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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云 ...

  •   “文之所在,天理存焉,心之所微,惟道不昧。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学不传。益兹文心之阁,贮以道缘之书,化育后世。”

      文心阁即是藏书之处,高三层。小楼前立着一块石碑,碑铭以铁画银钩之姿,传达着建阁之时前辈对后世弟子的希冀。

      文心阁前已然有弟子值守着,带着一身霜露,多半是已守了一晚。“师兄辛苦了。”何秋上前拱手道,“我实为客居之身,仰慕元殊广泽后辈之心,不知是否可入文心阁参悟一二?”

      守门弟子也还礼,道:“既然小友有心……等等,你是……何秋吧?”

      这才到元殊阁第二天就已经有弟子知道自己了,何秋颇为讶异。但转念一想,必是因为与陈长渐的剑台一战。然而,他仔细观察了守门弟子的眉眼,的确有些熟悉,心中飞快地将这昨天在元殊阁遇到的人回顾了一遍,觉得极有可能是在剑台上见过的师兄,可当时任谨言并未介绍过名讳。

      何秋性情寡淡,他不喜热闹、不喜交谈,其中也有见人不识的原因。有人大老远跟他打招呼,他却半天想不起是何人、在何时何地见过,着实尴尬。真是尴尬遇到尴尬他爹,老尴尬了。

      但是这回,想要看书的欲望治好了他的尴尬:“是师兄啊!昨日匆忙,今日又能遇见,真是有缘分。”

      守门弟子笑道:“于你来说,真的是相当特殊的第一日。最后有伤到吗?”何秋道:“些许擦碰,不足挂念。”

      守门弟子笑吟吟地嗯了一声,随后回归了正题:“文心阁一层是对所有弟子和门客开放的,何公子身着弟子服直接进去便是。第二、三层设有禁制,无名符不得入。”

      何秋谢过这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兄,走到藏书楼门前,伸手去推。衣袖和门上的符文同时浮现,在咔嗒一声后,门可以推开了。

      第一层摆满了香樟木书架,册、简、卷都分门别类整齐摆放在书架上。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书,何秋的心慢慢安静了下来。他随手拿起一些翻看,字体和古旧程度都各不相同,应是涵盖了不同时代的抄本。仙门有些古籍的原本会带有气运和作者神念,历来都是束之高阁妥善保管的,而为了阅读方便,都有抄本传世。

      这里大多是些普世皆通的经书,何秋曾看过其中的绝大部分。而另一部分涉及术法丹药的,不算高深,但师父以前也极少挑给他看。他取了几本书,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专心看了起来。

      香樟木散发出沉稳悠长的木香,让何秋觉得就像置身于鹿鸣山的山林里,还能联想起更为清新水润的新鲜香樟的花香。

      木香裹着书香,何秋静静沉在书里,不知不觉就过了午后。

      何秋带着一本经书和一本讲炼器的书走出文心阁的时候,日光晃了他的眼睛。与他在鹿鸣山上的时候一样,看书填满了他大部分的时光,此时的文心阁也比小秘境更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何秋信步回到斋舍,院中没有人。他在任谨言的门上叩了叩,没人应。他回想起在文心阁和回来的路上,也没有见到别的弟子,兴许是都听经去了,等任谨言回来可得问问,到底听的是什么经。

      然后,他视线的前方就是任重衡的屋子。他往任重衡的屋子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终是没有再上前去,而是转身回了自己屋。

      推门,门开。

      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案几上,多了一册书。近前瞧见封面上的字,他心里沉了一下。

      《上云剑意》。

      任重衡竟然真的将剑谱抄本给了他。可是待他翻开剑谱,何秋就心凉了。

      “第一招,长风击云。
      剑若意空
      长风烈烈
      绝云霓
      负苍天
      穿击太古
      ……”

      书页往后翻,看到第三招,均是只描写了意境,并未有只言片语描述招式。这样的剑谱,如何能习得!

      何秋又胡乱翻了翻,最后第四招仅写了个“肆”字,再无其他。

      他得出个结论:这是一本很不认真的剑谱。

      心存最后的一点侥幸,何秋提上剑进了小秘境。任谨言先前告诉他,这里称为“小镜”,因为其中景象与真实庭院,犹如镜中镜外。又因其中无风无尘,告诫修行之人要心如止水,水如明镜之台,故也有“镜境”之名。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平静。抽出月影,他细细琢磨着第一句。剑若意空。每个字都能理解,合在一起又不是这么回事儿。若是将这几句连起来,似乎是指,剑本无心无意,要将自然之风化为剑意,可击杀于千里之外。

      何秋被自己的理解能力震撼到了。

      第一招共有三式:步云、裂空、开阴阳。意境一式比一式高远宏大,若这剑谱上要描画剑式,想必也是大开大合的招数。趁着灵感渐入佳境,他继续细细琢磨起后面招式的意境。

      当何秋再一次从剑谱中将自己的神思拔出来,已经暮色尽收,天际处烟敛云散。也许是受到剑意的涤荡,何秋现在气意澎湃,神思旷远宁静,他相当满足于这样的心境。在小坐了一会儿之后,悠然步出小镜。

      可是在小镜之外,就不那么宁静了。一堆元殊阁弟子手持着文书,乌泱泱挤在院门口,七嘴八舌地跟任谨言说着什么。任谨言被堵在了庭院中,正不胜其扰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再抬头看一眼正屋。

      何秋诧异道:“发生什么了?”

      任谨言跟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抓起何秋的手臂拉到院门口:“何秋你来评评理,我哥还在打坐,他们非要在这里等他。这也就算了,还把我也堵着,我哪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弟子们见任谨言将一个生面孔推出来,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有一位弟子稍作解释道:“这也实在没办法,阁中那么多弟子,诸多事务都需要大公子定夺。每天的事儿若不解决,出了问题再做补救,岂不要乱。”有人牵头,若干弟子也都纷纷附和。

      任谨言是气糊涂了,何秋却清醒得很,元殊阁的事情自然是轮不到他来置喙的。他把任谨言拉到一边,问道:“你哥呢?”任谨言拿下巴指了指正屋:“在里面打坐呢。可能这一天都在里面没出来,分管事务的弟子们都急疯了。”

      何秋讶然道:“那以前呢?闭关、入定的时候怎么办呢?”

      任谨言:“他从来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这次好像是没来得及交代就闭了。”

      闭关和入定对修士们来说都是大事,一念不慎就容易走火入魔,因此一般会提前做些安排,请共修在此期间护法,以防不测。也有突然需要闭关的情况,那就是身受重伤,或者境界出现了异状。

      他们思虑重重地守在庭院里。任谨言心思浅,焦虑和担忧都挂在了脸上,引得院里的那些弟子也惶惶不安地窃窃私语。何秋心思里的不安,却是因为别的揣测。任重衡是因为什么突然就闭关的?是他今晨离开小镜后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还是因为……在小镜中自己曾言辞顶撞他之故?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主屋里终于传出了话音:“拿进来。”随后门打开了。当任重衡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特别是那些分管事务的弟子,如释重负地开了颜。

      任谨言乖巧地从管事弟子们手上一一接过文书,抱去了任重衡房里。这里已不需要何秋再插手,他便在院里坐下,给自己到了杯水喝。

      弟子们心愿已了,也不再叽叽喳喳了,耐心地堆在院子里,这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默默关注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何秋对这些目光熟视无睹,自顾自支棱着下巴,闲然地看着任谨言来回忙碌。

      弟子们的尴尬气越来越浓重,有弟子快憋不下去了,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从房里出来的任谨言打断了:“师兄们辛苦了,等累了,赶紧回去吧!”他把最后一摞文书分还给弟子们,半推半搡地将他们恭送出了院子。

      小院又恢复了安宁。任重衡的房门再次关上了。

      任谨言在院子里一屁股坐下来,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哎,可把我紧张死了!他要是再不出来,信不信,这些弟子还真能在这里耗一宿。”

      方才从头到尾,何秋都没有好好直视过任重衡,只是用眼角瞟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他现在方敢望向主屋一眼,摸了摸鼻子,道:“你哥也真是不容易。要是他突然消失,元殊阁是不是就乱了套了?”任谨言刚拿起杯子,嘴皮还没沾湿,就着杯子嘿嘿一笑:“那我可就没人管我了。”

      何秋从怀里摸出一本剑谱,毫无征兆地拍在他面前:“这是不是你抄的?”任谨言放下杯子,用两根手指捏起书页看了看:“对啊,是我的。你怎么知道?”

      “啪”,一张纸被拍在剑谱上,正是任谨言早上画的地图。“就该有人管管你。” 何秋一脸阴霾,“且不说你的字吧……这剑谱怎么还只抄一半呢?”说着,他翻到第四招的那一页,手指重重地点在“肆”字上。

      任谨言一直觉着何秋虽然性情孤高,和他眉清目秀的脸也算是配得天衣无缝,可是此时露出的表情甚是阴沉,让他好生惊了一下。这种惊吓与来自任重衡的不同,他哥是来自气势上的,而何秋是来自心理上的。

      任谨言觉着在这个院子不能好了。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这个、就冤枉我了……元殊阁传下来是怎样的,我就抄成怎样的……”

      这个事实让何秋很难接受。这么说来,就不是任谨言抄得随意,而是这被元殊阁奉若至宝的剑谱本来就写得随意。这样的剑谱,任重衡自然是舍得拿出来给他的。

      任谨言见他眉间阴云密布,又说:“据说开山祖师悟出上云剑意的时候,的确是有四套招式的。后来也不知为什么把第四招用法术抹去了,相传只有符合要求的弟子才能看得到第四招。当然这还得先找到原本再说。”

      “原本不见了?”何秋一下子抓到了重点。任谨言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并非不见,据说是被一位前辈带走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杯水下肚,任谨言忽然想起来什么,瞅了眼剑谱,再看看何秋,“这剑谱……你要自己练吗?是我哥给你的?”

      何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而任谨言不太会看脸色,拍着桌子大笑道:“哈哈哈,他这是在逗你……”笑不过三声,戛然而止,他悚然敛容正色,目不斜视,“是、在、考验你……”

      身后一阵清冷之气逼近,何秋不动声色地向一边移出三步。

      任重衡:“去过文心阁了?”第一句竟然是问自己,何秋愣愣地点了点头。

      任重衡:“参悟过剑意了?”何秋再点点头。

      任重衡:“明日寅正。”何秋乖巧地点点头。

      任谨言先是给了何秋一个惊讶的眼神,逐渐变为了鄙视。随后,他生怕马上有自己什么事儿,悄无声息地正打算溜开,突然被一手钳住了后颈。 “咳、咳!轻点儿啊!就算我们不是亲生的也算血脉相连啊,你的心不会痛吗?!”任谨言干嚎的样子,不像是被按住后颈,倒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任重衡不理会,将他按了回去:“等你过完,再看谁会痛。”

      任谨言自讨了个没趣,挣脱了钳制,坦白道:“今天讲经是细辨‘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师兄们都讲得很有道理。”

      他三言两语就把一天的内容提炼完了,何秋觉得精彩程度远不如他讲门派密辛。然而任重衡并不打算放过他,在两人身边坐下,好整以暇地继续问:“你怎么答的?”

      “‘这句话告诉我们修行要无欲无求无妄念,才能看到本真,求得大道’。我就是这么回答的。”任谨言的回答如同说文解字,不能说是错的,但其实什么思辨也没有表达出来。

      说文解字是何秋六岁就会的事情,这个任谨言显然是没有动脑子,还一副无心无意、志不在此的样子。任重衡的眉峰跳了一跳,随即,又看向了何秋。

      何秋心道,目光不善。

      “何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若你来答?”

      何秋早就知道任重衡不是个善茬。弟弟不争气,就想要找个别人家的孩子来管制,也料准了何秋是答不出比他弟弟更白的话来。他在心里默默给任谨言上了柱香,兄弟,对不住了。

      何秋道:“五色五音令眼盲耳聋,喜或不喜皆为欲之所存。实所见所闻并非万物之本源。万物之本源,即是道之本真。若革其欲,不见不闻,则无物,何来道?”

      任重衡:“万物有心,万物有道,此为天地之道。无欲并非革欲,有理。那如何可以见得道之本真?”

      何秋咬了咬嘴唇,想了一下,接着道:“万物负阴而抱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阴阳相生相克,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故而有正必有反,有晨必有昏,此乃道之本真。而善与恶、对与错,皆为有欲而观其徼。上下求索天地之心,即守道心,勿为万象所迷。”

      任重衡沉默良久。

      毕竟年少气盛,何秋话到嘴边便不假思索。这番言语若是细究,这个“万象”就可纠出无数个错来。天下万事万物皆有本真,但人总习惯分出善恶对错,而区分的准绳,又岂是天地之间的真相呢?这些若是放在人前去说,可是容不下的。

      “勿为万象所迷。”任重衡敲着案几,细品着这句话,似有所感地点了点头。

      两人眼神一对,已然心照不宣。

      任谨言一知半解地听了个囫囵,乖巧地拍手道:“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很有道理!”

      任重衡横着眼道:“这篇经文去抄一百遍。”任谨言立马炸了:“你怎么比长老还心狠!加起来就要一百五十遍了啊!”任重衡挑起一眉冷笑道:“不冤。要不我再给你凑个整?”

      任谨言又嚎了一嗓子,作抹泪状冲回自己屋去了。

      自庭院散去后,何秋在自己房中候了一会儿,然后穿过庭院去了对面,敲开了任谨言的门。任谨言已经乖乖地挑亮了烛火,看起来是准备鏖战一夜的打算。何秋在他对面坐下,在对面疑惑的目光中,兀自拿了纸笔铺在自己跟前:“我替你五十遍。”

      任谨言立马喜上眉梢,但刻意强忍笑容,故作宽厚道:“何兄仗义!其实我哥也是故意拿你来对付我的,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替我抄了八十遍,可好?”

      何秋:“四十。”

      任谨言:“七十。”

      何秋:“三十。”

      任谨言:“行行行,五十就五十!”

      何秋振袖端坐,歪头一笑:“再加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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