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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影深 ...

  •   已经两个时辰了,任谨言在何秋的门边着急徘徊,不敢靠近榻前。他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探视一眼,立马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压逼了回来,只得耸拉着脑袋倚在门边。

      何秋昏迷不醒,多半要归咎于他。任谨言昨夜故事讲到了兴头上,将镜境之影的解法也说了出来。但他兴之所至地开了个头却顾不上结尾,并没有将镜影的要义讲清楚,但是何秋却听进去了。方才任重衡检查他的罚抄时发现笔迹不对,一问之下才牵扯出镜影的事,还来不及责问,何秋就出了事。

      任重衡片刻未离,替何秋梳理气脉。此刻,他紧锁的眉稍稍松动了些。两个时辰前,何秋的气脉紊乱淤塞,在镜影中能受到这样重的伤,说明这一招的威力可能已经有了七成境界。他注视着指腹下苍白的手腕,没有留意到何秋的眼睑轻轻跳动了一下。何秋突然睁开了眼,看到任重衡就紧紧抓着他手臂,有些慌神地问道:“有雷吗?”

      这人醒了,最高兴的是任谨言,扑到榻边叫道:“我的祖宗!你可醒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任重衡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转向何秋:“感觉怎么样?”

      何秋的气息还有些不顺畅,又想起肩上挨的那一下子,猛地打了个激灵,从脊梁骨一直颤到天灵盖。在旁人眼里,他看起来就像是犯了惊厥,任重衡担心他又要晕过去,要给他度真气。只是他手臂还被抓着,不得不换了只手。

      待何秋气息平缓了些,道:“我中了……步云,在肩上。”他伸手要摸自己肩上的伤,却被任重衡拦下:“镜影中的对手是你神念所化,中招只损气脉,不会留外伤。倒是你尚且气息虚浮,别乱动。”何秋也是感觉到一些隐痛,闭上眼倒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揍人不留伤,元殊阁还有这等欺负人的好东西。”

      任重衡抚着下巴,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一副欣慰的样子:“说起来,你新的招式掌学得倒是挺快。”随后他话锋一转,“如果没有事先调整难度,这招步云就是你现在境界的巅峰状态下所使出的威力。若是在外面,你这样受下一击,足够落得个经脉尽碎了。”说完,他又剐了一眼任谨言。任谨言吞了吞口水,往后退开。

      任重衡将何秋按回平躺的姿势,道:“气脉受损,不可逞强,你若不想废了修为,就老老实实再躺个两日。”

      就像接到了命令,何秋的眼皮越发地沉,闭上眼之前,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多谢手下留情。”

      任重衡:“嗯?”

      何秋没再说话,早就昏睡了过去。任重衡又在原处守了半柱香的功夫,待确定何秋已睡安稳了,招手将任谨言叫到了门外,随后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指着他这个闹心的弟弟:“知道错哪了吗?别再跟他胡扯了!你给我把门规抄一百遍!今天哪儿都不许去,留在这里看着他!”

      任谨言顿觉五雷轰顶,却不敢有丝毫反抗,支支吾吾道:“到底是抄还是要看着……”

      “把你那些劳什子搬过来抄啊!”

      见他如此动怒,任谨言还是后怕的,肥着胆子好声好气劝道:“我知错了还不行嘛……你消消气,这一怒还不知要多损心性……”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也不知是怎么练成的,任重衡气得一甩袖子就回了房间,的确是要再闭关静心一日了。

      傍晚时分,起了风,飒飒地卷了几片银杏叶落在庭院里。

      何秋醒来后觉得清爽了许多。因为没有留下外伤,又有任重衡非常及时地替他梳理了气脉,他此时的气色竟然要比任谨言还好上几分。仗着任谨言对他心有愧疚,何秋先是让他去文心阁借书,再又逼他讲述镜影的用法。

      任谨言苦苦哀求道:“何秋,你行行好,就别逼我了,万一我又说错了什么,重衡哥哥得扒了我的皮啊!”何秋摆了摆手,劝慰他道:“欸,这不能,毕竟你们是手足,最多就是罚抄嘛!何况只要我不说,没你什么事儿的。”何秋劝得没心没肺,但任谨言确是抄了一整天的门规,手痛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他让我看好你,不让我跟你瞎扯。我最听我哥话了!”任谨言双手捂住耳朵,任凭何秋生拉硬拽,就是不再理会。

      何秋看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便又想了个法子:“行吧,那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也不算违背重衡的嘱咐,可否?”

      任谨言两耳不闻,无动于衷。

      何秋不紧不慢地取来任谨言抄完的那些纸张,好整以暇地一张一张拿起来看,缓缓道:“不然,你永远也抄不完这一百遍。”

      任谨言两眼一瞪,立时点头如捣蒜。

      “乖。”何秋无视任谨言哀怨的眼神,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摸了摸他的头。

      何秋问道:“在我的镜影里,影子是否只能是我自己?”任谨言点头,想了一下之后,又摇摇头。

      何秋拿起一本书,翻到“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目十行地扫了几页,再问道:“所有载着神念的东西都可以在镜影中传递神念,对吗?譬如,弟子印和弟子服上的符文?”任谨言点头。

      这本书上还写着,进入镜境之影必须静心凝神,识神中的所思所想都会影响影子做出的反应。何秋想起自己进入镜影时最想试一下新学的上云剑意,还曾直接对影子说:打吧。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余也。

      何秋:“镜影里只有神念可以传达指令吗?”任谨言点头。

      “那如果心神不宁,估计还有可能会死在里面。那如果心神中了无一物,那镜影就……只剩虚空?”任谨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心神中怎么可能了无一物呢。

      何秋见他没听懂的样子,解释道:“有些流派,主张修心是要修空明的,但若真的心境空明,那心念不就是存在于无尽的虚空之中?我总觉得镜影是心境的影像,如果虚空就是镜影里的那种感觉,那我求来心境空明又有何用。”

      任谨言原本就对修心境空明的说法不感兴趣,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不就是万归崖他们修的东西呗!随心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何秋狡黠一笑:“随心说话不就挺好?再来。”

      两人互相折磨了一阵之后,何秋算是把镜影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了。

      从那之后,何秋日复一日地只出现在两个地方,文心阁和小镜,甚至有几次入定也都是在镜影中。任重衡为此很严肃地告诫何秋,在镜影中入定十分危险,万一心境不稳便会在气脉遭到反噬的同时,还极有可能被影子所伤。何秋向来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又悄悄往镜影里钻,只要不被揪住,卖个乖也就能过去了。

      甲组子院就这么又过了鸡飞狗跳的几年。

      一日午后时分,颜无悔在何秋处小坐了一会儿。何秋将他送走后,见任家两兄弟都还没回来,便笃定地进了镜影。与影子对了会儿招,便坐下凝神复招,当识神了悟通透之时,何秋再一次任自己入了定。

      待到何秋从镜影中出来,已经天色微暗,庭院里依旧静悄悄的。他像一个做了坏事侥幸没被发现的小孩子,带着些窃喜,安坐在亭中给自己倒了杯水。刚触到杯身,寒凉之感刺到了指尖,便用真气温了一下茶水,抬手饮下。

      连着五杯才算解了渴,他将杯子放回,瓷质的水杯落在石案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何秋?!”

      主屋的门突然开了,任谨言呆立在门前惊呼了一声,又连忙向他跑了过来。再他身后,还不徐不疾地跟着一个任重衡。任谨言捏了捏何秋的脸,又抓了抓他的肩膀和手臂,确定他安然无恙后,才问道:“你去哪里了啊?让我们好找!”

      何秋没料到他们俩早已经回来,有些心虚地答道:“我就……刚去了趟文心阁,原来你们都已经回来。”任谨言看他的眼神越发怪异,何秋被看得心里发毛,又伸手去拿壶倒水。

      “刚去了趟文心阁。”任重衡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还加上了一声冷笑。“颜无悔怎么没告诉我,你在文心阁里待了三日。”

      杯子里的茶水溢了出来。

      琤一声,水壶从何秋手上脱落,磕在了石案上。现在,他就是一个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的孩子:“我是……其实、呃……没打算……”但是任重衡的眼神容不得他再做狡辩,只得乖乖承认,“你们知道入定也挑不得时间的……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何秋暗暗摩挲着袖边,垂下眼避开任重衡的视线,但他仍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

      难得有一回不是自己闯祸,任谨言竟有些新奇,出奇安静地观摩着任重衡训人。

      这边的空气凝固了半晌,任重衡道:“任谨!”

      “啊?”

      “你近来进步颇大,以后就可以与何秋共修了。”任重衡负手而立,朗声宣布他对任谨言的嘉奖。

      “诶!”任谨言方才听了前半句,还忙不迭地应着,可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旁观也中招的时候,一切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哎?这……”

      比任谨言反应更大的是何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重衡,我不好越俎代庖啊!况且我和谨言修炼的路数都不一样……”任重衡不待他说完,抽出剑来就在何秋的袖边上划了道长长口子,正正好好是那一圈符文的位置。

      “不悌弟兄,元殊阁的弟子服也不须再着了。”任重衡收了剑,瞥了一眼任谨言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任重衡的心态与当年何秋刚来元殊阁那会儿已经大不相同,彼时他还会经常为这两人上火动怒,现在他已经越来越能得心应手地应付这一对不让他省心的家伙了。

      任谨言接收到他哥的眼神,不敢不从。不就是要他以后跟着何秋嘛,其实也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要比跟着阁中其他无聊的师兄好太多了!任谨言拍了拍何秋的手臂,安慰道:“没事哈,我保证不碍着你。重衡哥哥也是担心你太拼命,容易伤着自己。”

      这一拍不要紧,何秋的袖子耷拉了半截下来,顿时一簇火蹿到了头顶,浑身发抖。不顾任谨言拉扯,何秋往自己屋里冲去,“刺啦”一声,耷拉到袖子整个被扯了下来。何秋倏地回过身,紧紧抿着嘴瞪了一眼任谨言手上的半截袖子,随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连着几日,何秋与任重衡都没打过照面,但是非常有默契地差遣着任谨言。

      何秋:“谨言,我弟子服短了,可以帮我再去订几件么?”任谨言挠了挠头:“又短了?那得去找重衡哥哥。你到底吃什么长个儿的?”何秋摸了摸鼻子:“那麻烦你了。”

      任重衡:“任谨,你去看看我们院还缺什么。冬月快到了,需要早些置备。”任谨言抓了一把头发:“我的单子两日前就给你了!要问就去问何秋!”任重衡拍了拍他的肩:“嗯,那你去吧。”

      直到第五日,任重衡在小镜里撞见了何秋。

      何秋以为来人是任谨言,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任重衡,又默不作声地低下眼继续擦着剑。片刻的沉默后,任重衡先开了口:“任谨呢?”

      “有师兄来找他,去说两句话。刚出去,马上回来的。”何秋的回话甚为平静,细品却又透着些小小的情绪。

      任重衡见何秋的眉眼间已不再是抵触,向他走近了些:“那日,是我心急了,下手重了些,有没有伤到你?”何秋擦剑的动作缓了下来,情绪却有些绷不住了,没好气地道:“还没断!”

      任重衡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叹道:“我懂你的心情。只不过修行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所修的心法更是不能急于求成,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这最后四个字于修士来说,自有它的敬畏之处。何秋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他与师父在鹿鸣山上的对话。

      其实何秋未尝不知任重衡的苦心,但他绷不住的又岂止是面子。

      任谨言兴冲冲地回了小镜,看到任重衡出现在这里,慌忙道:“我、就是、出去一下子,没离开多久的!”任重衡看着他说完,嗯了一声之后,没有再说什么。

      “谢谢。”何秋低声道。

      任重衡轻轻颌首,便转身往外走去。“任谨,你随意吧。”

      直到任重衡离开,任谨言也没回过神来,他转向何秋,愣愣地盯着他。何秋哑然失笑,拿剑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还愣着干嘛。”

      任谨言一度无法理解何秋那些不要命的行为,而任重衡知道,有的人一旦背负上某些东西,就再也做不了自己了。

      甲组子院又相安无事但风不平浪不尽地过了一阵子,那日,任重衡一如既往地在每月月末去秋水堂复命。任文衍照例向任重衡问起了何秋的情况,最后叮嘱道:“这孩子心里藏事情,你多照顾着点。”任重衡略有些迟疑,任文衍递了个眼神,让他说下去。

      “何秋最近,好像时常入定,莫不是要升境界了?”

      任文衍出乎意料地捶了一下案几,任重衡意识到此事可能不太寻常:“有何不妥?”任文衍摇了摇头,道:“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会那么快。”

      此时,何秋正在镜影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招,影子重复着他的每个动作,何秋近来常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法。

      突然之间,胸中有一股躁动的气息迅速聚集,然后膨胀开来,气息的异动让全身都开始震颤。影子随之也抖动起来,样子颇为诡异。何秋控制住识神,不去细想是怎么回事,他必须马上离开影境。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影子:他还没练完,不能走。

      何秋:……

      影子持剑飞身上前,要将他拦截下来。他强压下身体里那股要冲上头顶的气息,凝起神念让影子退开。就在影子动作停顿的一刹那,何秋快速退出了影境。

      那股气刚才被他用真元压在紫府,不安分地剧烈涌动着。他鼻腔一阵腥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心道,糟了,若再这样下去,还没过这一关就要气血逆行而亡了。

      何秋连擦一下嘴角的时间都不想耽搁,连滚带爬地摸到任重衡屋前,用肩膀撞开房门。

      空无一人。

      何秋差点眼前一黑。

      任谨言被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房里引了出来,看到何秋一身狼狈,脸憋得通红,疾步上前扶住他:“怎么回事,又受伤了?”

      何秋压着真元,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摇头。

      任谨言意识到他不能说话,自知自己解决不了,立刻先飞了一个密信给任重衡。任谨言直愣愣地问道:“是不是憋住了?我来帮你顺顺气。”何秋一听,急得脸又憋红了一层,一把推开任谨言,爬得离他远远的。

      任谨言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发现自己走近一步何秋就退开两步,急得他直嚷:“行、行!你别动了,我不过来就是了!我给重衡哥哥发信了,他马上来,你坚持一下!”

      一阵疾风卷过,任文衍和任重衡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任谨言便知事态比他想象得严重,乖乖退到了一旁。

      见他俩一出现,何秋就软在了地上,将剩下不多的力气都用在了压制气息上。任文衍一探何秋的修为,随即道:“带去明洞。”任重衡丝毫不耽搁,一把横抱起瘫软在地上的何秋,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任文衍望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沉着声吩咐任谨言:“谨言,让弟子们都回房待着,再请灵岩长老留意护山结界的状态。”任谨言噢一声后,任文衍也马上消失了。

      何秋是以一种很丢人的姿势被任重衡抱到了一个山洞里,从脖子到头顶都红透了,分不清是因为憋出来的还是旁的。虽然他知道在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不应该想这些旁的,但还是觉得很懊恼,马上就要原地去世。

      任重衡把他放到了一个石榻上,轻声道:“可以了。”何秋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模样已经惨不忍睹了,任重衡说话的语气竟然出乎意料的温和。他气一松,憋在紫府的那团气息径直冲到了百会穴,开启一个大周天。

      于此同时,九天之外传来隆隆的天雷之鸣,伴着阵阵闪电,一团乌黑的气旋笼罩在玉溪山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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