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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琢磨 ...

  •   第二日寅正,何秋从任谨言房中出来,径直去了小镜。

      昨晚抄经并未耗费多少时间,倒是听任谨言眉飞色舞地讲了整宿的故事。最后何秋困得不行,直接倒头睡在了他房里,醒来后果不其然地顶了一脸菜色。

      任重衡已经等候多时,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擦剑。剑身通体乌亮,两刃泛着寒光,唯有中脊一指宽的白底暗纹尤为显眼,犹如星夜中一道彗光。

      见何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剑,任重衡道:“这把剑叫琢光,白色中脊是寒铁冷磨所成。”

      何秋见着妙物就不由自主地掉书袋:“寒铁致密却灵动,若冷磨成剑,能在风流云涌中稳固真气。”任重衡挽了个剑花,孤芳自赏道:“正是如此。”

      北溟寒铁极为罕见,但凡从千年冰川中得到一块,便悄然流入黑市,虽一掷千金也难得。何秋常年避世苦修,见识没多少,但胜在看的书多,知道这寒铁质地是承载真气的极佳材料,但极难琢磨。所有铸剑师都仅是在铸剑时熔入少许寒铁,号称北溟寒铁剑,其实不过是为了沽个高价。若是真有人能将整块寒铁冷磨成剑,那必是绝世灵器。

      要怎样出色的妙人,才能配得上这柄稀世的琢光。何秋缓缓道:“如琢如磨,和光同尘。好名字。”

      如琢如磨,和光同尘。纵然是喻人的嘉词,何秋的目光却分明粘在琢光身上。

      琢光“铮”地回鞘。

      寒暄戛然而止。

      “打一套你最拿手的。”任重衡言简意赅的一句指令,算是教学开场白。

      命里有时逃不掉。

      若是说先前何秋还有面有菜色,那现在就是色若死灰。

      他硬着头皮抽出了月影,瞥见任重衡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当他用这把无刃剑一本正经地挥了一顿《四母剑》,任重衡却凛然目注心凝起来。

      片刻后,一套招式打完,何秋拄剑站在原地,见任重衡的目光一直钉在他的月影上,便学着他。

      “铮——”,月影回鞘。

      方才任重衡虽是盯着月影,却意不在剑。尽管这一套基本招式简单枯燥,但何秋挥舞之间看似随意却气厚形准、不偏分毫。练就这般循经导脉的功力,大多要经过天长日久的凝心炼神,待日后气机全开,是完全可以承炼天地之数的。

      可是,何秋在演练时,并不是气定神闲的傲然,稚气清秀的脸上分明是无知无措,就好像一个孤身被扔在大路上的孩子,只见来路,不知归处。

      他依稀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任重衡:“你不自信。”何秋:“没有。”

      任重衡:“你不信手中的剑。”何秋:“不,没有。”回答有了迟疑。何秋按住了剑柄,想要通过一些回应来证明什么,却没有任何感应。

      任重衡:“拔剑。”何秋抽出了剑。

      任重衡提剑便刺过来,何秋举起剑去格挡。两人都只用了《四母剑》的基础剑法,但何秋却并未能格开,似有剑力似有千钧,如山倒般向他压过来。他迅速闪身让开。

      “身法不错。再来。”任重衡左劈右削,虽然都被挡下,但何秋的虎口已经被震麻。

      一剑横扫而来,何秋后翻撤开数尺。“别忘了用你的剑!”

      “记住,剑是你识神的延伸。”下一剑探过来要挑开他的剑,他压腕要往回挽,却被任重衡一剑崩到了手腕。

      何秋闷哼一声,月影应声落地。

      任重衡:“你心中有疑,就会露出破绽。”何秋紧咬着牙,强压下脱口而出“没有”这两个字的冲动。他说得没错,每次实战,自己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免使用月影。

      任重衡捡起月影,将两把剑都握于手中,递到何秋面前:“即使给你用琢光,结局也一样。”

      何秋的识神猛然一荡,好像自己一直藏匿的地方突然被挖开了一条缝,那条缝透进眩目的光,惊醒了他的梦。他亲手织的一个梦,将不安和疑虑全部压进一条缝隙里,只剩下一个懂事的壳子装着乖巧和疏离。

      梦里的壳子还在告诉自己,问你该问的,信你该信的。不要再被丢了。

      何秋缓缓抬起手去握住月影的剑柄,碰到了任重衡的手背,一丝温暖的触感让他慢慢回过神。任重衡将他的手和剑柄紧紧反握在一起,这一握所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成了何秋现在的主心骨。

      待何秋稳了心神,任重衡道:“我先教你上云剑意第一招,共三式。你看好了。”

      任重衡退开几步,将第一招示范了一遍。第二遍,何秋起剑跟上。然后,他就记住了所有动作。

      任重衡的眉眼带了些柔和的弧度:“融汇你的心法一起参悟吧,不急于一时的。”说着,拍了拍何秋的头。何秋闭上了眼,恍惚间回到了鹿鸣山,师父摸着他的头发叫他傻小子。还挺怀念这感觉的,能令他安心。

      “今天就到这里吧,要轮到任谨了。”任重衡刚收起剑,任谨言就冒了出来:“何秋何秋,你要不要再多练几遍?我不介意的哈哈!”

      何秋对他笑笑:“我练完了,换你了。”

      任谨言:“何秋,我发现你有些不一样啊。”

      何秋:“怎么不一样?”

      任谨言:“感觉有点……虚。”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何秋扭头就走,然后听得身后的任家两兄弟开始拌嘴。

      “今天你就练《四母剑》。”

      “思什么剑?”

      “四母剑。”

      “思慕剑什么鬼?”

      “铮——”

      “好、好,别激动,你说练什么就练什么。”

      何秋眯起眼,抿嘴笑了起来,轻快地离开了小镜。

      为了求证一些疑问,何秋又一次去了文心阁。文心阁处在元殊阁的绝妙位置,每日迎第一缕朝晖,送最后一抹夕尘,就这样静立了百年又百年。

      今日又是那位何秋叫不出名字的师兄守在文心阁门口。“师兄,每日都是你值守藏书阁?”

      “三日一值。何公子今日要找什么书?”

      “可有元殊阁阁志之类?”

      “阁志有万卷之多,若何公子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我可以带你过去。”

      “人物志。谢过师兄。”

      “我姓颜名无悔,叫我无悔即可。”

      颜无悔天生面带三分笑,让人有亲近之感,即使是何秋也愿意多与他说几句话。

      何秋微微一笑:“你既叫我何公子,我还是称你颜师兄。”颜无悔笑了笑,替他开了门,指了一层最靠里边的位置:“这一层仅有部分的师门谱系,其中有提到历代重要的人物事迹,最里面的架子倒数第二层就是了”。

      何秋很快找到了一卷积了灰的卷轴,看来的确很少会有外人来这里找师门谱系。按照任谨言昨夜所讲,何秋将目前还在阁中的长老一脉都排除在外,剩下的名字就都是已归隐或已不在世的。后者比较复杂,失踪、陨落或是飞升,都有可能。

      何秋从阁主这一辈开始往前找,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沈白君。

      在他师父的名字左边,还有一个姓名被抹去了。按照谱系的规则,这个位置理应是师父的师兄,被抹去可能意味着是被逐出师门的。

      沈白君这一系与阁主并非同一脉。元殊阁开山祖师本姓为任,门下有三脉,其中两脉讲究剑道合一,后人如今都在元殊阁中。而他师父这一脉则是炼心神以御剑,但对资质要求甚严,加上道法孤寂、道途艰难,长久以来弟子凋敝,到了师父为止就没有记录后人了。在沈白君名字旁有一行小字:经裂隙之役,隐。

      何秋心道:原来如此,师父正是为了我今后能修习独门道法,才如此这般训练我的。可是……

      他手指拂过师父的名字,心中苦笑:我究竟算不算您的徒弟,算不算元殊阁弟子呢?又究竟是什么缘故,不能让我们师徒相认?

      这些绕不过去又想不明白的问题,让何秋觉得头疼。他将阁志收拾好,打开门准备离开。颜无悔已经笑吟吟地迎在门外:“何公子可有寻到答案?”何秋微微一愣,道:“或许并非所有事情都能有答案。”

      颜无悔低头略想了想,道:“并非都能有答案,但都可以有解。”何秋忙问:“什么解?”颜无悔又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心所在的位置。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道心可解心中结。何秋也回以一笑,心下了然。

      “那,颜师兄是为何修道呢?”

      颜无悔道:“元殊弟子历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亦如此。当年曾有裂隙一役,元殊阁也是于世道危难之际,领战仙门众人抵御邪魔,据说一战便是三月有余。虽然这场浩劫折损了大半的仙门血脉,最终还是还了世道一个安宁。只是从那以后,仙道凋零,许多仙脉已经断绝了。百年间出现仅有的几个奇才,我们的任大公子算是其中之一了。”

      从他的三言两语中,何秋大致想象得到百年前裂隙之役的惨烈,以至于他师父至今也不愿再提一字。何秋突然间回味出了师父的某些眼神,好似他若从此不提,一切就从未发生过,岁月依旧清浅。但是下一刻,师父又会思虑重重地看着他。现在何秋明白了,当他师父看着他时,心中所虑但从未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颜无悔见何秋神色深沉,猜想是自己的话给他添了负担,又宽慰道:“庆幸的是,近百年来再没有那样的劫难,我等资质浅薄的弟子才有机会去尘世游历,降伏一些小妖小怪,帮一帮凡人百姓。”何秋抬起眼,向他作了一揖。

      “早上来文心阁的人不多,多谢何公子陪我说话。”颜无悔回了一礼。

      两厢告别,何秋快步往回走去。早先被任重衡问住的那些问题,他已隐隐有了自己的答案,现在心中正迫不及待想去证明。

      回到院中,那两位仍然没有从小镜出来。他走到跨院的那堵墙前,低头默想了片刻,快速掐出一串手决。衣袖和墙上的符文亮起,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泛起的是红光。何秋没有迟疑,探身没入墙中。

      昨夜任谨言告诉他,斋舍除了镜境之外,原来还有一个镜境之影,也叫镜影。
      镜影之中,漆黑一片。不仅仅是黑,更像是万物皆不存在的混沌,目之所及皆为虚无。万籁俱静中,何秋不知道自己脚下踩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抬眼是望向哪里。

      “这就是虚空。”

      他听到一个声音,准确地来说,这个声音来自他的紫府。如果这里就是虚空,那五感便是多余的,他闭上眼,放开识神任其向外延伸,他甚至能感应到,自己的识神在虚空中张牙舞爪肆意探索的样子。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不对。他心道:这是我的影子。

      影:对,也不对。

      何秋:影子能通过识神与我对话?

      影:我们的实体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何秋:……

      影子看向自己手中的月影,露出一丝嘲笑,像极了平素里目中无人的何秋。

      何秋:我的影子在和月影对话?

      影:好,我们教教他。

      影子目光一炯,向何秋直直地逼视过来,随即,月影向何秋挥来。影子的身法与何秋并无二致,何秋躲闪不及硬接下这一剑,顿感吃力。他暗暗诧异,这一招的剑力和威压竟然及得上任重衡。

      影子跳开去,再次起手,何秋一看招式竟如此似曾相识!

      是步云!

      任谨言告诉过他,在镜影中可以与自己的影子对招,但是压根儿就没提过影子会有多厉害。这个不靠谱的纨绔少爷还有多少重要的事情没有说,何秋已经无暇顾及,赶紧静心凝神对付自己的影子。千钧一发之际,他通过识神感应到月影的存在,在黑暗的虚空中,乌黑的月影闪出一刃清光。

      影:哦?他好像发现了关键。

      何秋:你能不这么说话嘛?

      影:他不让我这么说话?可他不就是一直在心里自言自语的嘛!

      何秋:……还是打吧……

      影子好像是听了令,立即向前三步踏碎虚空,飞身向何秋突进,连人带剑犹如一支离弦重矢,钻心而来。

      何秋根本接不住影子的步云,连忙转身回撤。

      何秋:打不过,跑还不行嘛!

      影:不行!

      何秋忽觉背上一阵凉意,从右肩向后腰爬过一道电击。他脑袋里“嗡”一声,意识就模糊了。他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刺眼强光下的庭院,好像还有人扶了一把他的手臂。但是他已经分不清这一切是在影境中识神感应到的,还是真的回到了庭院。

      因为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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