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朝朝》板凳腿儿

3、第 3 章

　　这时令正值五黄六月，酷暑难当，但浮陀山上却是绿树成荫一片好清凉。
　　我已早早为少爷备好了洗漱水还有那干爽的薄衣裳。少爷的衬衫是我从窗户爬到树杈上给他晒的，闻一闻，还有槐花香。
　　山下的槐树都落了尽，山上的却开得繁盛。我跟我的少爷说，这要是在山脚下，我的娘亲一定笑咧了嘴，又是槐花糕呀又是槐花蜜，变着花样逗小孩开心。
　　“那你就是你娘亲的小孩喽。”少爷躺在树影斑驳的竹塌上，娇滴滴有点像个小姑娘。
　　我摇摇头，“不只是我，还有那几个没眼色的混账玩意，小四儿啊，阿宝啊，土豆啊，他们都常常来蹭吃蹭喝，不过那还是我们村光景好家家丰收的时候。”
　　“会有光景不好？”
　　“自然有啊，我的大少爷。谁家现在不是勒紧裤腰带磕磕巴巴过活，地里旱得紧什么都长不出来，我的娘亲要愁白了头。自打知道我这么一小孩能给高太傅做事，娘的笑就没搁下过。”
　　“以前只听乳娘说过，‘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今日你和我说，才晓得不只是枯了庄稼，而是至了哀鸿遍野的地步。”
　　“哀鸿遍野是什么意思啊？”
　　“饿殍满道，路上处处有饿死了的人的尸体。难民□□如同大雁哀嚎。”少爷很耐心地给我解释。
　　“哦，少爷，不至于的不至于的。”我慌忙向少爷解释：“咱们蓝庙镇的人不至于的，我还没听说过谁家饿死了人，只是吃得不饱，不会饿死的。少爷您可知道这是托了谁的福？”
　　少爷扑闪扑闪着睫毛，我告诉他：“是您的爹啊，是俺们的青天高老爷啊。谁家都没了粮食，可高大人变买了家里的东西为咱买了好多粮食。而且您的父亲――全天下最最仁慈的大老爷还观星象预测下一年一定是个丰收年，这下谁都放心了。”
　　高殿郁本想直接告诉这个小傻子其实父亲不曾变卖过家中任何物件，开仓赈济的决定不过是上传下达，毕竟不是父亲能做主的。但见小傻子把他的父亲当神明看待的慎重又不忍戳破。
　　“少爷，您是高家的少爷，是咱们蓝庙镇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人物高太傅的儿子，您以后，一定和高太傅一样当上京城里的县太爷！”
　　高少爷又忍不住笑，我啊，就喜欢他这样使劲想把笑憋回去可还是笑出来的样子。
　　“那你呢，你以后要做什么？”少爷问我，带着大尾巴狼的表情。
　　“我啊，我要死缠烂打拜王掌柜为师，当上咱蓝庙镇第二厉害的大夫，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要带我娘天天到芙蓉楼里下馆子，点满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唔，这样啊。”少爷蹙着眉头，“你也可以到京城里拜师做大夫啊。”
　　“不行，京城没我娘，我娘也不愿意去京城，她懒，她说她肉是酸的多走半步路都费劲。”
　　少爷表情微妙，是那种有点生气和被逗笑中和在一起的表情。
　　我乘胜追击，“好啦好啦少爷，要是俺真的有出息能耐大得能去京城给人看病，俺肯定去找你。”
　　少爷彻底被我哄好了，关于捋顺
　　高少爷炸毛这件事我越来越得心应手，好比一条蛇我知道七寸在哪一下就能给它敲碎。这个比喻是不是有点不恰当？哎呀，就是差不多这个意思嘛。
　　少爷就像隔壁毛秀才家那只被饿得眼珠凸出来的猫。别看这猫它吃不饱有点腿软，但耐不住它和它的主人毛秀才一样清高做作。没事了就躺到烟囱顶晒太阳，尾巴扫啊荡啊挠啊舔啊，除非开灶给它烫得一激灵或熏得瞎了眼，要不然啊，它就是这么得瑟。
　　“咳咳咳咳咳……”一听咳嗽声我赶紧拿起备好的大棉被和布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少爷裹成一个粽子。怕不够，壁虎一样两腿紧紧扒在棉被上，两手搓搓搓搓，一切以把少爷烧着为目的！没有什么能冻着我的少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锁你真的好傻啊哈哈哈哈哈哈。”
　　罗锁你真的好傻？真的，少爷，也不知道是谁傻？
　　傍晚送饭的人靠近，我大喊：“你们家少爷根本没得天花！快回去告诉高老爷。”送饭的人没回我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
　　“还有啊，汤里能不能别放辣椒啊！呛死啦！南瓜羹多做点，少爷爱吃！”还是没有一点回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南瓜羹，多好吃啊。
　　“少爷，这宅子里的人怎么都不说话？”
　　“他们听是听见了，至于传不传话就靠机缘了。”少爷在研究棋谱，一个人都能下棋，不愧是少爷。
　　“什么！他们这样猖狂！可我看镇上钱员外家的仆人哪个不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说实话，我也觉得我这个样子猖狂得不成样子。
　　少爷用左手落了一颗黑子，“那是人家的下人，我身边的，除了乳娘都这样。”少爷又用左手落了一颗白子，云淡风轻得匪夷所思。
　　见我没声，少爷侧头笑着和我说：“我虽是高府长子，却因出生便带了畸掌，又在娘胎里落了病根一直多病，父亲在训诫上并不强求我。对我也向来温和从不苛责。相反苦了我的幼弟，总是能听到娘亲拧着他的耳朵教训，喊的震天响，娘亲从不打骂我。”少爷低下头去看他的棋盘，“娘亲连骂也不骂我，她从不让我接近的。”
　　我不做声，少爷也继续说给我听，“我不得阿爹重视，更不讨阿娘欢喜，又怎么像别家公子那样对下人颐气指使呢？呀，你别这样啊，我都没哭你倒眼泪汪汪。”
　　少爷又笑，过来用帕子给我揩眼泪，“你傻不傻啊，我说什么你都信，我堂堂太傅长子，尚十岁便封爵吃皇粮，身边多得是要巴结拉拢我的，专门挑两件苦事说给你听，是让你心疼我，对我体贴些罢了。你看你这一哭，不正是中了我的诡计。”
　　“可是少爷您打小没娘啊。我们村的苦根他就没有娘啊，他腊八天没有棉袄穿都是我娘给他拉回俺家套得俺的棉袄啊，那脏小子穿得俺的新棉袄啊，俺还没穿过呢……对不起啊少爷，我好像跑偏了……”
　　少爷想要过来抱抱我，但是他太矮我又太高，他挪个凳子过来踩上才够着我的头。
　　“我抱抱你啊，我的傻不拉几的罗锁啊，我怎么没有娘？乳娘便是我的娘，你有人疼我也有人抱。”
　　“真的吗？”
　　少爷很用力气的亲了我一下脑袋。“千真万确，比金子还真。”
　　“少爷您先去睡觉，我有正式要办。”我蹭干净眼泪马上走出少爷的房间，顺便把门也带上，关门前看见少爷还站在凳子上有点风中凌乱的样子。
　　少爷，您等着，我这就从窗户旁边的树下去给您找王大夫。他们欺负您身子弱腿脚不方便，可什么树能难得到我罗锁啊。
　　我使劲跑使劲跑使劲跑，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到山脚。少爷您等着，等王大夫证实了你根本没什么天花，我就把你从大宅子里救出来，我带你去山脚下我们村子，带你见我娘亲，带你看看俺们蓝庙镇的一派好风光，去他娘的一群哑巴看门人。
　　终于到了药铺，我的嗓子要跑出血，“呀，这不是小锁嘛，你娘不是说你去山上给避暑的高家少爷做书童了吗？怎么跑成这个样子，来，喝口茶润润。”王大夫在我眼前摇摇晃晃，我强打精神。
　　“王大夫，您可得救救高家少爷的命啊。”还没说完，我就很不争气地晕倒了。
　　等我似醒非醒地时候，我隐约听见王大夫在对谁说话，声音很小：“这是慢性中毒，他跑的太快毒一时发作才晕过去，幸亏毒下得时间还不长，量也不足致命，但要是长此以往下去……”
　　好像是我娘在说话，“我真没想到啊，我以为他为高家人做事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哪个黑心的下得毒手啊，这么小的孩子哇。锁要是没了我该怎么活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了，我想如果我在做梦的话就得赶紧醒了，要不然等天黑了王大夫就不能上山了。少爷等我等得急了吧，那么大那么黑的一个大宅子还有一群黑衣哑巴人，谁受得了啊。更何况我的少爷。
　　等我彻底清醒，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醒了，锁终于醒了。”我被娘一把抱在怀里，娘啊，你太用劲了，勒得我脖子疼。
　　“娘再也不让你去了，哪都不让你去了，拿什么我都不让你去了。”
　　“娘啊，不去哪啊？”一开嗓，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生病了。
　　“不去他劳什子的浮陀山了，咱娘俩就是饿死也不图他高家一根头发丝。”俺的娘抱着俺真好啊。什么！
　　“不行啊娘！我得去，少爷在山上等着我呢，娘你不知道那宅子里面有多恐怖，我不去他一个人多害怕啊。”
　　“你个傻娃娃子呦，那高家的事是咱这种寻常老百姓能掺和的么。那高家的少爷苦是他的命，他命里有这一劫。你逃出来了，这劫不是你的劫！”
　　“娘啊，不行啊，我要是不回去就肯定没人救他了。娘你不知道，他身边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比我还小两岁呐，跟只狗似的关着，连他爹最仁慈的高老爷都没看过他一次，他已经在那待两个半月啦！我才半个月毒就到了这种地步，我若是不回去他就死在那烂在那都没有人知道！”
　　我娘把我捆起来，“和你说了高家人的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你这次侥幸没丢性命是老天爷心疼你娘，知道你娘没了你就没法活啦！不就十多天嘛，十多天你能了解一个人什么？那是他的命，你管不了啊。”
　　娘怕我喊出个好歹，连嘴都给我堵实了。
　　怎么办，怎么办，想起少爷那张苍白的出奇的脸。这是谁，居然敢给当朝太傅之子下毒！
　　从太阳出来再到落下，我一整天没合上眼了。
　　“娃啊，你知道什么是螳臂当车吗？你不记得你爹怎么死的了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状师，他怎么他怎么就执迷不悟非去做别人都不做的高风亮节的事？人家不敢写的状子他敢写，人家不敢告的人他敢告，最后怎么了，最后他死无全尸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他正正经经提我爹，以前她总是“那个不靠谱的”一笔带过。
　　“高家这种门阀大家的明争暗斗，哪能轮的着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指手画脚，那个小娃娃的事你管不了！你非要和你爹一样，离开了我让我独活吗？你还小，这世上的很多事连大人都做不了主，人各有命。”
　　娘给我擦脸，让我睡觉。
　　她说，人各有命，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