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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珠 ...

  •   纪清元年,秋色正浓。

      大塞上空掠过数只灰雁,胡杨瘦枯高挑的枝干攀附连片。

      都护唐府门口,黑黢黢的阴影中立着两头石狮。

      后院里,两个孩子正在练功。

      大一点的姑娘似乎刚被训完不久,眼睛红红的,憋着一汪眼泪,却咬着牙把腿抻得笔直,搭在木头桩子上,结果又疼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呜呜咽咽地在那儿哼唧,活像只挨了打的小奶猫。

      小一点的孩子牙齿怕是还没长齐,也被抱来扎马步,结果晃来晃去地站不稳,往后一仰,摔了个屁墩儿,一声清脆高亢的嚎哭划破长空,惊了几只鸿雁扑腾起翅膀。

      奶娘侍女们都围成一圈,却也不敢近身,声音越大,围观的人也多起来。
      人人不敢大声喘气,只得交头接耳一番。

      “哎呦呦——风小姐顶嘴又被踹了两下,我这心呐都颤颤着疼。”

      “小少爷摔了,你说这夫人也不把他抱起来哄哄,还等这四岁娃娃自己爬起来继续不成?”

      两个妈子自小看护这俩崽子长大,情谊不同旁人,看孩子们吃苦流泪,怕是比用刀子剜下自己的肉还疼上三分,可主母不作声,她们当奴才的,又怎么敢上前去掺和。老太太面对着面叹气,只得用帕子捂住胸口,哎呦哎呦地小声哭起来。

      还是旁边的一个小丫头脑子灵光,低声言语了一句:“我去请大少爷,肯定有用!”

      说完转身就跑,像只灵巧的雀,眨眼似乎就没影了。
      看得出,这姑娘脚下是有些功夫的。

      校场那边也没了声音,等妈子们再扭头去看时,小少爷被唐夫人一手拎起来,再把他搁在地上,继续扎马步,又用棍子轻敲两下唐风的膝盖,示意她伸直,给小姑娘疼得又开始呲牙哼哼起来。

      坐在太师椅上的周芷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柳叶眉,杏核眼,生出几条细纹却仍是风姿绰约,端正雍容,是有那将门虎女的模样。
      手里握了根长棍,眯着眼睛看两个孩子练功,时而用棍子敲敲这儿,戳戳那儿,好不惬意。

      所以唐风幼时,每次生辰许的愿望都是要她娘手里这根棍子,自己也装一次威风。

      过了半刻钟,小唐瑾又站不住,挥着两个小拳头就向后面倒下去,快摔倒地面时,被人在背后一捞,顺势就带进了那人的怀里。

      唐风正憋得脸蛋发红,汗珠直流,小花猫似的脸狼狈不堪,也不吱声。只到看了那人才张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大哥。”

      唐珏只点点头,立身对着周芷行礼。不过十来岁,却像抽条的枝桠,瘦高的身板,剑眉星目,已有了翩翩君子的模样,苍白俊秀的脸上微微有一丝红晕,张口时候还有些喘,怕是因为急着赶来,路上行的快了些。

      “母亲,爹刚在营地回来,在前厅等着您呢。”

      周芷却是着急的站起来,把棍子杵在地上,就去拿自己的披风。
      “又是哪个小蹄子去惊动了你出来,这晚上风大,也没披件衣服出来……”
      终于有了个母亲的样子。

      秋风勾勒出少年瘦削的肩头,白袍青褂,甚是单薄。

      他咳嗽两声,又说道:“那,今天小风和小瑾也就练到这儿吧。”

      虽然最后一句是个问句,却让他降了个音调,生生给掰成了个平淡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他手上搂着幼弟的手更是紧了一紧,生怕失手摔了手里的这团肉,的确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扶那个咬牙忍着眼泪不出声的倔妹子,头便微微向那边一抬,身后的小丫鬟就示了意,把在木头桩上腿抽筋的唐风挪了下来。

      “疼疼疼——无暇姐,轻点儿。”

      唐风两条腿都又麻又疼,不敢使出一点儿力气沾地,只能靠在无暇的肩膀慢吞吞地向前挪动。

      周芷带人行在前头,那速度就像是飞一般的向前。

      唐风见母亲离得远,才小声对着他哥念叨两声:“哥,亏得你来了,要不然我今天嘶——就怕是要折在这儿了。不过,今天娘只掰了我三次筋,踹了我五脚,可比昨天少了不少。”

      唐珏却一笑,温润如玉,瞥了她一眼,又摇摇头,继续盯着前头的路,说:“小风啊,你要是不和娘顶嘴,那五脚怕是也不用挨在身上,这不依不饶的犟脾气,能收就收,怎么偏偏要找打在身上?”
      唐风一低头,还是慢慢地向前挪。
      “可能,每日皮都痒痒吧。”

      唐奕在饭厅等了好一会儿了,换下军甲的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但自带威严,有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让人见了就肃穆。

      这位十分锐利的男主人,听了远处脚步渐近,就站起身来开始盛汤,还贴心的布好筷,让旁边服侍的侍女十分尴尬:主人抢活干可还行?
      唐奕看着来人,低沉的声音却带着些愉悦在里头:“回来了,芷娘,快用膳吧。”

      也没管一瘸一拐的二姑娘唐风和小儿子唐瑾,只是问了嘴唐珏身体如何,却也是轻描淡写的关心,没什么实质在里头。

      只是后来又和周芷讲道:“小风毕竟是个姑娘家,夫人不如给她歇上一两天,也算是让孩子缓一缓乏。”
      周芷只说了一句,中气十足。
      “唐家的女儿,就要摔打摔打才行,否则日后做了个捻酸怕醋,矫情虚势的丫头,埋怨在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唐奕一脸陪笑,又给周芷碗里夹了块清嫩的鱼肉,连连点头。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

      ……

      唐家三个孩子习以为常,毕竟他爹是个惧内妻管严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就自顾自地找了自己的位置,落座吃饭。
      唐风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白饭,想起了府内的老嬷嬷说的话:老爷夫人本就是娃娃亲,怕是四岁不到两个人就在一块玩泥了,长大了也是男才女貌,郎情妾意的事情。

      本来是夸主子伉俪情深的一段话,到了风丫头心里可就变了个味儿:
      怪不得爹对娘那么好,他和娘都认识都三十来年了,和我们这些认识十来年的,七八年的,三四年的一比,确实是我们比不起的,比不起的……

      完全把父子情抛在脑后,也是她唐风的本事。

      周唐二姓,是北朝将门世家,两家的世祖都是在沙场上打滚浴血的真英雄,惺惺相惜,拜了把子兄弟后,还定了个俗约:每一辈里,都要定对娃娃亲才行。
      周家的女儿嫁唐家的儿子,凑成了个好连理。

      结果成了姻连姻,血中血,所以每次翻阅家谱,唐风都迷糊的不行。
      就比如,自家的爷爷又是母亲娘家的女婿,那究竟是叫爷爷,还是叫姨姥爷呢?

      直到后来唐风长到二十来岁,还是辨不清楚家中关系时,她也觉得,不是自己的错。

      唐风分不清辈分关系,觉得不是自己的错;周唐老祖宗定这个俗约,觉得也并不是自己的错,可到了皇帝老儿那里,就成了拉拢势力,拥兵自重,自成一派的大错特错,又忌惮着功高盖主的军勋,整日夜不能寐。
      后来大手一挥,把唐家拨到西北镇守西域关隘,调周家去东南看护大洋海防,两家隔着万水千山,确实是断了好多的联系。

      后辈的家主换了一代又一代,百人有百性,确实不像当时那般熟络亲密,对这个约定的态度也是抱着“若是我想守一守,那便守一守约,若我不想守,就当它全然不在”的懒散态度。毕竟有哪个亲娘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远嫁西北,去吃一辈子的沙土粒子呢?

      还真有。
      周芷的亲娘就是这绝一号的惊天奇女子。

      把不满四岁的女娃加上乳母一股脑地送到唐家,要不是又拖着几大口琳琅的嫁妆箱子,还以为是周家过不起日子,把女儿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去了。

      但周芷着实没丢了将门的脸面,自幼小通诗书,熟络兵法,婚后更是端了勤俭持家,利落手段的大娘子风范,把唐家上下打理管教的井井有条,着实让人佩服。

      当然,这些井井有条里并不包括那位没定性子的二小姐。

      “嘶——嬷嬷,您轻点儿好不好。”
      没定性子的二小姐现在正坐在软榻上,卷起两条裤腿让苏嬷嬷涂药。
      被弄花的小猫脸儿也洗了个干净,露出清清爽爽的模样。

      唐风生的白净软糯,随了周芷的皮相,一张圆脸,乌黑纯净的葡瞳眨了又眨,羊脂暖玉的脸蛋儿染了一抹嫣红,梳了两个小髻垂在双耳,不讲话时还看不出是个调皮捣蛋的犟驴,咧嘴一笑时,还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不过,这唐府上下着实没把自家小姐当美人胚子看,毕竟男女老少都见过这女娃娃爬树掏鸟窝,摔跤吃沙子的狼狈模样。嬷嬷婢女们聚在一起,也往往说人无完人,唐风的脾性已经算是被敲打的好的了。

      虎妞唐风离“完人”的距离,不过是她长了张忒能说、忒敢说、忒乱说的小嘴,每日自从睁开眼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来上一顿才舒心,也不管对方背景如何,反正是不能委屈了自己,也是因为这张嘴,没少挨了周芷的打。

      今天战况仍旧惨烈,两个膝盖都又青又紫,肿得老高,像是两块发霉的馒头,难怪她娘只是轻轻敲了两下,这姑娘也能咧好一阵子嘴。

      苏嬷嬷听娃娃喊疼,手上的分寸又放轻了几分,心疼的脸上皱纹都缩成一团。
      “小姐呦,你怎么这么犟啊,那咱们服个软,低个头,不就能少罚一会儿立木头桩?还非要和夫人置这一口气?”

      又叹了口长气,起身去给小姑娘拿了块糕。
      “幸亏大少爷来了,否则今天,你自己怕是走都走不回来。”

      孩子终究是孩子,看着苏嬷嬷手里那块甜糕,唐风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亮。
      她就抬手接过那块糕,小口小口地咬起来,咬到一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她头也不抬,又不清不楚地问了一句。

      “嬷嬷,我娘是不是不太疼我?”

      苏嬷嬷正在内屋给唐风铺床,听到这话却是愣了一愣。

      唐风这孩子,机灵敏捷,天资聪颖。生在了将门世家,又是唐奕这一辈里独一个的女娃娃,在一堆楞头的小子里,是那满树绿叶中的一朵花,自幼在众人的庇护下长大,其实还是块嵌在石头里的璞玉,若无唐夫人这般的利刃修理雕刻,怕是早惯出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娇女。

      所以夫人这般严苛,也全然是为自家姑娘的未来着想。

      只是——
      和这样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那些道理,她又能听得懂几分呢?

      嬷嬷看着在软榻上撑着手瞧窗外星星的唐风,也是一晃神。
      唐风今年八岁,说她不懂事吧,她却也是个大概拎得清是非的早熟娃娃;说她懂事吧,这没满十岁的孩子还能七窍剔透到哪里去?终究没有见过世间大恶,未能全都了然于胸。

      如今问了这个问题,怕真的是想了许久也没有一个靠谱的答案,才来问自己的。

      苏嬷嬷便一笑,开口回了一句:“傻丫头,天下娘亲有哪个不疼自己的女儿,那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夫人只不过是对你稍微严厉一些,可只有亲娘才敢狠下心来打骂孩子的,总比那些甜言蜜语泡着长大的傻小子强上百倍不是?”

      唐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拢了自己掌间的星辉,低头嘟囔一句。
      “原来也是为了我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唐风:挨打就是我的本事,你们谁能学的来?
    五十:学不来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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