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缚妖录》温三

3、青莲音：一

　　很久以前湳城便有过这个传说，说是万年前山海变状，人类与妖灵共存，若是有灵性的妖对人倒是没什么影响，但也有些贪食人肉的妖魔总在人间肆意破坏。

　　昆仑仙君是第一个成圣的神仙，他成圣的由来，便是经历数年走遍了人间大地，将那些存世的妖灵精怪都统入了缚妖画卷之中，缚妖画卷里的一千零二只妖灵异兽，其实也是人的一千种面貌。

　　妖由人间生，自然亦更向往人间。

　　言非玉从未打开缚妖画卷看过，他也不知那一千零二只妖灵都长什么模样，但他知晓自昆仑仙君完成缚妖画卷归来之后，蓬莱海这处便发生了一件祸事。

　　相传蓬莱海里有数以万计生物，其中一种最具神话色彩，即便是万年前的人也未必见过，就更别说是如今的人间百姓。

　　龙，本为异兽，修炼历劫后可获得无上法力，远比人类修炼成神仙要有能耐得多。

　　彼时有一条龙，可使万里雷霆，出自于海，能呼风唤雨。龙一现世，立刻引众人围观，却没想到那条龙并不似古书所言温和，反而肆意妄为，打伤了昆仑十二仙，夺了十二仙的兵器，直冲苍穹。

　　海水蔓延，海啸不知使得多少人伤亡，临海的城池无一幸免，幸得昆仑仙君带缚妖画卷归来，降服了那条龙，自此以后，龙神传说便留了下来，昆仑山上通天本领的神仙也叫众人敬畏敬仰。

　　言非玉听说过这个故事，他的听说，还是从湳城众人的口中传来的。他的记忆没有那么久远，一睁眼便在仙山上了，拥有法术，无法离开，整日无所事事，好在山上的一汪水潭，实则也是一池美酒，他整日以酒作乐，混沌睡去，一年才能见一次热闹景象。

　　故而他觉得每年的那一日，当是他的生辰，湳城百姓皆来为他庆生。

　　湳城人说，困着他无法离开的这座山，便是当年昆仑仙君降服龙神的地方，所以山为龙体盘山而上的形状，那些话，他权当故事听了。

　　如今想来，就连使昆仑仙君成圣的缚妖画卷都落在了云中榭中，言非玉也不知所谓的传闻是真是假了。这般重要的东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一千零二只妖灵异兽统统逃跑。

　　听人说，昆仑仙君当年收了这些妖灵异兽，花费了无数岁月走遍人间，步行万里，不知度过了多少国度，如今这等事，他又得走一遍。

　　正如昆仑山上的那道声音所言，祸是他闯的，自当他来收。

　　言非玉自问本事没有，责任心还是挺富余的。

　　只是……他从未离开过仙山，准确来说，他甚至没怎么出过云中榭。言非玉走过最远的路，便是云中榭前的巨石，他能坐在那儿远看湳城，偶尔也能瞧见几只从仙山脚下驶过的船只。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他离不开。

　　以往云中榭外有一圈无形的屏障，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整座仙山笼罩在其中，以言非玉的本领打不开那屏障，就像其实云中榭中，也曾有许多法宝是他无法驾驭，也不能开启的。

　　如今藏宝书房内的仙器摆件全部消失，大火烧毁了货架，古书古画一样不剩，就只有写满妖灵异兽记录的缚妖画卷没被火舌沾染，大咧咧地敞开。

　　言非玉理了理衣衫，提起衣摆朝那画卷走去，画卷之长，几乎如同一条瀑布，尾端挂在了仙山的半山腰处。

　　言非玉只是草草扫了画上的字，字迹潦草但依稀可以辨认，上书内容很少，只是零星几点记载，恐怕大部分要留的，是那些妖灵异兽的相貌。

　　岐山有狐，名孟思，生三尾，唤声如婴孩大笑，浑身成碧色，食花草，喜爬树，与人亲近……

　　洑水有兽，名寒昙，鹿头蛇身，生有二角，似蛟非蛟，盘身只掌心大，肤凉如冰，通灵性……

　　之后还有其余介绍，一样一样，排列过去，有大有小，几乎将样貌说了个大概，也说了其是好是坏，不过言非玉没有一一看下去，一千零二只妖灵异兽的描写，他若统统看完，恐怕天都得黑了。

　　掌心平摊，画卷收起，没了封印，这画卷便如同普通一卷纸，甚至可以缩小收入袖中。

　　言非玉将画卷收起，匆忙走出藏宝书房时，屋外天空已明，海岸处的太阳升起，他飞身上了云中榭的屋顶，远远眺望海中央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昆仑山。那处仙境，也只叫他窥得一二样貌，如若不是出了这趟祸事，这一二样貌，他恐怕都无缘见到的。

　　碧空之下，几只燕雀飞过，那些鸟儿平时不会飞得这般低，云层绕过仙山四周，好似这处伸手便可达天际。

　　言非玉转身再看向湳城那边，空中尚存一丝妖气，有能耐的妖灵恐怕早就已经跑远了，他只能从这处往人间走，走得越深，才能看得越多。

　　有些惭愧，言非玉从未离开过仙山，自然也从未见识过人间，近来能留在脑海尚且记得的人类，恐怕就只有昨晚在他生辰时，被人架走长相俊美的小公子了。

　　缚妖画卷上的封印消失，连带着仙山周遭的屏障也一并消除了，哗啦啦的水声朝山下流去，一汪取之不尽的酒水潭，眼见地顺着山侧往下淌，恐怕要不了几个时辰便能融入大海，自此干枯。

　　言非玉下了屋顶，越过湖面，站定在巨石之上，眼看着脚下缭绕的薄云，他不确定地伸手探了探松树之外，感受着从指间溜走的风，微凉的触感叫他一时恍了神，一步跨出巨石，只听见一声：“啊呀！”

　　他平日里缺乏练习腾云术，一时没站稳，居然从云中落下，半山腰处才堪堪稳住身子，没噗通一声掉进海里，颜面尽失，不过所幸……这附近也没人瞧见。

　　飞出山外，言非玉不禁回头看去一眼，他住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自己却是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全貌，此刻瞧去，当真像是一座被龙盘住的山，形状怪异，于这海上一枝独秀。

　　临近海岸，言非玉听见了人声，一道道海风吹过，将他周身云雾全都吹散，言非玉轻巧地落在海岸边，回头看了一眼被风吹高的海浪，哗啦啦拍打在岸边，到他这处，却从中分开，浪花往两侧而去，一滴水也未打湿他的衣摆。

　　人声越来越清晰，就在不远处。

　　言非玉朝前走了几步才瞧见，右手边距离他百余步的地方跪坐着一个少年，七月的天不算太热，况且这处海风大，吹久了也觉得凉，那少年双手捂着脸哭个不停，身上只披了一套里衣，头发都散了下来。

　　言非玉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很快便与印象中，昨夜站在山下放天灯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田敬安是真的害怕了，他没见过神仙，自然是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但他见过神仙了，神仙却抢了他的衣裳和首饰，甚至连带着他头顶的玉冠都一并取走，这叫田敬安如何能淡定下来。

　　他不过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又是家中老幺，从小被捧在掌心里宠着长大的，见过世面却没受过委屈，何曾想过说书人口中拦路抢钱的事儿居然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田敬安觉得委屈，想要回去朝家里人哭诉一番，可又想起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那他昨日放天灯恐怕当真触怒了仙山上的神仙，今日一早城中百姓都是让他跪在这儿给神仙赔罪的，田敬安是不敢跑，也不敢不跪了。

　　他哭了一会儿便安静，大约不到半个时辰，海风吹得他嗓子疼，他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回哭了没一会儿，便有人过来安慰了。

　　“好端端的，怎么跪在这儿哭了？”

　　开口之人的声音分外好听，带着几分柔和，田敬安擦了擦眼角抬起头看去，结果顿时愣住了。

　　又是一个……极为好看的人啊！

　　那人弯眉桃花眼，一席白衣，身无挂饰，墨发正在海风中丝丝缕缕飘起，竟一点儿也不显得凌乱。他眉眼带笑，田敬安不知自己有无看错，竟从对方的身上瞧见了点儿光晕。

　　就在田敬安发愣的空档，言非玉又开口：“小公子怎么一个人跪在海边，还不穿衣裳？”

　　田敬安听他说话，只觉得犹如春风拂柳一阵暖意吹进了心里，便道：“我、我昨晚放天灯，触怒了神仙，爹娘让我跪在这里给神仙赔罪的。”

　　“原来如此。”言非玉在山上根本瞧不见海岸上的田敬安，便是他在这儿跪上三天，言非玉也不知，这跪下赔罪倒是可以免了。

　　他道：“我便是山上神仙，不怪你放天灯，你回去吧。”

　　田敬安不知自己应不应该相信对方，言非玉又见他里衣歪歪斜斜挂着，露出一小截肩膀，啧了声，指尖对着田敬安画了几道，只见金光闪过，田敬安的身上多了两件衣裳，都是上等的布料，花纹繁复，竟与他昨日拜仙所穿七分相似。

　　这一来，田敬安瞪大了双眼，也不得不信对方是神仙了。

　　言非玉道：“瞧你在这儿跪了有一会儿了，还是快回家去吧。”

　　说罢言非玉本想走，不过……

　　田敬安面容姣好，方哭过，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湿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挂在肩侧与身后，身上穿着绫罗绸缎，骄纵的小公子显出几分落魄可怜，当真是直戳言非玉的心。

　　于是……言非玉摸了一把田敬安的脸，白嫩滑手，就当是送他一套衣裳的报酬了。

　　田敬安再一次见到一个天仙似的美男于自己眼前消失，心口砰砰直跳，只觉得今日的惊吓当真不少。他愣了愣神，又看向远处海中的仙山，连忙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膝盖，这便连忙跑回去了。

　　他保证，日后，再也不来海边！！！

　　城中百姓本让田敬安跪一日给仙山上的神仙赔罪的，结果田小公子跪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跑回来了。

　　田家人瞧见他回家，连忙把他往家里拽，眼看就要开打，田敬安连忙道：“是神仙说原谅我，让我回来的！”

　　“胡说！这世上……”田老爷险些脱口而出这世上哪儿有神仙，索性止住了话。

　　田敬安便道：“真的！我遇见了两个神仙呢！”

　　当晚，田家仆人口中便谈，他们家小公子恐怕是海风吹多吹傻了，竟然说他遇到了两个神仙，第一个神仙抢了他的衣裳与配饰，像是土匪，第二个神仙送了他衣裳但摸了他的脸，像是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