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五十寸我

2、有客来

　　第二天，唐风仍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还没吃过早饭就去校场练功。

　　昨日嬷嬷给上的药是有效，但也不是那话本子里“药到病除还能还人强络筋脉”的仙丹，所以唐风膝盖并未消肿多少，还是青紫的两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只是比昨天强了一些。

　　此时天刚蒙蒙亮，北斗似乎还在远处的天幕闪烁，灰青交杂。
　　大漠的天就是这样，又高又远，让人永远都触不到，像个青蓝罩子似的倒扣在沙土连绵上，孤独的穹苍里，云彩也轻飘飘的，少见极了。

　　清晨似乎还有一些潮湿寒气，唐风只穿了件短袍，刚开始确实被冻了一哆嗦。

　　过了一个时辰，功夫架势练得都差不多了，姑娘稚气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鼻尖儿上也有一把汗珠，后背也湿透了。唐风深吸一口气，把腿从木桩上挪下来，却还不过瘾。
　　便随手捡了根树枝，装模做样的比划起来，其实她并不会什么招式，只不过看过两三次军营中的比武，胡乱的记下来几招。又因为功夫才练不久，气蕴不稳，那胡杨枝在自己手里，确实也就是根普普通通的树枝，还被虫蛀了两个洞。

　　……

　　小姑娘一咬牙，却还是比划了好一阵。
　　却没注意身后的身影。

　　周芷披了件袍子，环着手站在场侧看那孩子蹦来跳去。

　　虽然嘴角没动，但是眼睛里的喜悦是掩藏不掉的，但是很快又沉了下去。

　　就像苏嬷嬷说的，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疼呢。

　　周芷是个心狠的人，也摆不掉自己是这孩子亲娘的事实，她看那孩子昨日一滩泥似的迈不开步，也后悔自己用力猛了些，本想着今早偷偷去看一眼，却发现屋子都空了。

　　她这女儿，虽然生了个小姐身子，却一点小姐架子都没有，长到八九岁，除了脾气又臭又硬，犟得像头驴之外，确实没什么挑得出毛病。有时候顽皮一下，也会偷偷溜出去摸鱼骑马，或者去月亮湖看月亮，回来不过就是自觉的去领一顿手板子，或者顶个盆子扎马步而已，没什么让自己烦心的地方。
　　唐风心思不像旁人那么稚嫩，可毕竟年岁摆在那里，她也不过是在贪玩和长志气上比人多了几个心眼。

　　所以周芷这样做，也是想把她贪玩的心眼也都放在后者上头。

　　在她这儿，什么男女有别，女子无才，统统都是放屁，她巴不得自己的女儿未来披荆斩棘，浴血天光，做出来个让人啧啧称叹的样子才好。

　　她是把唐风当男儿教养，半分没偏心。

　　可又怕操之过急，揠苗助长，反而失了本意。

　　小姑娘累得腿软，半跪在场上，那胡杨枝子一支楞便断了，她只撇嘴，却也不出声。
　　正想着两手撑在地爬上起来，只觉得背后一轻，就被人拎了起来。

　　她一回头，就是那个每日做噩梦都要追着她踹的亲娘周芷。

　　唐风讪讪地叫了句娘，就垂着小脑袋不说话。

　　她从来不会和周芷讲自己的打算，是颇有些主意在心里的。今日本就是想要偷偷练功，等午后和弟弟一块让周芷检查时，就比昨日大有进步，她娘也就没由头再罚她练那么久，再加上她今天充一个哑巴，绝对比昨天挨的揍少了又少。
　　周芷却只瞟了这蔫了的娃娃一眼，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今日不练功，休息一日。”

　　唐风小嘴巴里“啊”了一声，有点愣，似乎是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懵了。
　　她想了又想，机灵的小眼睛一转，本想藏住自己的开心愉悦，可终于还是憋不住，抬头问了一嘴：“那，娘，我能去三驼镇上转一圈吗？”

　　周芷拧了她那柳叶模样好看的眉。

　　“不可。”

　　“今日，家有客来。”

　　等唐风再换了身红裙，扎了条漂亮辫子出来时，家里人都到齐了。

　　今日家里人穿得格外齐整，父亲军甲卸身，还配了最心爱的那柄长剑，母亲也是和颜悦色，温柔内敛的做派，这让唐风很是摸不着头脑，不过——
　　平日不太出屋的唐珏也坐在一侧，唐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心里反正是开心的。

　　只是大哥今日又和昨日不同，眉宇间平添了淡淡的愁色，眼里虽还是温温柔柔的一汪水，可总觉得里头似乎有大漠里的风暴。唐珏今日穿了身白纹蓝袍，未到加冠的年纪，额前便还留着两缕乌发，配了条蓝底带玉的护额。
　　唐珏自小体弱，周芷这不善女工的手笨拙地给自己的儿子绣了条护额，又寻了块暖玉嵌在上面，后来经无暇的巧手改了改模样，居然也是个好看的款式。

　　唐瑾手里还捏了块糕，嘴边是几块糕渣，挥着手想要递给大哥。
　　唐珏只是一笑，摸了一把弟弟的头。
　　扭头和妹妹讲：“小风，你穿这条新裙子真好看，像是大漠里火红的枫叶。”
　　唐风一笑，辫子上的一串铃铛也跟着笑，好不活泼。

　　小厮自门外跑了进来，一礼。

　　“老爷，客人来了。”

　　“快，快迎。”

　　唐奕和周芷相视一眼，竟是要出门去迎那客，似乎真的是从天而降的贵人一样，连孱弱的唐珏也要温吞吞地向大门那方向走去，只有唐风是个看热闹不着边的料，只是向前迈了几步，带着弟弟站在前厅的正门旁。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等来客人，唐风那颗喜悦的心也蹦不动了，小声嘀咕一句：“难道这客人是个磨磨蹭蹭的坏性子，怎么这么久还没进屋。”

　　结果下一秒她就瞪大了眼。
　　一个白胡子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进来——

　　老头大概有七八十的样子，两根长眉仙风道骨，小眼睛微眯，鹤发长脸，身形高瘦，穿了身青白色的袍子，穿过七十七个小孔，最后系在一根粗布上，踩了双草鞋，面色红润，看着是个长寿福禄的相貌。

　　唐风生在西陲，哪里见过这样的南派打扮，她咦了一声，也不怕生人，只是好奇地打量眼前的老头。
　　“好奇怪的衣服，爷爷，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童稚嫩的声音一出，这老道就盯着眼前的女娃娃笑了起来，捋了一把银亮的胡子。
　　“唐奕啊，你这女儿生得有趣。”
　　“小友问贫道在何处来，那小友又是在哪里来的呢？”

　　这话让旁边的唐奕夫妇好不吃惊：凌霄子老道竟然叫家里那个虎妞“小友”？

　　唐风觉得自己被那人噎了一嘴，可转头想了想，不过是这老头的消遣话，他既然识得自己的爹爹，又知道自己是爹爹的女儿，哪里会不知道自己是打哪个山头上蹦出来的野猴子。
　　所以她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上面绣了只蠢胖的白兔，又因娘亲教导过，不回长辈之言为无礼，所以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我自然是西域唐府来的。”

　　那老头又一笑，眼里确实深不可测的估量。
　　“万事万物，生而飘渺，人如浮萍，便是波涛汹涌中的一芥，哪里又是能说是来自一处的？你如今身在大漠，日后是南下还是北上，沉沦一时，刀剑破光，不可说，不可说……”

　　唐风大字还不识几个，这人的话又这么高深莫测，她听的迷迷糊糊。

　　见凌霄子道长又去捻胡子。
　　唐奕便找了缝隙插了句话：“道长，今日登访小府，可是为了珏儿？”

　　唐珏就玉身翩翩地立在旁边一礼，是个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样子。

　　这老头却眼睛还在唐风身上打转，半天才又一顿，说道：“贫道凌霄，此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如今小公子可愿入我门下，做个关门弟子玩玩？”

　　凌霄子说正事时却还是个滑稽的老头，却自带了些气派在里头。
　　“若是随我回洞天呆上几年，这身子骨也能硬朗几分。”

　　直到这句话脱口，唐奕和周芷才微微抬头，看着旁边羸弱苍白的大儿子，唐奕猛地喝了一声：“珏儿，还不行礼，拜见师傅？”
　　唐珏又作了礼，起身时却仍旧依依不舍地抬头去看父母弟妹。

　　阿瑾还小，只是呆呆地望向兄长，手在空中抓来抓去，似乎还想要去够凌霄子的胡子；可唐风已经过了听得懂话的年纪，她弯弯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也没了光彩，那条梳得极漂亮的长辫子也垂到了一旁。

　　她听到了。

　　这个老头要把大哥带走。

　　把她这个待人温柔，事事关切自己的大哥带走。

　　要带她大哥去个那个什么“洞天”去了。

　　那以后，谁会替自己解围，谁会给自己讲书，谁又会夸自己的裙子好看呢？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哥今日的眼里有化不开的哀愁。

　　想到这儿，小唐风两眼一黑，站也站不稳了，只好扶着桌子缓着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却有泪珠在打转，可她不能哭，因为这是好事情，是可以让大哥身体恢复起来的好事情。
　　小丫头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咬着自己的下唇，看着唐珏和凌霄子。

　　唐奕和周芷又哪里能舍得呢，养了十来年的孩子，两个人眼里也满满的都是不舍。
　　“道长可要留些时日再走？路上跋涉，难免疲累。”

　　凌霄子却摇了摇头，只去牵起唐珏的手，自顾自地向门外走。
　　“不能留，不能留，留一时，机缘便改变一分，贫道担当不起此等重担，须得立刻启程，回那蓬莱洞天。”

　　唐风却在头上鼓捣下来那串铃铛，偷偷塞在她大哥手里。
　　小铃铛不大，中间有结实的金丝串着，缀了数十个琉璃小铃铛在上面，风一吹就嘤嘤作响，是唐风最宝贝的小玩意儿，平时她不舍得带，有次被不懂事的唐瑾胡乱地翻出来，她还气得哭了一鼻子。

　　但如今——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就在自己面前，她悄悄眨了眨眼，示意她哥收下这串铃铛。
　　唐珏攥了一下，就把铃铛揣在了怀里。

　　凌霄子点了点头：“好了，贫道也该上路了，告辞。”

　　话音还未落地，两个人一闪，就似乎走了好远，再一眨眼，却是连个影子都寻不到了。
　　唐风脚底生风似的，腿伤虽然还未好利索，却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到唐府的大门口去，想再看几眼她大哥。可门口除了两头石狮子和镇守的兵吏，只剩下满地的黄沙，哪里还看得着唐珏和凌霄子的踪迹。

　　可她耳边似乎还残存着铃铛的声响。
　　忽远忽近，像极了谁的叹息。

　　呸！

　　这个坏老头，来了一趟就是要拐走大哥的，爹娘竟也任由着他乱来。

　　她的好大哥就这样被人带走，唐风心里着实是有些难受。

　　看着远处的沙丘，她再也憋不住了，蹲在大门口的门槛上哭了起来。
　　声音传得好远好远，都飘到那边的湖泊上去了。

　　不知她赶路的大哥，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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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子：我是个正直的老头，也是个算卦的
唐风：呸，呸！呸！还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