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缚妖录》温三

4、青莲音：二

　　湳城街道上算不得有多繁华，城中人信仙，平日里都是靠出海捕鱼生活，或有些人能贩卖一些海边的特产到其他地方去，但真正的有钱人不多，便是昨日拜仙出了纰漏的田小公子，也是去年才搬入湳城的。

　　田家家大业大，算得上的湳城这边数一数二能排的上名号的有钱人了，故而城中百姓对田家也有些拥护，毕竟是能给湳城带来钱财的老板，所以田小公子昨夜仙山下放天灯，得到的并不是多重的惩罚。

　　早市已经退去，街上买卖呦呵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这个时辰忙碌的人大多都回家中做饭了，不忙或家里有钱的才会在街上闲逛。城中还有几个酒楼与茶摊儿，卖的都是些朴素玩意儿，妇人打开蒸笼，蒸屉里头放着的是被做成鱼虾模样的甜糕，尚冒着热气儿。

　　言非玉的记忆里，自己从未离开过仙山，他的所见所闻，都是从藏宝书房里的一些书籍画本中获得的，那些记录里并没有多少修炼的秘籍，故而他的仙法也并不多厉害。

　　首次离山，言非玉并无预想中所做的那样，至少得先去玩儿个几十天，将心中好奇的地方一一见识一遍，再尝一些人间的美酒，据说不同地域，酒的味道与浓度都不一样。他心中压着事儿，即便是难得获得了自由，也是带着枷锁的自由。

　　一千零二只妖灵中，有好有坏，好的先不急，但那些坏的若使起坏来，当真是能杀人吃人的。

　　湳城的街道，他只是转了一圈，并未在某个店铺门前逗留，索性言非玉记性不错，偶尔还能在街上瞧见几个眼熟的，那都是每年诚心来拜仙祈福的人，如今也都成了老人了。便是这些略微熟悉的面孔，叫他觉得凡间面貌，并不显得十分陌生。

　　言非玉相貌生得好，他自己也知道，只是这么多年在仙山上都是他独自一人，并无人陪伴，故而下山之后也无遮掩，俊美的面容总带着几分温柔浅笑，一袭白衣翩翩公子一般，走了两条街了，身后还跟着同样几位姑娘。

　　那些是鱼贩之女，虽未出嫁，但平日里便抛头露面为家中卖鱼，并无一些女子未出阁不见陌生男子的讲究。

　　于几位姑娘眼中，前面那男子气质非凡，与整个湳城人都显得尤为格格不入，竟像是书本里所说的仙子，只是仙子多是女子，这位是仙男。

　　她们交头接耳，已经跟了言非玉两条街，只见对方闲庭阔步般，走到一处便朝附近店铺看去一眼，不停留，也不进去，似乎找不到可以适合他这等身份落脚的地方。几位姑娘暗自捶手，也的确如此，湳城建筑并不宏伟壮观富丽堂皇，也不比江南风情静雅别致，不论前方那位白衣公子去哪一家，她们都觉得那店家赚了！

　　实际上，言非玉并非闲逛。

　　湳城城中有妖气，他从仙山上下来入了城中便能闻得见了，只是这妖气尤为隐匿，言非玉难以获得其准确位置，只能知道那只妖大约是在这几条街道之内，故而才顺着街边走，想要寻得那只妖。

　　妖自海上来，身上还残留着一丝云中榭里熏香的味道，那便足以说明湳城中的这只妖极有可能是从缚妖画卷里头跑出来的，因为云中榭平日里挂着缚妖画卷的墙壁下方便有一顶小香炉，长年燃着不灭香。

　　很奇怪，城中的妖气只在这一处散发，气味不浓，可见妖力不强。

　　画中的一千零二只妖灵，再笨拙也该趁着他酒醉未醒时早早逃离这处了，却没想到能有一只妖，笨得留在了原地，直至现在将近正午了也没有离开湳城的意思。

　　湳城这处尚且算是仙山脚下，言非玉心中亦有疑惑，对方是不怕他，还是压根儿不知他会来捉？

　　第三条街，那些跟在言非玉身后的姑娘总算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人尚且不舍得离开，想再抽个机会去瞧瞧对方的正脸。

　　街道的第三家铺子便是一间珠宝铺，里头卖的都是珍珠珊瑚一类，还有一些鱼骨雕刻的精美首饰，但最漂亮的，还有海中水晶，一粒粒于阳光下闪着光，便是大老远也能瞧见，尤为吸引女子注意。

　　言非玉走到珠宝铺前，瞧见里面站着一个人，那人华服挂身，身形尤为熟悉，他忽而想起来早间在海岸边上碰见的少年，与店里的人至少有九分相似。

　　走过店铺门口，那少年手上拿着几串红水晶放在案台上，对店铺老板道：“这几个我也要。”

　　声音清雅，含了几分不容拒绝的笃定来。

　　店铺老板有些为难道：“少、少爷，这些都是要卖的，您要拿走一两样送人倒还好说，全都拿走……账面没法儿做，这不合适啊。”

　　少年微微挑眉，似有不悦：“可是其他店铺我想要的，就都给我了。”

　　说话之人，正是田小公子，言非玉的视线也只是在对方身上一扫而过，好看的公子哥儿的确是个惯会花钱的，说出要东西的话来面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模样。

　　路过珠宝铺，言非玉不禁无奈笑了笑，摇头感叹若是他现下无事可做，倒是可以找田家的小公子说说话，逗趣逗趣。

　　走过了两家店铺，言非玉脚下忽而一顿。

　　他抬头看向顶上的太阳，阳光炙热强烈，蔚蓝的天空之上，几只盘旋的鸟儿原是直直飞去，却在这处饶了个弯，言非玉总算想起来有哪里不对劲。

　　田小公子说话的声音，不是那样的。

　　虽说田敬安遇见言非玉时带着几分哭腔，不自觉便能将话说多，可他声音清亮，不似方才那道。

　　言非玉又调转了回去，这一转身，正好撞见几个跟在他身后的姑娘，那几名姑娘跟得也不算多近，但一眼能瞧见彼此，双方都有些尴尬。

　　言非玉尚且好说，那几名姑娘顿时面红耳赤方寸大乱，这般清晰地瞧见俊男容颜，纷纷害羞地拉着自己的伙伴从两间店铺中间的小巷跑走，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意思跟来了。

　　回到珠宝铺，言非玉已经不见田小公子的身影，店铺门前还残留着一丝未被风吹散的妖气。

　　店铺老板长叹一声，言非玉上前问了句：“敢问，方才在这儿买珠宝的小公子去往何处了？”

　　“买？这哪儿是买？这分明是抢啊！我一定要与老爷说说这事儿！可不能再纵容少爷胡作非为了！”那店铺老板道：“他还能去哪儿？再往前走两条街，还有一家店铺，也不知他要这些珠宝作甚！”

　　言非玉双眉微抬，似有所悟，道了句谢后便离开了珠宝铺。

　　那店铺老板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话不可对外人说，嘶了声朝外瞧去，却已不见白色的身影，心中一顿，感叹方才那人……长得好生标志。

　　两条街外的铺子，正好是言非玉过来的地方，他瞧见那里头有些闪着光的物件，不过他对那种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并不在意，显然，逗留在湳城的小妖并非如此想。

　　方才他突然想起来眉心仙印被偷时依稀残留的一些画面，玄衣外覆盖着一层银光的男子身形高大，与田小公子完全不同，面容也比田公子要好看得多，那人眉目之间有些邪气，目光却显得无比直率，至少在偷走言非玉仙印时，并不惭愧手软。

　　正如方才让店铺老板交出珠宝时的理所当然。

　　恐怕云中榭里那些华丽物件也都是被他偷走的了，湳城这般大，好看的东西还很多，他没取完，怎么舍得离开。

　　言非玉并没让那个假冒田小公子的妖有机会去到下一家店铺，他就守在那家店铺的街口。此时许多人家炊烟已散，众人正是吃饭的时候，就连茶铺里头的老板也暂时歇下，街上零散几个人，买卖的没有，只剩速速归家的。

　　真正闲庭阔步而来的少年在街头见到言非玉时，他显然愣了愣，略微歪着头认真看了言非玉一眼，两人之间距离仅有十步，谁也没有率先靠近彼此。

　　言非玉立刻便能断定，妖气是由眼前之人身上发出的，但又有些奇怪，他身上的妖气很淡，说明他的道行不深，可偏偏道行不深的小妖居然会就连他都不会的幻化之术。

　　对方身上的这身行头，恐怕也是从田敬安身上扒下来的，故而言非玉遇见田敬安时，田敬安穿着里衣，说自己被一个神仙抢了。

　　小小年纪的少年公子，怎知神仙与妖不同。

　　言非玉单手背在身后，已经凝聚了些许仙力，此时他只叹自己在仙山上千万年，居然当真无一刻好好想过要修炼的事儿，否则怎么会初对小妖便有些紧张。

　　“本仙知晓你是谁，从缚妖画卷里头跑出来的吧？你妖力太低，根本不是本仙的对手，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回到画卷中去。”言非玉从袖子里抖出了一截画卷的玉质画轴，指着面前的‘田敬安’道。

　　‘田敬安’眨了眨眼，认真地看向言非玉，那视线就像是一团火，能将他灼穿了般。

　　“我喜欢你的相貌。”对方突然开口了，又微皱眉：“不过我不喜欢你手里的东西。”

　　言非玉挑眉，几乎是下一刹，他便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不同的是……另一个自己仍旧穿着田敬安那华丽浮夸的服饰。

　　言非玉骤然见到自己的脸不禁愣了愣神，他抬手摸了摸脸颊，又见另一张自己的脸的眉心上有一片银叶子痕迹的仙印，顿时想起来眼前这人还是个小偷，便道：“别以为你变成了本仙的脸，本仙就不打你！”

　　便是这一声，他将手中气劲推出，谁知道那只小妖居然完全不堪一击，瞳孔收缩的那一瞬忘记了躲藏，只见地上落下了一套华贵的衣裳，与慢慢爬出衣裳的小妖本体。

　　言非玉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不敢确信他当真有这么厉害？才只是使了几分力，对方便直接化为原形了？

　　不论如何，总归是件好事，至少他收了一只妖。

　　言非玉松口气，慢慢朝那边走去，低头看了一眼，田敬安的服饰上有许多挂件，小妖从衣服里爬出来并未离开，而是用身躯卷着那几片玉佩似有不舍。

　　言非玉眯着眼睛细细看了一眼，这是一条……小蛇？

　　通体漆黑，可鳞片外似乎有染上了一层银粉，总闪着光，比他爬的那些玉佩要显得贵重许多。这条蛇只有手指粗细，言非玉拿起细瞧，那小蛇立刻就盘住了他的手腕，于他腕上卷了两圈，并未用力，冰凉的鳞片贴着他的皮肤，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但有一说一，这条小蛇其实……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