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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出现了对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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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荛睁开眼睛,四面淡灰色的床帐像温柔的好友般包围着她,贴脸的青布棉花枕头和怀中杂色的百纳被,是那天从惠四城里一起买回来的。安荛觉得,人好像也是一粒种子,在哪里慢慢营造出自己的生活,就像慢慢长出根须,以此固定下来,努力地重新开始。
安荛昨夜又梦到了母亲,慢慢恢复清晰的梦里没有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就像从阴云密布的空中露出的画面。在梦里,母亲还是染病前那种恬淡的样子,向安荛说起她和安永华初见时的情形。
安荛的爹安永华少年及第,初识时在木宁乡主的眼里便如月中君子,而安荛长大以后所记得的,已是安永华蓄着长髯,身体发福的样子,很难理解母亲为何会为他纠结一生?
安荛想,如果这就是男女间的爱慕,那么爱慕真是一件不详的事情。
忽然从前院传来一阵陌生,高亢的声音,安荛猜想:应该是铁匠把铁犁送来了。
她起床后赶到前院,老葛和葛春都在,除了他们还有铁匠和铁匠的徒弟,四个人正在一起观看那副青光雪亮的新铁犁。
看到安荛出来,他们便向左右让开。安荛见那副铁犁做工精细,应该是很好的,就点点头,把剩下的一半钱付给了铁匠。
铁匠师徒走后,老葛把铁犁送进了库房,安荛问葛春:“真贵呢?”
葛春道:“刚才来了个人,说是他的大车掉到路沟里去了,真贵帮他去抬车了。”
安荛道:“我的腿和胳膊已经好了一点,原良说昨天老葛平好的地,今天就能播种了,我要去洒种子。”
葛春道:“去吧,累了就歇一歇,把我给你做的袖套戴上。”
大门外面人影一晃,她们都以为是原良回来了,仔细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年轻人,肩上背着包袱。
见安荛和葛春都在疑问地看着他,年轻人道:“我是中人介绍来的雇工,主家在吗?”
安荛如梦惊醒,因为田里的农活进展顺利,她几乎忘了还请过雇工。
葛春笑着指一指安荛道:“进来吧,主家就在这里呢。”
他慢慢走过去,安荛发现他个头虽高,眉目间干净,清朗的感觉还像个孩子。
他站在安荛面前礼了礼。
安荛问:“你今年几岁?”
他说:“十七。”
果然,安荛道:“我记得那时和中人提的要求,是要找一个经验丰富,体格富强的中年人,是不是有点误解?”
他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是我恳请中人让我来试试看。我不是本地人,因为相依为命的姐姐,从密州的都田郡嫁到许泉,所以也跟来了。如果小姐觉得我的经验不够,少给一半工钱也可以。”
他在话中提到两次的‘都田郡’很耳熟,安荛想了想问:“你是从南方来的,是能种橘树的都田郡吗?”
他高兴地答道:“对,正是。我们都田人都种橘树,对种麦禾则不敢自称擅长。”
安荛惊喜地问:“你会种橘树?”
他点点头,安荛在心里欣慰地叹了口气。就算这个孩子不会耕田播种,安荛也要留下他,因为他会种橘树,最重要的橘树。
原良回来的时候,发现安荛身边多了个叫王淳的少年。王淳青涩而貌美,很像哪家受宠的孩子,大约和安荛相仿的年纪。
原良对王淳的感觉不算好,不仅因为他是个过于貌美的雇工,也因为他和安荛在一起时有些过于自来熟的热情,一个貌美又不懂谨守本分的雇工,可能会是安荛的麻烦。
多了王淳,去田里的队伍变成了四人,安荛和王淳走在后面,路过农庄周围的坡地和田地边的那座小山时,安荛都要问问王淳:“哪里更适合种橘树?”
王淳道:“只是看一看地形还不能决定,合适的土壤更重要,等到空闲的时候,我们带上铲子去挖挖看。”
安荛觉得很有道理,又问何时种橘树才好?多大的橘树最适合移栽?
原良扛着耙子走在前面,耳朵却朝着后面,听到他们一直在说橘树。为什么他们会谈起橘树?原良来许泉之前是仔细了解过这里的情况的,许泉没有种橘树的传统,橘树并不适合许泉。
在王淳出现以前,原良从没有听安荛提起过橘树,如果是这个雇工想让安荛在许泉种橘树,原良可不会答应。
这样的一队人穿过山下的杂木林,来到已经耕耘好的田边,翻起的土地像静静不动的浪花,犹如从地下崛起的生命之力,又好像在默默呼唤,催促他们快洒下丰收的种子。
种地真是让人高兴的事!安荛在春风的吹拂中忍不住感叹,当然,她知道这些都是老葛和原良的功劳。
原良道:“和你前天离开的时候很不一样了吧?”
安荛由衷地说:“真是太好了。”
在他们身后,老葛和王淳也放下耙子和水罐,准备开始耘地。
原良在心里想了想,忍不住问:“你从哪里找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小郎来做雇工?”
安荛道:“是中人介绍的。他的确不是我一开始要求的那种雇工,不过,他也正好是我需要的那种雇工。干嘛说人家是养尊处优的小郎?感觉怪怪的。”
原良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做雇工?”
安荛奇怪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见过你这样硬装凉奴的人以后,就算看到鸭子变成鸡我也不觉得奇怪。王淳的确不是习惯种田的人,他会种橘树。”
原良终于也听到了橘树两个字,立刻摆出耐心道:“为什么要种橘树?在许泉种橘树可是件糊涂事。”
安荛很难和他解释这件事,只好任性地说:“我就爱犯糊涂。”
这个回答让原良非常意外,他所了解的这位小姐并不是会随便犯糊涂的人,王淳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大家分开耘地,很快,在宜人的春风吹拂中只剩下沉默的劳作。
安荛沉浸在渐渐变化的土地中,用耙子推开土块,干燥的土壤就像松散的米糕一样摊开黑褐色的身体,在耙子的梳理下变成整齐的苗床。如果发现碍事的石头,安荛就捡起来,用力扔到田埂外面去。
她在耘地的时候,也会回想刚才和原良的对话。原良好像对王淳不太信任,安荛也能理解。
王淳的出现有些让人意外,而原良现在的处境又很复杂。原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谁,在渡江时做过什么?他想以凉奴的身份获得某种机会,却只能暂时留在这里,这对他已经是一种不利。所以,原良必须时刻警惕身边的危险。
随着不停耘土的节奏,安荛也慢慢耘齐了她心里的思绪,她停下来向左右看一看,左边是她耘过的田地,也许已经够一亩了,在安荛看来,这已经是很大的一片地。
安荛也看见了王淳耘好的田地,他好像是一丝不苟的人,在田里耘出的土沟格外整齐,好像是在用耙子写先生要求的抄书。而老葛和原良因为耘的很快,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安荛喊王淳去田边休息,自己先放下耙子倒一碗水喝,葛春在篮子里单独放着安荛的小碗,还有几块蒸饼。
田野里吹个不停的风和流出的汗水,已经让王淳和安荛变得有些灰头土脸,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安荛道:“王淳,阿春做的蒸饼味道很好,你尝尝看。”
王淳接过蒸饼,掰碎后放进嘴里,愉快地向安荛一笑。
安荛觉得他身上有书卷气,便问:“王淳,你念过书吗?”
王淳道:“嗯,我爹是有学问的人。爹在去世前为阿姐定下了亲事,为了帮阿姐攒齐嫁妆,我便休了学业,一直在亲戚家的橘园里帮忙。”
安荛道:“现在你阿姐已经嫁人了,为什么不继续学业呢?”
王淳道:“我带着书本,有空时就看。”
安荛道:“我听说许泉不太适合种橘树,种在这里的橘树不仅不会丰产,味道也不甘甜。”
王淳道:“都田郡以北都没有人种植橘树,似乎就是这个原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种?”
安荛道:“我母亲喜欢橘树。种完麦子和稻苗以后,我想买一百棵橘树种在这里,你在叙州的亲戚可以卖给我橘树吗?”
王淳道:“密州多得是橘树,如果你对这些橘树有特别的期许,最好亲自去一次,这样才能买回符合心意的果树。”
安荛道:“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王淳正要回答,从他和安荛身后伸来一只绑着布带的手,把放在地上的水罐拿走了,原良沉厚的声音也从他们的背后突然跳出来:“你们一直坐在这里闲谈?我们已经耙完山前的地,要转到南边去了。太阳晒得这么热,风又大,两位受苦了。”
安荛知道原良是在表示关心,可是他的语气里却好像有种怪怪的感觉。
王淳礼貌地站起来说:“这位大哥辛苦了,小姐在和我说要种橘树的事。”
原良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真的会种橘树,就应该诚实地告诉她: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王淳也面无表情地答道:“古有凿山引水,成就蜀之天国,小姐只是想种几棵橘树,试一试有什么不可以呢?”
原良道:“并不是不可以,而是背后的心思怪异。”
王淳道:“你说小姐的心思怪异?”
原良冷着双眼道:“佞人。”
安荛困惑地看着他们,原良不言不语时也气势十足,王淳则对他的气势视如不见。突然产生的微妙气息让安荛有些不安。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