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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   三千年前,斐泽帝君与云清帝君做了一个赌。
      那时,云清因为心绞之痛,日日夜夜遭受着幻觉的折磨,脾气也越来越难以捉摸。他只记得当时自己行为举止着实是有些癫狂,浑浑噩噩跑去了幽冥,喝了四大碗孟婆汤。孟婆汤没甚么滋味,寡淡至极,他不喜欢。可他未曾忘记有关于师父的一点一滴,倒是将自己在凡间数万年的记忆统统忘了个干净。后来他路过凡间的一处山林,稀里糊涂做了个山大王,山中的子民都很爱戴他这位君王,他也很满足。
      直到斐泽在山洞里找到他,彼时云清正抱着一块山洞中的石头酣眠,斐泽唤他,“你为何这般执着,竟还化作一只猴子。你做世人、做妖做鬼独独不做仙,因你知晓做仙便忘不了他吗?”
      他那时混得的确是很不成器,众多的仙族子弟也少有像他这样不成器的帝君。
      斐泽看着他日日消沉,忍无可忍,将云清捉回了天庭,问他:“云清,你当真只是将你师父当做师父吗?如若只是师父,你为何三十余万年还不放下?若不是师父,云清,你问问自己,你又将他当做什么?”
      当做了什么,能是什么,分明只是自己的师父啊!
      他答得笃定:“只是师父而已。”
      可是斐泽那双眼睛透着了然,好像他早已知晓一切。
      神悲怜世人,可这世上又有谁能够怜悯一下悲哀的神明。
      斐泽将脸藏在层层的云霭之后,显得有几分高深莫测,“不如我们来做一个赌。”
      “赌什么?”
      “赌你能否认清你对你师父的感情。”
      云清闭上眼睛,心中刺痛:“我师父已经不在了,这能怎么赌?”
      斐泽的声音从云后传出来,有几分清冷,
      “你且将自己变作一个孩子,下了凡间去,到时我令司命为你专门写一个命格簿子。”
      “到了凡间,你会遇见一个同你师父一样待你好的人,倒时你将与他共同经历种种事情,一如你与你师父当年。”
      “云清,这是一场问心局。”
      “云清,你且在那人的身上好好参悟参悟,你对你师父当真只是一腔清白的孺慕之情?!”
      原本斐泽说的那个赌是个极好的法子,可云清不知道怎么的,却很是害怕,总是胡乱想着,若是我对师父当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若我对师父有什么难言的非分之想,那当真是百死难赎的大罪过。
      云清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许多年,终究是躲无可躲,被斐泽揪着袍领扔下了南天门。
      斐泽将他卸了修为,封了记忆,化作凡间不过五岁大小的垂髫小儿,脾气性格与他儿时殊无二致。
      ————
      承元十一年,梁国都城,大雪。
      北风呼啦啦吹着雪片,似刀子一般割人脸。一阵又一阵的大雪盖住了梁城的繁华,青砖黛瓦都被覆盖在厚厚的雪层之下,街上不见人影,偶尔有一两只野猫跑过,留下一串串细小梅花一样的脚印。在一处墙角下,紧紧蜷缩着一只小孩儿。小孩儿是个流浪的乞儿,某一天突然睁开眼睛,也突然出现在梁城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小孩儿穿着灰旧的薄薄小褂,衣衫褴褛,脚上不合尺寸的旧布鞋露出大半黑漆漆的脚趾。“咔嚓”,一根细小的冰棱掉下,摔在雪地上,断成了好几节。其中一粒细小的冰屑不小心落在小孩儿露出的脚背上,小孩儿一惊,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同样黑漆漆的脸庞,眼神稚嫩,模样可怜。这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儿,他已经不知道躺在多久,只记得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大街的黄叶还像蝴蝶,如今已经入了冬。
      他捡过别人不要的残羹剩菜,也吃过破庙里的老树根,他曾被野狗追来追去,也曾经被凶神恶煞的大人泼过洗脚水,滚烫的水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还曾白皙着的背脊烫得通红。小孩儿不明白人人为何唾弃他,他只是每一天从街头街角醒过来,又游荡在每一处大街小巷。他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总是东张西望,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等人招领的幼犬,无处可去。
      这是他饿肚子的第二天,天气还是很恶劣,他很冷也很饿。冰凌子砸在小孩儿的脚上,小孩儿伸出那双红肿着流着脓水的小手捻起了冰凌,他慢慢抬头,看着房檐下一排又一排像是竹笋的冰凌,开心的笑了。房顶就是厚土的地面,倒挂的冰凌就是一排排钻出地面的竹笋,晶莹剔透的竹笋折射着太阳不甚精神的光芒,五颜六色的。小孩勉强打起精神,用冰冷麻木的双手捏出一团雪球,眯起一只眼睛,瞄准房檐上最粗最大的一根冰凌,狠狠砸下去。
      “咔嚓”“砰”
      粗大的冰凌砸在雪地上,碎成几截。
      “三郎。”
      突然出现的人声惊到了廊檐下的小孩儿,小孩儿粗粗回头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捡起最大一块的冰凌匆匆跑开,躲藏在老树根下,小心翼翼啃起了冰块。小孩儿心想,这块竹笋这么大,一定很顶饱,等他啃完了就不饿了,到时候他再找一个温暖的地方睡一觉,就那座最大的酒楼后面的茅草房吧,那里有一个狗洞,从洞里爬进去,躲在屋子里,等从梦里醒过来,花就开了,他就不怕冷了。
      他想着,吃着,风声卷着来人的话语声灌进小孩儿的耳朵。他从树根后面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紧紧盯着来人。
      穿着厚厚棉袄的老妈子喋喋道:“风雪这么大,碎冰渣子刺毛疼,三郎何苦亲自来这一趟。您想吃醉芳楼的花酥团子,只管吩咐下人一声,哪个敢不上心。哎呀呀,三郎当心,雪地可滑着嘞!”
      那个叫“三郎”的小少年,穿着天蓝色长袄,披着厚厚的貂皮斗篷,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站在纸伞下,双手笼着汤婆子。他说:“奶娘不知,母亲素来爱吃醉芳楼的花酥团子,我让小厨房做,小厨房却做不出来这个味道。母亲这几日身体不适,我心里惦念母亲,所以跑出来为母亲买这花酥。”
      唤作“奶娘”的老妈子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扶着三郎,笑道:“还是三郎体贴夫人,自夫人嫁入沈家,一直得老爷爱重,如今且得了三郎如此孝顺的孩子,夫人好福气呀。”
      穿蓝袄的三郎嘴角翘起来,“母亲疼孩儿,孩儿自也当疼母亲。”他吩咐跟随的下人:“都走快些,若是耽搁了,花酥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抬头不经意看了眼老树根,三郎愣了愣,走了。
      下人们都应“是”,簇拥着中间的三郎渐渐远去,宽阔的街道上,徒留下数道长长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片刻,风雪越大,被人刚刚留下的一道道踪迹变得杂乱无章,一行人去而复返,走在最前头的正是那个穿天蓝色长袄的小少年,他离开遮风的纸伞,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头,化成一滩水渍。
      身形臃肿的奶妈在后面追赶,喘着粗气,“三郎……三郎您这是怎么了?您……您在找什么?”
      小小少年围了老树根打转,找了一圈又一圈,再也看不见刚刚的黑色身影。
      三郎回头,怅然若失:“我方才……”话没说完,他推开纸伞行走在大雪中,“没什么。”
      ——————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就好比沙漠中突然涌现的水泉,缓解心中无尽的饥渴。又如同冬日里升起的篝火,引诱着寒冷的人群聚集,那火中好似有永恒的温饱,只要进去,只要陷入火中,此生都不会再受到凛冬与饥饿的纠缠迫害。这舒适炙热的温度哄骗着无知的孩童,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走进去。
      “快!孩子骨轻,莫要让孩子滑进桶里,待会呛了水有个好歹,当心郎君不削了你们。”这是一道年长的严厉的声音。
      这话落,一道年轻的娇嫩的女声响起:“嬷嬷,你说郎君为何要带个孩子回来呀?”
      年长的声音道:“主子的事情照做就是,多嘴!快些将他洗干净,郎君还在外面等着呢。”
      众声答“是”。
      一只手捏着小孩儿的肩膀,往上提起,那只手的力气很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全无招架的可能。小孩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是被人如同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雀一样捏在掌心之中,他感受到了危险,这是小孩日复一日在睡梦中都会保留的深深戒备。更不要说那人的手上一层粗糙坚硬的厚茧,捏在少年仍旧细嫩的肩膀上,一道红色显眼的印记慢慢浮现。
      小孩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推搡着来人的力量,挥掉那些人的手,挣扎着。
      这些人不防小孩会突然醒过来,还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因而动作滞在原地。
      小孩缩着身子,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且非富即贵的屋子里,烧得暖如春日的地火,红木浴桶旁竖立着四面屏风,年长的妇人与年幼的丫鬟们围在浴桶旁边,正在费力清洗小孩身上的污垢以及成结的头发。这一切都是小孩不曾见识过的模样,一切都是陌生的。
      小丫鬟不小心扯到小孩乱糟糟一团的头发,小孩却像发了疯一样,挥开嬷嬷安抚的手,打掉丫鬟手中的梳子,固执的,乖僻的,不许众人碰他。
      外面有人听见了这场喧闹,越过高大宽敞的屏风,走过来问着:“这是怎么了?”
      小孩呆愣愣缩成一团,依偎在温暖的热水中。他听见来人的声音,稚嫩的年幼的,也是个孩子的声音,但是声音却是镇定的、不慌不忙的。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反差,小孩慢慢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只一眼,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那个看起来不过九岁的孩子,穿着月牙白袍,围着金丝玉带,一头黑发用玉环松松扣着,就像所有金枝玉叶的小少爷,穿着讲究、样样精细。唯一一点与众不同的是,这位小少爷生着一双琥珀色的双瞳。
      年长的嬷嬷对着小少爷说:“回禀郎君,这小孩极是警惕,一醒过来就不准奴婢们近身,可怜见的,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怎的如此怕人。”
      小少爷站在红木桶的一边,静静看着桶里窥探警惕的孩子,道:“都出去。”
      嬷嬷与婢女们退了出去,只剩下小孩与小少爷两个人。
      小少爷拿起梳子,继续清理小孩脏兮兮的头发,他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没有名字。”
      小少年用手掬起一捧水,打湿小孩的头发:“那我给你取个名字。”
      小孩不乐意:“我不要你取的名字,你不曾问问我,偷偷将我捡了回来,现在又说给我取名字,你这样就好比……就好比随随便便捡了一条小狗,一个宠物,我不要做你的小狗,更不要做你的宠物。”
      小少年眨着眼,那双琥珀色冰冷的眼睛中慢慢浮现笑意,淡淡的像一层雪化成水,“你不是宠物。”他说:“但是我将你捡回来,你就是我的!我给属于我的人取名字,是很讲道理,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
      小孩生气:“我才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小少年不理他:“我叫谢怀安,那你也姓谢,叫……唔,就叫谢稚吧,阿稚。”
      小孩要气哭了,抬眼瞪着少年,指责他:“你不讲理!”
      谢怀安淡淡地笑着:“呀,小孩,你看着我。你看我的眼睛,你不怕我吗?”小少年放下怎么梳也梳不好的头发,轻轻地说:“我生下来也是个很讲理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只要看见我的眼睛就害怕、恐惧甚至是厌恶,这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他们却本能的躲避我。所以啊,我就也学着那些人不讲理了。”
      他用琥珀色的双瞳看着小孩,瘦小的孩子,洗白净的嫩脸,唇红齿白的小孩,生得一副贵家子的容貌,却成了昏倒在雪地里的小乞丐。可就是这个肮脏的小孩,让他抬起的脚久久不能放下,那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在冥冥之中催促着他、指使着他,让他将这个原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小孩捡了回来。
      谢怀安拿起桶边的剃子,准备将小孩乱糟糟的头发一起剃掉。
      小孩挣扎着:“你干什么?!我不要剃头发,你放开我的手,不准压我。别碰我!!你别碰我,啊啊啊啊!”
      “你是个坏人,你把我捡回来,你让我不再属于我自己,你还要剪掉我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坏呀!!”
      谢怀安心若磐石,不为所动:“你要是不剃光头发,头发里生满了虱子,它们在你的头上跳来跳去,钻进你的头发根里面咬你的头顶,然后从咬穿的头顶进入脑袋里,吃掉你的脑袋,控制你的眼睛和嘴巴,然后把你变成它们的。”
      “别说了!别说了!呜呜~”小孩怕了,求饶:“我剃还不行嘛。”他退了一步,便觉得这个人可能不是坏人,他还帮自己打败头上的虱子。可怜的小孩,遇见了这世上最精明真诚的骗贼,心防一旦打开,就再无可能阻止他的进入。
      小孩用双手环抱着双腿,乖乖坐在红木桶里,他咬着唇怯怯的问:“我……我也可以叫谢稚,但是你说我是你的,那我会有大糖饼吃吗?我可以不用再饿肚子,不用睡在马棚、破庙、街头和臭水沟了吗?我也可以穿上很漂亮的衣服吗?”
      谢怀安拿起花膏涂在小孩圆溜溜的光头上,轻轻道:“可以的,你想要的都会有。”
      “真的?!”小孩高兴坏了,想起了下人们的称呼,开心着:“那真是谢谢你了,郎君大哥哥。”
      小郎君又拿起白巾,细致地搓着小孩的的身子,被小孩的称呼逗笑,颜色寡淡的玉脸上被红木桶的水汽熏得浅红,“不必叫郎君。你与那些人不同,以后……就叫哥哥吧。”
      小孩惊讶:“哥哥?你要当我的哥哥?!我可不会随便让人当我的哥哥嘞,除非……”
      “除非什么?”
      小孩飞舞着眉眼,灵动活泼,“除非你要一辈子宠着我,你要对我好,心里念着我的好,你不可以像喜欢我一样喜欢旁人,那样我就不属于你了,你也不是我哥哥。”
      这小孩,不愿意吃亏,他提出了一个天大的要求,即便是亲生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没道理一个人一辈子都得待他这般好。可这小孩刁蛮任性,他认为的好就该如此,若你不愿意对他这般好,那么他就要走了,他要去找另一个人,因他知道,这是人合该有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善待他,一辈子喜欢他对他好。你莫要问他如何知道的,没人对他说过这样没道理的话,可他就是知道,他也一直在等待。
      谢怀安细细为小孩打上皂膏,他不会说出这样如同重诺的言语,即便是哄着一个孩子,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开口随意应允。可是他自己不曾预料到的,当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可做答,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每一处都代他做了回答,他将小孩从桶里抱起来,放在腿上,亲手为他穿上洁净的衣裳,揉着光秃秃的小脑袋,轻轻道:“好。”
      这一声好从灵魂中叫出来,激荡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打乱了他的思绪,率先从嘴里蹦出来,一刻不愿多待。谢怀安不信神佛,却在这一刻相信冥冥之中也许当真会有神佛或者审判者,评判着世人的功过,前世、今世、来世,他会让报应如约而至,你不可拒绝这报应,反而要欢喜的收下他,因为这报应生得极高明,一瞥一笑都长在你的心尖上。
      这一年,谢怀安得了报应,方才指数之年。
      谢稚得了哥哥,初初五岁。
      白衣小郎君抱着一颗小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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