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周腻

6、告示

　　榆县出了件大事儿。

　　城墙上贴了份儿手写的告示，那字写的笔走龙蛇，十分的有气势，不像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字。

　　告示上说曹先生要开始收学子了。

　　苍嘉本是过去凑凑热闹，看个乐呵，没想到挺多人都激动得不行，当场嚷嚷着要去找曹老先生报名，苍嘉凑近了一看，发现最底下还有个要求：收合眼缘者。

　　不过学金还挺贵。

　　苍嘉对这个曹老先生好像有点印象，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不仅书中的男女主是他的学生，但凡是有点厉害的角儿，都是曹老先生教出来的。

　　除了苍嘉......

　　曹老先生还跟爱人说此女看起来心术不正，目光不纯。

　　不得不说老人家的眼光就是准啊。

　　苍府里早就闹开了，上上下下都在给紧张的苍鸾出主意，苍鸾自是知道曹老先生的名声的，心里也是期待着能成为名师的学声生的。

　　她特意选了一身素雅的衣裳穿上，希望可以给曹老先生留下一个好印象。

　　正屋里，苍尽山双手负在身后，慈爱地对苍鸾说，“莫过于太紧张，我当年也是和曹老有些交情在的。”

　　张雀笑了笑，“我们鸾儿这么优秀，保不齐曹老先生中意得很。就算是没选上，为娘也给你找个顶顶的好夫子。”

　　苍鸾眸色黯了黯，那可是曹贤之，众人趋之若鹜的老军师。

　　曹贤之的学问几乎是她这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若是能得到他的指点，那也是极其荣幸的。

　　“长姐定是能选上的。”

　　苍嘉提着裙摆跑进来，喘了几口气，她的襦裙做得有点长了，害的她老是踩到。

　　不过也没关系，她长得快。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看着苍鸾略呆萌的神情，缓缓开口道，“定是能选上的，长姐勿要紧张，只要像平日里般表现就好。”

　　苍鸾回过神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或许是苍嘉的语气太过于沉稳和肯定，倒是让她生出几分希冀来。

　　苍鸾带着张嬷嬷上了马车，打算去曹老先生的家里报名。

　　告示上是留了地址的。

　　只怕这会儿曹老先生的住处热闹得很。

　　正要启程的时候，一只手掀开了轿帘，而后露出苍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儿，她的语气很欢快，丝毫没有意识到张嬷嬷冷下来的那张脸，“长姐，我陪你一同去。”

　　“不必如此，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苍鸾感觉到头上的簪子松了，伸手去碰，可是苍嘉比她的手更快，她拔出苍鸾发髻上的素簪，一霎间，苍鸾的头发全部散下来。

　　苍鸾很白，是那种很符合大众审美的奶白色。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不作装饰也叫人侧目。

　　苍嘉忍不住赞叹道，“原来长姐生的这般美，叫旁人不敢直视。”

　　苍鸾悄悄红了脸。

　　苍嘉几下把她的头发耙上去，单纯的扎了个头发，再把发簪插进去，细看之下，有几分丸子头的韵味在。

　　苍嘉在马车里找到一根发带，思量了一番，把发带绑在了苍鸾的发髻上。

　　此时看来，苍鸾倒有几分像阴柔的翩翩少年郎。

　　张嬷嬷给苍鸾拿出一面铜镜，苍鸾对着铜镜照了照，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和这庶妹在神态上有那么一些相似？

　　苍嘉很自觉地坐在了苍鸾的对面。

　　“是我想陪长姐去嘛。”

　　苍鸾对上她喜悦的眸，不知怎的，居然没忍心拒绝她。

　　罢了，便容忍她这一次罢。

　　曹老先生的住处没像苍鸾想象之中那般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院子门前只有寥寥数人在排队。

　　苍嘉挤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那老头坐得端正，面前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纸和笔，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一旁娇妻相伴，端茶侍水。他只是简单地问了来人几个问题，在听了来人的回答后皱起了眉，便摇摇头，谢辞了来人。

　　效率还挺快嘛。

　　苍嘉还没看完，脑袋上就被人来了一记暴栗。

　　“谁打我？”

　　“小苍嘉，可不能插队啊。”

　　原是李生。

　　李生比她高得多，苍嘉只能仰望他。

　　“我可没有插队，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看而已。”

　　“那也不行，得往后站，你挡到我的视线了。”

　　苍嘉说不过他，乖乖地站后面去了。

　　她和李生也没有隔得很远，中间也就隔了三四个人的样子，前面的人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李生，苍嘉依稀听见曹老先生问了一个问题，好像是在问他的专长。

　　李生难得正经，“治病。”

　　“治谁？”

　　“治尽天下民。”

　　此言一出，曹老先生的眼神变了变，开始正眼看他，忽然又问了他一句，“家父可是李年？”

　　“正是，家父此次托我来拜访先生，只是没见到先生。先生是如何看出家父是李年的？”

　　曹贤之摸了摸胡须，“李年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跟他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生恍然，站起来行了个礼，“晚辈李生，拜见老先生。”

　　“行了行了，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记得在榆县租个院子，学堂开张时，记得来入学。但我还有一个条件，入学的时候，《医书》九卷需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

　　李生大喜，连忙谢过曹老先生，才转身离去。

　　这李生啊，自小就对医术很感兴趣，家里人宠他宠得紧，也不强求李生读多少圣贤书，都是顺着他的心意来。

　　《医书》九卷是李生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的书，让他背下来自然不在话下。

　　曹贤之在名单上添上了李生的名字。

　　原来这李生倒是个心怀天下的，怪不得那天会屈尊给一个乞丐诊脉。

　　苍嘉不由得盯着李生出了神。

　　李生看见她，嘴边绽放出笑意，“小苍嘉，祝你好运。”

　　“......”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就快要到苍鸾了。

　　苍鸾这会儿表现得很从容，面上镇定，双手抓着衣袖，紧了又紧。

　　曹老先生见是个女子，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苍嘉才发现这老先生就是那天卖箭具的那个老头。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这老头瞄都没瞄她一眼，估计早就不记得她了。

　　娜依花很贴心的给张嬷嬷和苍嘉也搬来了椅子。

　　苍嘉倒是不替苍鸾担心。

　　好歹她妈是个女主，光环什么的，肯定是有的。

　　她坐在苍鸾的另一边，拿起桌上多余的纸和笔，打算无聊时在上面写写画画。

　　“敢问姑娘身为女子，可有什么抱负？”

　　苍鸾想了想，“愿以学识而闻达于世。”

　　苍嘉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曹贤之点点头，表示赞许，继续问，“那你认为当今女子，当如何自处？”

　　“读圣贤书，明事理，大方得体，相夫教子，亦乐在其中。”

　　苍嘉继而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

　　曹老先生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姑娘是个保守的，日后思想不妨大胆些，不必将目光拘泥于一方墙隅。”

　　苍鸾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是。”

　　“若有一日你发现你的思想不能被世人所接受，你当如何？”

　　“反省自己，争取同世人相容。”

　　曹老先生显然不太满意苍鸾的回答——

　　“老夫看姑娘盘发新颖，原以为姑娘是个有想法的人，却也是保守了些。”

　　苍鸾闻言低下头，闷闷的，有点失落。

　　苍嘉从桌下来抓她的手，她在轻轻抠她的手心，弄得苍鸾有些痒痒的。

　　“不过小姑娘倒是合老夫的眼缘，到时候记得入学。”

　　苍鸾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还是苍嘉带着她给老先生鞠了躬，道了谢。

　　娜依花没忍住打趣道，“我家老头啊，脾气怪得很，平日里做派疯癫，既是合了他眼缘，那你便是他的学生了。”

　　敢说曹贤之做派疯癫的，怕也只有眼前这位了。

　　曹贤之又问：“姑娘的名字是？”

　　苍嘉抢先开了口：“苍鸾，便是那个红鸾的鸾。”

　　“原是县令之女，难怪一身雍容贵气。”

　　曹贤之在名单上又记下苍鸾的名字，“尽山这小子啊，空有才华，可惜难逃美人关啊，‘情’字误人啊。我看姑娘姿色上乘，不知姑娘可是江氏之女？”

　　苍鸾跟张嬷嬷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是一惊。

　　“我母亲是张氏，先生怕是搞错了。家妹才是江氏所出。”

　　曹贤之瞥了苍嘉一眼，眼里不无惊讶，“啊？我记得江氏可能难得一见的绝色，怎的生的女儿倒是不像......”

　　话说苍尽山少时也是一个风流肆意的美男子。

　　苍嘉：“......”

　　苍鸾在一旁捂嘴笑，“先生怕是审美拘泥了些，家妹是生得好看的，只不过先生没看顺眼罢了。”

　　要是看顺眼了啊，是越看越移不开眼。

　　“先生说这话忒伤人心，我五官都还未长开，怎的就不及我娘了？”

　　苍嘉作势委屈道，鼻子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曹贤之一愣，平日里也是个哄人的好手，“罢了罢了，是老夫的错，这位姑娘长大后啊，定是顶顶的好看。”

　　“这还差不多。”

　　苍鸾后面就没人排队报名了。

　　曹贤之遂闲了下来，他收拾了一番桌面，顺手捡起了苍嘉用过的宣纸，不经意间瞧见了苍嘉写下的字。

　　“见遍百般苦，尝尽世态凉，求得众解脱，千帆皆过往。”

　　“不拘泥于情爱，不拘泥于世人，心之所向，行我所行。”

　　“思想本该百花齐放，不求相容于世人，只求道之所正。”

　　一一对应曹贤之先前的问题。

　　曹贤之捏紧了手中的宣纸，心中大慨，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没想到被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领悟到了。

　　“姑娘且慢——”

　　苍鸾一行人已经走出了院子，听得这话，又折身看去，只见曹老先生跑了出来，手中举着一张宣纸。

　　他在苍嘉面前站定，扬了扬手中的宣纸，“敢问这可是姑娘心中所想？”

　　“是我心中所想。”

　　曹贤之看她的目光变了，变得引诱起来，“姑娘日后可想入我门下，当我的学生？”

　　“不必了。”

　　听了她这话，面前的老者大为受伤，仍不甘心地追问道，“为何？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先生才华过人，但是晚辈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没什么进取心，我更钟意于世间百态，快意人间。”

　　曹贤之不免遗憾，“这样便罢了吧，老夫多有叨扰了。”

　　“先生告辞。”

　　苍鸾却是不知想到什么出了神，苍嘉转身之时不小心撞到了她，眼看人就要摔倒，苍嘉心下一紧，赶忙去拉——

　　余光里有个更快的身影，是比之同龄人更为的高大和魁梧。

　　钟存柏将少女揽进怀里，鼻尖涌进来一股好闻的体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觉着莫名安心和好闻。

　　“怎的这么不小心？”

　　他轻轻松开她。

　　“没站住罢了，多谢世子了。”

　　苍鸾又要给他行礼，被男子一把拽住了手腕，一男一女的手甫一碰在一起，像是生了热般，又飞快的抽回。

　　“鸾姑娘不必多礼，”他望了屋内一眼，心下明白她此番是来报名的，“可是选上了？”

　　苍鸾轻轻点头。

　　她抬眼看他，发觉他也正在看她，一下大囧，移开了目光。

　　“若是我也选上了，那日后我们便是同窗了。”

　　“世子人才出众，先生肯定中意。”

　　钟存柏被她逗得轻笑，从他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晰的看见少女微红的耳根，那小巧的耳垂娇嫩欲滴，她那一双眼睛清澈澄明，像是一汪泉水。

　　“如此，要借鸾姑娘吉言了。”

　　两人互相告别，车轮声响起，钟存柏迈脚跨进了屋，苍鸾掀开帘子，望着钟存柏的背影发呆。

　　随着男子墨色的衣袍消失在视线里，马车上的帘子也合上了。

　　苍鸾的目光落在苍嘉身上，她似乎是困了，端坐在角落不住的点头。

　　没想到她这个庶妹有几分本事，能叫曹老先生为之侧目。

　　苍鸾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平庸了，不过还好，苍嘉也好，她也罢，总归都是苍家的孩子。

　　只是要提醒父亲在庶妹身上多教导教导了。

　　苍鸾拿出一条薄毯，示意张嬷嬷给苍嘉盖上。

　　要入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