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公子》既明

3、第三章：世事难料

　　谢老爷慌忙赶来，还未进门便开口催促。

　　“夫人，你快帮衡儿打点一下…”

　　谢衡愣住了，他站在原地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爹，娘，我不走…”

　　“胡说！必须得走！”

　　谢老爷此时灰头土脸，一向束的整齐的发冠也有些散乱。此时的他犹如困兽一般，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眶也有些红肿，瞪着眼睛回头冲谢衡吼。

　　“你大哥已经没了，谢家就你这么一个独苗了，你不走，留下来等着跟我和你娘一起被砍头吗？”

　　“我…”

　　“你想让我和你娘死不瞑目吗？谢家的香火要是断了，你让我哪来的脸面去跟列祖列宗交代…”

　　谢父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吼出来的。

　　这是谢衡第一次见到一向顶天立地的父亲哭，原来阳刚的中年男子哭起来，也像小孩子一般，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从脸上滑落，落在了手中的包袱上。

　　怀中被父亲猛地塞进了几个包袱，谢衡感觉自己的身子一瞬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动脚。

　　谢父狠狠地抱住儿子，儿子已经如他一样高了，长得很像他，俊朗又英气。

　　谢母也站起了身，大难临头，母亲却温柔地如往常一样，给儿子整理头冠，把衣襟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去吧，衡儿。”

　　不知不觉间，谢夫人的泪水就盖满了双眼，谢衡看到有些泪水渗进母亲脸上淡淡的皱纹中，绕着脸庞划出母亲有些衰老的轮廓。

　　“爹…娘…”

　　视线被泪水模糊，谢衡三步两回头，耳边是母亲的温声细语与父亲的忠告。

　　“门外有个小厮在等你，衡儿，去吧，离开枣县，走的越远越好…”

　　谢衡站在回廊拐角，身后背着三个包袱，他抹了一把眼泪，回头看父母最后一眼。

　　他看见母亲温柔地把父亲脸上的泪抹去，张口说着什么，然后把父亲散乱的头发束起，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

　　他看见父亲的一只手摸着母亲的脸，然后把人狠狠地抱在怀里，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然后仰天大哭。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一个人先逃跑了…

　　猛地一闭眼，谢衡往前奔跑，一路上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他踉跄着，只觉得这个原本很熟悉的院子，突然让他觉得陌生。

　　地上散乱地丢着各种东西，一个没注意，谢衡被躺着的椅子绊倒，娇嫩的手猛地按在碎瓦上，鲜血瞬间涌出。

　　好疼啊…

　　这么想着，他慢慢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少爷！小少爷！”

　　院子后门口站了个身材矮小的小厮，长的贼眉鼠眼的，看着有些磕碜。

　　谢衡低着头不吭声，把包袱尽数丢给对方，就这么任由他带着自己逃跑。不过谢衡没注意到的是，小厮接过包袱拎了拎，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一主一仆两个人从谢家后宅离开，专挑偏僻的地方走，谢衡白静的脸上被树枝划上了好几个红印子。上好的丝绸衣服也被划的凌乱不堪。

　　“啪嗒…”

　　头上的白玉发冠被树枝划掉，正巧落在了地上一片碎瓦上，四分五裂。

　　小厮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谢衡也原地站定，低着头看碎了一地的发冠。

　　这个发冠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是母亲精挑细选的材料，然后找能工巧匠特地打造的，材质和纹路都是他指定的，自拿到之后他就爱不释手。

　　现在，这个发冠碎了。谢衡觉得父亲和母亲就像是这个发冠一样，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缓缓蹲下身子，他伸出血迹斑斑的手，一片一片地把碎玉拾起来，握在掌心里。手掌上之前被碎瓦刺破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淌。

　　许是感受到了这份悲伤，林中突然刮过一阵风，风声像是哀嚎，呜咽着把枯叶吹到了远处。

　　蹲的太久，谢衡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他站在原地稳了一会儿后，把腰板挺直，然后轻轻的说：“走吧。”

　　夜色渐深，两人终于从林中走了出来，只是身上一片狼藉，谢衡的身上更是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我累了，要休息。”

　　谢衡在路边站定，喘着粗气，腰板依旧挺得很直。

　　“我说少爷…”

　　听到小少爷说自己累了，小厮脸色一垮，走到谢衡身边劝告。

　　“咱们这还没走多远呐，眼看着这天都要黑了，您在这儿歇息哪成啊…不然您再坚持坚持，咱们到前边儿看看有没有落脚的地儿。”

　　垂着眼看了他一眼，谢衡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眼看着劝不动，小厮也不再多言，把包袱全都丢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呈“大”字展开。

　　谢衡瞟了一眼地上很没形象地躺着的人，只觉得小腿不住的颤抖着，又酸又痛。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直接坐在地上又太有失颜面。

　　“先走吧，找到地方再歇。”

　　丢出这句话，谢衡就迈开步子往前走，只留下傻眼的小厮在原地愣神。

　　这是一条林间小道，主仆二人顺着人踩出来的路往前走，终于在天黑的时候找到了暂且可以容身的地方——一个破庙。

　　庙很破，四周都结了蛛网。

　　小厮在前面开路，谢衡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手去拂掉遗留下来的蛛网，只是那粘腻的感觉让他打心里觉得不适，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突然，脖子上裸露的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让谢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回来，看看我脖子上是什么东西！”

　　张了张嘴，不知道小厮的名字叫什么，谢衡只能直接叫住对方。冰凉的触感已经快要到耳后了，谢衡的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尽管心里慌的要死，两腿打颤，但谢衡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小厮走到谢衡身后踮起脚，两指一捏便把谢衡脖子上爬行的蜘蛛抓住，捏死在指尖。

　　处理了虫子，二人总算是进入庙里了。谢衡在四周打量了一番，发现了庙里一个角落有一张草席，上面还躺了个乞丐正在呼呼大睡。

　　皱了皱眉，谢衡没有说话。

　　如今这种情况，自己也只能与乞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挡点风寒了。

　　小厮找了个能挡风的地方，席地而坐，谢衡在他身旁站着，低头注视着他良久。见小厮仍没有举动，反而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谢衡心头也涌出一些恼意。

　　“没有眼力见，还不快为我拾得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来？”

　　这里走路都能扬起灰尘，怎能就这样席地而坐，未免太不讲究了。

　　“哎哟…我说少爷哪！您就别拿着那少爷架子啦！咱现在，这身份可不同以往了，您的面子也往里收收，凑活凑活得了。”

　　小厮坐在地上抱怨，也没有起身为谢衡收拾出一片地方来，只是打开包裹，拿了件衣服象征性地铺在了地上。

　　“我的少爷唉，给您弄好了，您坐吧。”

　　说罢，小厮低下头从包裹里掏干粮，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谢衡皱着眉，最终还是迫于双腿的酸痛，坐了下来。只是当小厮把干巴巴的干粮递给他时，少爷生气了。

　　“这是什么？你就拿这个来糊弄本少爷？”

　　“我…”

　　暗地里咬了咬牙，小厮抬头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劝着谢衡。

　　“少爷，这不是今非昔比…现在咱们身上带的只有这个，您就甭惦记着以前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山珍海味啦，咱们现在，连猪下水都没有，只能吃干粮！”

　　谢衡猛地愣住，木呆呆地伸手接过干粮。是啊，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谢少爷了…

　　啃着干巴巴的干粮，谢衡突然觉得有一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

　　就在昨日自己还在谢家饱受宠爱，今日却已潦倒到如此地步。

　　短短一天从富贵到贫穷，经历生离死别又受如此磨难，谢衡的眼眶不自觉的湿了。原先只觉得富贵一生，谁能想到顷刻间天就塌了。

　　想我之前是如此的骄纵，如今落得这番下场也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如此这般受尽艰辛，也是我命定的磨难吧。

　　夜色深了，破庙里时不时刮过一阵阵冷风，谢衡把衣服紧了紧，躺在地上就这么睡了。至于明天去哪，以后怎么办，他一无所知。

　　第二天早上，谢衡是被人唤醒的。

　　昨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又饥寒交迫，他太过疲惫了，导致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脑袋昏昏沉沉的。

　　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小厮尖嘴猴腮的脸，而是蓬头垢面的乞丐，对方身上一阵阵酸臭的味道，若不是此时腹中空无一物，他就要吐了。

　　“小公子？小公子。”

　　“你的那个仆人今早把东西卷了就跑啦！我多嘴问了一句，还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嗯，多谢您好言告知。”

　　迷迷瞪瞪地站起身来，谢衡趔趄了下，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此时的他头发随意地披散着，身上脸上满是灰尘，倒是与乞丐有两份相似。

　　什么？跑了？

　　稍微清醒过来，谢衡立马就傻眼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衡面上不变，却忍不住四下观望，他简单的在四周寻找了一下，还是没能发现人。尽管不愿相信，但他心里清楚，小厮是真的跑了，只给他留了一个垫在身子下的旧衣服。

　　一时间，谢衡的心里满是酸楚。

　　顾不得那早已丢失的体面和身份，他瘫坐在地上，眼里满是茫然。把钱财和干粮都带走了，那自己该怎么办？往哪里走，又怎么活下去？

　　“不然，你跟着我走吧…”

　　谢衡抬头看向乞丐，自己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没想到无依无靠之后，竟然要靠乞讨为生吗？

　　惨然一笑，他跟着乞丐离开了破庙。

　　在路上与乞丐说了几句话，谢衡才发现这个乞丐是个女子。

　　乞丐名叫彩儿，父母生下了她之后无力抚养，然后把她卖到了青楼，她不愿被糟践，拼着命跑了出来，从此沦为乞丐。

　　谢衡注意到，彩儿有一条腿有些跛。

　　“这条腿啊？”

　　彩儿咧着嘴露出了一个苦笑。

　　“是我逃跑的时候从墙上摔下来摔断的，身上没钱，也治不好了。”

　　一定很疼吧…

　　谢衡嗫嚅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声。他的腿现在也十分酸痛，脚底似乎磨出泡了，每走一步都生疼。索性他也折了一根树枝充当拐杖，不远不近地走在彩儿的后边。

　　远远看去，两个跛脚乞丐一前一后，在路边蹒跚前进。

　　关于到集市上之后怎么去行乞，彩儿没说，谢衡也不愿去问。

　　集市上人很多，谢衡跟着彩儿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巷口，彩儿掏出随身带着的碗放在面前，就这么直接的跪在了路边，断掉的一条腿以令人害怕的角度折在身后。

　　彩儿很聪明，她大抵也料到了谢衡抛不开面子，索性也没叫他。而谢衡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尴尬，跟彩儿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去别处，晚点再回来。

　　“等等…”

　　临走的时候，彩儿告诉谢衡说，这个集市上的商户其实有些人挺好的，如果实在是饿极了，去跟商贩厚着脸讨一点儿，起码也能填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