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缚妖录》温三

2、他是妖

　　琼浆玉露易觅得，知己友人难遇之，繁灯灭去生冷意，年年诞辰皆如此。

　　言非玉从身后掏了一坛酒，省去了酒壶，昂起头对着嘴灌了一大口，酒水满出嘴角，一条银泻顺着下巴滑下，几乎打湿了衣襟。

　　入夜海潮翻涌而来，拍打着仙山下的礁石，哗啦啦几声便将湳城人许愿点燃的花灯尽数熄灭，几番浪涌，一丝不剩。天灯下的凡火还在燃烧，比起云中榭门前的那一盏小灯还亮些，居然是繁华褪去言非玉眼前最明亮之物了。

　　山顶风大，云起月匿，言非玉将剩下未喝完的酒坛放在原处，子时一过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他拢了拢衣衫，自觉喝得有些多了，于是晃晃悠悠地往云中榭而去，今日又是独眠，不过睡前倒是可以再去宝库找人说说话。

　　云中榭的住处只有一个地方，酒柜与卧室连在一起，不过云中榭的其他地方尽是藏宝书房，有些神仙法器，也有些字画玩意儿，但最多的，都是一些金光闪闪，并无多大作用的摆件。

　　言非玉飞身越过水潭，堪堪站稳，提起云中榭门前的路灯，照明一路走向藏宝书房。

　　吱呀一声将门推开，单是微弱的灯火，便能照亮整个藏宝书房大殿的宝物，左有琉璃盏，右有血珊瑚，顶上还挂着颗巨大无比的夜明珠。珍珠玛瑙翡翠皆不是凡品，每一样拿到人间集市上去，那都是能震惊四座的宝贝，只是放在云中榭里，就只能摆着落灰。

　　言非玉对这些华贵刺眼、闪亮发光却无用的玩意儿没什么想法，直觉猜这大约是人间有钱的富贵人家想要献给昆仑仙君的好东西，只是送不到昆仑，故而出现在了这里。

　　山海处的神仙地，不屑人间金奢银宝，仙君们都辟谷，饭也不吃，整日炼仙丹，要这些漂亮的摆件也没用。

　　言非玉与这些死物一一打了招呼，因为他在这山上已经待了许多许多年，几乎是数不尽的岁月，无聊至极便给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石一物都起了名字，假装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也有人陪。

　　自记事起，他便就在这座山上了，每年都有一道声音从昆仑传来，督促他好好修行，将来有一日也能飞升去昆仑。只是言非玉美酒不断，嗜睡成性，根本没将心思放在修行上，他偶尔也会想，自己一人沦落于这座山顶，或许是许久以前做错了什么事，故而禁闭，也是昆仑给他的惩罚吧。

　　唯一不适应的，便是接下来又要孤独一年了，除了偶尔飞过山间的鸟儿，这处唯有风，唯有浪。

　　言非玉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记得藏宝书房内的那些玩意儿他都没有打全招呼，脑袋晕乎乎，便就这么席地而躺，睡过去了。

　　山巅外，放在巨石上的天灯被风吹倒，灯中凡火点燃了纸张，将田家小公子天真的一句问候烧了个精光，火苗粘上了酒，似有一股怪风作祟，直接将其烧向了藏宝书房的方向。

　　昆仑，是大多人梦想去见的仙界，这世上有人信仙，有人信佛，有人神鬼不信，但大多都听过昆仑。

　　言非玉偶尔也在想，仙迹之处，是否真如凡人所说的那般，仙云腾绕，长年笼着金光。他梦见云梯一条路，两侧是傍晚红霞，天与海几乎融为了一体，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七彩祥云之间，仙鹤若隐若出，石松针针如玉如翡，耳畔的风声也成了天籁。

　　于是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往年那声音都在说：“言非玉，今年的修行如何了？”

　　“我有好好修行。”言非玉总这般说，但那人能看破他的谎言，道：“本仙待你入昆仑。”

　　而后，便又是一年的杳无音讯。

　　今年的声音如往年一般，说的话却是不同，言非玉能瞧见云梯尽头有一抹人影，仿若一道光，看不太清晰，却又好似清晰地能瞧见每一根被风吹起的发丝，他见到了天人一面，但一个眨眼便忘了天人的相貌。

　　那人道：“言非玉，自闯的祸，你要自己担，缚妖画卷内含一千零二之妖灵异兽，若不将其追回，天下或会大乱。”

　　“什么？什么缚妖画卷？什么一千零二只妖灵异兽？为何要我追回啊？”言非玉问这话时，顿觉得寸步难行。

　　眼看他便能走向昆仑，却只能生生停在了原地。

　　那人拂尘挥过，傍晚的橙光皆成了火红一片，骤然蒙蔽了他的双眼，火光之中的人影对他道：“或许这才是你的修行，寻回缚妖画卷上的妖灵异兽，本仙待你回昆仑。”

　　这一次，他用的是回，而非入。

　　一阵飓风吹过，言非玉往后踉跄了两步，再睁眼时，火光未退，他便大咧咧地躺在藏宝书房内衣衫不整，酒气未退。照明的路灯倒在一旁，灯油倾泻，四处的木架子上皆是火焰，正肆意燃烧，书房内的字画无一幸免，甚至连那些金光闪闪的宝物摆件也都一样不剩。

　　言非玉连忙起身，定睛看向书房正前方原先挂着的画卷，那画卷本是卷起的，上头落了封，不是他的法术能开，故而他也从未打开过。如今画卷垂直敞开，里面徒留文字，竟无一样画作，一路铺长，直延于殿门外。

　　言非玉心口砰砰直跳，总算知道自己的确闯祸了，因为喝酒误事，居然导致火烧藏宝书房，整个云中榭中的宝物，恐怕无一幸免！

　　他嘶了一声，连忙拍向尚未完全清醒的额头，掌心触碰之处顿觉不对，言非玉摸了摸眉心处，心下大骇，脱口而出：“哪只小妖偷了本仙的仙印？！”

　　原先生在他眉心额上的一叶银光仙印，居然也消失无踪了。

　　指尖摸着原先有仙印的地方，忽而传来阵阵刺痛，言非玉皱眉闭上眼，恍惚之际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些画面。

　　大火仍在燃烧时，他便随意地躺在地板上，画卷张开，各色光彩从画卷里头飞出，鸟兽一群，一千零二只，先后都跑光了。唯有静谧之后的一抹身影站在火中，不惧火焰，正将货架上的宝物一样一样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那人满身银光，几乎叫人看不清轮廓，不过他转过身来看到言非玉时，一闪而过的面容顿时叫言非玉呼吸一窒。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面容，或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好看的了，正如书中所写祸国殃民的狐妖，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便是下一刹那，他摘走了言非玉额上的仙印，自此，疼痛消失，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偷他额上仙印的，一定是妖！

　　天还未亮时，湳城田家门前，田家夫妇二人满脸为难地看向城中百姓，他们去年才搬来这处，着实不懂本地规矩，也早就知道小儿子生性顽劣，却没想到他当真胆敢在拜仙之日胡来。

　　田小公子站在人群中，衣衫被人拉扯，发冠都歪了，他急得险些流泪，直对田家夫妇道：“爹！娘！你们快让他们放了我呀！我真的没有触怒神仙！那神仙昨晚也没找我算账……我、我就是一时贪玩，我不是有意的！”

　　田家夫妇尚未开口，便有百姓道：“哼！你说得倒是好听！昨晚你可叉腰看戏呢，那天灯朝山顶上飘过去，你还鼓掌！我看田老爷你家这位小公子，一定要好好吃些教训才可！”

　　田夫人见田敬安都快哭了，连忙道：“老爷，你、你说句话啊。”

　　田老爷未开口，倒是田家大公子开口道：“没事的，爹娘，弟弟的确需要磨一磨，否则日后总得闯祸。大伙儿也不是真要他的命，只是想让他去海边对着仙山跪几个时辰为神仙赔罪，我们跟去看着点儿就好了。”

　　“我不跪！”田敬安继续倔强。

　　田老爷见城中百姓又要闹，便指着田敬安道：“非你不可了！也好让你长记性，瞧日后还敢这般胡来！”

　　田小公子见家里人都不管自己了，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见一旁表妹偷摸着笑，面子上挂不住，擦着眼泪道：“我去，我去就是了！别拉我衣裳！很贵的！”

　　这句话倒是没错，田家富饶，田小公子满身都是昂贵之物。珠光宝气的田敬安被湳城百姓架着去了海边，远离湳城城门，一直拉到了海岸边上才道：“你就跪在这儿，等神仙原谅你！”

　　田敬安心中不满，暗道了句这世上哪儿有神仙，但为了解决麻烦，还是软着性子跪下去。

　　田家人本想在旁边陪着，湳城百姓道：“你们这般不似他来请罪，倒似陪他观海，田老爷放心，他是诚心对神仙请罪，我们也不干扰，待到日落时自可走回家去！”

　　田家人心想，湳城上千年的传统因田敬安一人坏了规矩，只是让他跪一日惩罚已算心善了，加上这天儿不冷不热的，便由着他在海边吹风，田夫人被家人拉扯，几步一回头，终还是离开了海岸。

　　田敬安望着天边日出刚浮出水面，等人走了后这便由跪改为盘腿坐着，回头瞧了几眼四下也没人，本想偷偷回去，但又想起来他爹性子直，说不定得又架着他来，田敬安便老老实实，等这一日过去。

　　那日近在咫尺的仙山，如今又隔着一片海面，田敬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再睁时，忽而一道银光闪过，眼前出现了一抹人影。

　　只见那人一身玄衣，衣料不知是哪种，像是埋了丝丝银线，于日光下发着银光，粼粼花纹煞是好看。

　　再抬头，那人身量很高，至少比田敬安站直还高出一个头，定站在他跟前，也正歪头看着他。

　　光是见到那张脸，田敬安心中立刻有了敬畏，恍然惊觉，眼前之人……恐是神仙！

　　“你……”田敬安一句话未说，那人倒是开口打断了。

　　“你的衣裳我很喜欢。”男子剑眉微挑：“你的首饰我也喜欢。”

　　两句话，将田敬安的脸都给说红了，他顿时跪直了，乖巧道了句：“谢谢……”

　　而后……海岸边只传来了田小公子哇啦的哭声，这回是实打实落泪的哭了，因为方才夸赞他衣裳首饰好看的神仙，抢了他的衣裳和首饰，转眼便消失了。

　　田小公子抱着双臂，身上只穿了一套里衣，简直哭诉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