们江家少爷，有什么事等演出结束再谈，且勿耽误了苏小姐。这事关慕军统帅，你们江家老爷子纵使再有权势，也没法子。”

　　独自回来的暮迟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给江御承：“区区一个管戏楼的竟敢公然抢人，实在是没有规矩。少爷，不如我遣人去教训一番算了。”

　　“那苏小姐可还说过什么？”

　　“那邱老板与她父亲似是旧交。苏小姐倒是十分镇定，并未多言。”

　　“她定是自有主意。临时换主角——”江御承默念着，转而陷入沉思，“如此一来，倒也省事。暮迟，遂将我们的计策暂且搁置。未时，你随我去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出戏。”

　　却说那邱老板像是精心布置了一般，特意腾出一间全院最为宽敞通亮的内室，供绫钰和剧团排演与休憩。

　　其实苏绫钰在留学法兰西期间，曾任学校话剧社社长，三年里随社团到各地参加了不少演出，其中不乏莎翁的经典戏剧。凡要论她最喜欢的，便是这出Romeo and Juliet（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因此这戏中的每幕场景与台词她自然十分相熟，不费几个时辰便将整场戏的内容排练罢了。

　　眼看着未时将至，那慕军府的哨兵便列了一路纵队，整齐划一地散落在戏院的各处。

　　“六夫人已经在那二楼包厢里候着了——大家准备就绪，待会的表演就有劳各位了！”

　　邱老板一溜小跑地来到后台演员席来，郑重其事地吩咐着事务。待他转身时，一名尾随的小厮殷勤地递给苏绫钰一张纸条，悄声说了句：“姑娘，这是台下有位爷托我送给您的。”

　　苏绫钰接过那纸条细看道，是一张《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票，背面用遒劲稳健的笔锋写了寥寥几行诗：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
　　珠翠罗绮流光盈，转世博君几度欢。一骑红尘六儿笑。
　　却只道，一生一代一双人，无处销魂。

　　她匆匆扫过一眼，只觉着这诗改编得甚好，却凄伤哀婉，胜似常人，似乎暗藏玄机。于是，她又揣摩着默念了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