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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那你呢,好奇。”邵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被酒精浸泡过的哑,“你的下限是什么?”
      “谁知道的。”好奇满不在乎地说,“我有没有这种东西还不一定呢。”
      邵轩沉默,没忍住问:“最初悬铃木那时‘名义’的主意,是你想的吗?”
      “是啊。”好奇低笑着把头往侧边一甩,红毛抖动着,“所以你想说老部长堕落是我的错吗?”
      “……不是。”
      “话说你答应我要泊罪,记得吗?”好奇拨弄着马提尼杯杯沿上挂着的柠檬皮,随口一提。
      “记得。”
      “你们部里还有几个泊清?”
      邵轩回忆一下悬铃木告诉过他的:“还有六个。”
      “那不太巧。”好奇说,“我搞到了内部文件,泊清数量限制,总部最多六个,分部四个。估计很快就要对外公布了,就这两天的事——你得挤走一个人才能兑现你的承诺,邵轩宝贝儿。”
      “知道了。”邵轩不觉得这是什么难题,“我会自己搞定。”
      “记得来围观明天的公审大会!”好奇临走之前提醒邵轩,“审判结束可有一场热闹要看。”

      这场审判被安排在边界线法庭。边界线法庭是一座棕色方方正正的建筑物,远看犹如一个未拆封的纸壳盒子。它坐落在深水区,大门朝向浅水区,距离深浅交际处一百米整。所有涉事人员就在这个盒子里,惴惴不安的等待命运启封。

      邵轩把车停在边界线外。边界线到边界线法庭的一百米间散布着不少人,他们神态轻松自如,仿佛是出来喝个咖啡或者朋友间小聚路过此处,悠闲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却又都时不时打量着法庭大门。
      邵轩知道他们都是泊罪客,等待新出炉的面包那样好心情地等待着谁从那个门里走出来。

      好奇正和一个白色头发、深棕肤色的男人聊天,他微微仰起头看对方。邵轩环顾四周,他确定自己是唯一一个清道夫。
      “那个是千臻。”好奇笑意盈盈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邵轩问他。
      “刚刚。我看见你了。”好奇伸手去捏邵轩的脸,被他避开,“网络上似乎可以看直播。”好奇指指边界线法庭,“我不确定,我没去找。”
      “算了。”邵轩不感兴趣,“看不看都一样吧。”
      “是啊。”好奇揶揄他,“话说你还真敢来啊,在我的现场吐出胆汁的人是谁来着?”
      邵轩耳根子有点红:“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呦,邵轩宝贝儿,你这算是把第一次给我了嘛?”好奇覆在他耳边呼气。
      “说完整,我是把成年后的第一次呕吐给了你。”邵轩面不改色地堵回去。
      旁边黑裙子细高跟大波浪的浓妆艳抹的美女听到邵轩这话一脸便秘的后退两步。好奇毫无形象地笑倒在车前盖上。

      对于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庭审不过走个流程。九点开始,十点多邵轩才到这儿。在日头下挨过半个小时,靠近门口那圈人忽然开始沸腾。
      “出结果了。”好奇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流放。”

      流放是一种针对泊罪客的刑罚,即剥夺其所有身份、地位、财产以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件。被流放者将穿着统一的橙色衣服,包括薄的透光的衬衫和长裤,离开边界线法庭。

      这也是为什么泊罪客们蹲守在这里。泊清失去了清道夫身份的庇佑,就等于放到砧板上任人鱼肉。泊罪客奉行丛林法则,弱者没有人权,死者也没有。失去了清道夫身份庇佑的泊清现在是妥妥的弱者。
      一会儿就是新鲜的死者了。

      邵轩最初了解流放这个刑罚时,联想到了《发条橙》,他看着门口的橙衣服,发自内心地认为橙色真是一种明亮、美丽而罪恶的颜色。

      门口看得到胡乱挥舞的胳膊,橙衣服们扒住门框,又被灰蓝制服的健壮的工作人员攥住手腕粗暴地扯开,推出去。邵轩在一百米外,正对着门口处,尖叫以及混乱的叫骂在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中生挤出一条道路,冲进邵轩耳中,他一抬头就能对上一双满含绝望的眸子,看着下面衣冠楚楚的人类,就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
      还不如豺狼虎豹呢,豺狼虎豹总归是能喂饱的,人类可没这么仁慈。

      边界线法庭门口有一道十三级的石阶。

      塔尖机构的工作人员把橙衣服们一个接一个地推出去,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同时,广播开始用机械刻板的合成女声循环播放“所有人员请在三十分钟内离开”。

      “不离开会怎样?”邵轩问好奇。
      “一通扫射?”好奇耸肩,“反正不会活着就是了。”

      冰冷的机械一遍遍,制冷剂般缠绕着邵轩。血液开始降温,随着循环系统涌入胸膛之左,炽热的心脏被冻住不过一瞬的事。
      冲破冰封剧烈燃烧,也不过一瞬的事。
      邵轩熟悉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一次。小时候,大约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他还是个典型的乖孩子,听话,乖顺,好欺负,任人宰割。被同龄人推搡也从不生气,永远是平静的逆来顺受的表情。乖顺。直到有一天,他不记得是哪天了,他照常地拐进胡同,照常的被初中的小混混拦住,照常的被揪住领子提起来。他突然就火了,沸腾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流,视网膜炸开一片猩红的光。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一拳砸在对方脸上,用上了他从小到大都是摆设的力气。
      因为回神比较快,他还来得及在对方肚子上补一脚。
      邵轩惊喜地欣赏对方被打懵了的错愕,瞪大的几乎碎裂的眼眶和张大的嘴,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连带着下面粉得发白的牙床暴露在空气中,上面依附着的口水反射着恶心的光,还有刚刚那拳砸破嘴角溢出的血滴。
      耳边是对方吃痛的嘶吼,尖厉得直扎耳膜。他觉得自己似乎也尝到了血的味道。恶心。

      尖厉得直扎耳膜的声音。血的味道。恶心。
      邵轩一个激灵,现在的场景和脑海深处的重合了。没有人流血,血的味道来自他咬破的口腔。

      广播嫌自己不够催命一样,每分钟一变,精确得倒计时。

      “所有人员请在二十分钟内离开。”

      一团团橙色瑟缩的挤在门口狭窄的平台上,花式鬼哭狼嚎卖惨求饶。

      “所有人员请在十五分钟内离开。”

      被流放的泊清开始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冷静了还是绝望了。

      “所有人员请在十分钟内离开。”

      没有人想当第一个,橙衣服们试图推一个人先下去。那个被选中的倒霉鬼扒住半中截一级台阶顽强地爬了回去。

      “所有人员请在五分钟内离开。”

      终于有人开始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身边的人纷纷后退,和他保持距离,好似他身上带了病毒一样。

      “所有人员请在两分钟内离开。”

      这个人迈下了第一级台阶。

      是共情。

      “胆子挺大。”好奇啧了一声。

      共情颤颤悠悠地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脚步虚软得踩在棉花上似的。

      什么都没发生。
      所有人都看着他,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泊罪客们给他闪开一条道路,他心惊胆战得挪动,惊慌四顾,试图找出不详的信号。
      可包围他的所有人都是平静的,正常的,与他目光相接时甚至貌似友好的微微一笑。只有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于是很快第二个人下来了。接着是第三个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两只脚都踩在地面上,共情距离边界线还有不到五米,也就是距离邵轩还有不到五米。近得邵轩能看见他紧绷的脸,粗浓的眉毛和警惕又涣散的眼睛。

      枪响了。

      象征开始的信号,启动了一场血腥荒诞的狂欢。橙衣服们小心翼翼的挪动变成了跌跌撞撞而又拼命的奔跑,尽最大的努力轮换自己的两条腿,冲向一百米外的安全区。

      泊罪客欢呼着追逐,紧跟其后,又不真正追上,有的人戏耍般的投掷匕首,换回一阵大笑和一个踉跄。人群宛如蠕动的虫,贪婪的蚕食着猎物的生路。不致命的枪伤,故意擦着面庞飞过的匕首,一百米外的一线生机吊着他们的命和希望,但遥远得像地平线那样死活追不上。
      直到突如其来一枪击中头或心脏,迎来解脱和生命的终结。

      卡夫卡说过一句什么来着,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邵轩认为还可以更夸张一点,某些时候与其说是用来绊人的,不如说是方便人捡起来上吊用的。

      邵轩不再能一眼看到底,视野被混乱的人们阻挡,往往只看得见一阵烟花般炸开的血雾,然后是四散开抢夺下一个猎物的人们,地上残破的尸体,阳光下明亮的橙色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过于嘈杂的人声模糊成无意义的嗡嗡声,给他灵魂出窍的错觉。

      乖顺。任人宰割。尖厉得直扎耳膜的声音。丑陋的黄牙。橙衣服。尸体。酒吧冷白的灯光和灰暗的墙。一百米。恶心。
      血的味道。

      邵轩恍惚,世界模糊远离。烈日下的盒子吐出荒谬的命运,一百米生死距离之间的杀戮游戏,如果放在电影里,绝对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
      可惜这是赤裸裸的真实。

      “与其说是审判,不如说是屠杀。”邵轩喃喃道。
      “抽烟吗?”好奇问他,“觉得不舒服就先抽支烟。”
      邵轩点上烟。

      共情在听见枪响时愣了一秒,连滚带爬地向前。他离浅水区最近,但他的神经绷得太久了。
      向前。向前。
      他耳朵里全是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到了浅水区泊罪客就不能杀人了。
      还有五米。只有五米!
      向前!

      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小腿。
      他摔倒在地上。他没有分神去管自己的腿,而是不顾一切的争分夺秒的往前爬。

      一个人拦在他身前。

      千臻伸手,温温柔柔地把共情拉起来。
      共情看到熟识的泊罪客,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抖着攥住千臻扶他的手不撒,语无伦次地说着:“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他一个粗犷的汉子,这时候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千臻,我求求你。”

      “放心。”千臻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共情大口大口喘气,像被人掐住脖子,又在临死关头放开。
      千臻一只胳膊架住共情,他们贴得很近,共情的头从千臻的颈窝上探出,麻木又茫然的暴露在邵轩的注视下。近似情人间的拥抱,千臻也用情人间说悄悄话的暧昧声音同他耳语:“我绝对不会……”

      短暂的停顿。共情的面容一瞬间扭曲,交织着恐惧、悲哀和绝望。
      简而言之,濒死的表情。

      千臻把刀子从共情腹部抽出,松开手往旁边一闪,任共情扑倒在地上,补上后半句:“……让你死在别人手里的。”
      他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还差几十厘米,共情的头就会砸在邵轩脚面上。
      邵轩看着他徒劳颤抖的手,无知觉的吐出烟雾。他察觉自己的内在有某种转变,某些东西干涸,某些东西碎裂,某些东西破土而出,疯长拔节。
      他猜那是他血液里深藏不露的疯狂因子。

      短暂的狂欢后人群尽散,地上留下了连片的血迹,和十八具尸体。

      十八个被流放的人,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安全区,却没有一个能冲出这一百米。杀人的人走得干净,天地间只有他似的茕茕孑立。
      啊,忘记了,还有好奇。

      “采访采访我们在场的唯一一名清道夫小可爱,被吓傻了没有?”好奇的手虚虚的握成话筒凑到邵轩嘴边。邵轩打掉他的手,深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踩灭。他一贯的平静沉稳,仿佛这场屠杀没有引起他内心的震动,没有引出他不为人道的回忆。

      他拿出手机,在部里的公共频道发了条语音:“四十二号深水区,边界线法庭和边界线之间,十八具尸体,预计还需五辆车支援。”
      说罢,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把共情的尸体搬上车。

      路过翘着二郎腿坐在车前盖上的好奇,他脚步顿了顿,将手上的血在好奇瓷白的脸上抹了一道。

      然后去搬第二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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