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默之秋》月漫霜林

4、金雪

　　何秋先前在山下和师父已有过一番告别，心中闷闷不乐。方才见拜见阁主时，想到师父归期难料，就郁郁地走了神。走神之际瞥见墙根一张纸片，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下一刻就见纸片化成了灰。

　　他出门后，就看到了愣在一旁的任谨言。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何秋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身量，素白箭袖、宽柔外袍，质地不错。他觉得应是阁主说的任氏二子中的一个？

　　任谨言意识到何秋正看着他，回过神来，整了整衣袖道：“我叫任谨言。阁主是我爹。”
　　“谨言兄。”何秋持礼回应，但心底里却有些不屑：天底下的轻薄儿大抵相似，第一句都要把家君搬出来。

　　任谨言自然是没有料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已是个什么形象，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叫何秋吧？”

　　那么快就知道名字了？何秋再扫了眼他红通通的右耳，立刻明白了书斋中的纸片是谁的手笔。

　　任氏公子谨言，轻薄儿。

　　任谨言往前走了两步，做了个引路的动作，何秋淡淡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走。

　　“我还有位从兄，名重衡，我带你去见见。”任谨言想起来个重要的事，突然回身对何秋道，“对了，今日流云和玉华的人也在，应该都在剑台，正好去看看热闹。”何秋心想，今天的热闹真不少。

　　他们走出院落，任谨言一路给他介绍，这里是弟子们的斋舍，那里是讲堂书楼，等等。最后应是离开了阁中众人日常起居之地，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后山，有一条石阶攀山而上，隐没在葱郁的树林里。眼前古树浓荫蔽天，看不见这山有多高，石阶又要通往何处。

　　任谨言见何秋言语不多，觉得是人生地疏之故，便用宽慰的语气对他道：“元殊阁虽大，但日常走动也不过三五处，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来找我就是。要是觉得无聊了，我带你玩儿去。”何秋淡淡嗯了一声，尽量不失礼。

　　“后山这条台阶通向剑台，这会儿他们应该都在上面。”随后，任谨言凝神注视了何秋片刻，露出一丝讶异，问道：“你到什么境界了？”

　　何秋从见他第一眼起就认定他是个纨绔公子，没有关注他的修为，现在一看，没想到他的修为竟与自己相仿。幸好自己受益于师父对他炼神凝气的严格要求，真元要比同等境界更为稳固蕴厚，任谨言大概是也发现了。

　　何秋自谦道：“堪堪筑基。”

　　“咳…甚好，那上吧。”

　　何秋默数了九百级台阶，明白了任谨言为何由此一问。若是肉体凡胎，怕是得走上一个时辰。

　　当他的视线越过最后一级石阶，眼前迥然画师笔下才会有的世外仙境。这山顶之上三峰环抱，苍壁之下遍植银杏。风扶枝摇，满山金叶与轻云漫霞晕染在一处，好一个修练的剑台。

　　名门大派好风雅！

　　何秋的神情令任谨言很满意。

　　山顶正中间是一处九阶高的平台，正有几个少年在挥剑相较。这些人中有几位穿着相同蓝白色服袍的，应是元殊弟子，另有两人服色各不同。

　　任谨言领着何秋过去，何秋将真元略微收敛。元殊弟子纷纷与任谨言打招呼，称其为“二公子”，任谨言一一回礼后，向何秋介绍道：“这几位师兄是我们几位长老的座下弟子。”然后先后介绍身着靛色和玄色的二人：“流云门主的大公子，陈长渐。玉华门主真传弟子，葛鸿川。”何秋一一行礼。

　　陈长渐从头到脚打量了何秋一番，眼神意味不明，问道：“谨言，这位是你们新来的师弟？”

　　“这位是何秋，我……阁主……远房表亲的孩子。”任谨言神色苦恼，好像很不容易才理清这层关系。

　　远房表亲……白话就是，没什么关系。其实从阁主称呼师父“小师叔”的关系来看，任谨言都应该尊他一声“师叔”。只是眼下师父因为一些没有言明的原因，不希望让何秋对外与他有牵连。难为他任谨言还记得。

　　即没什么关系，又不是入门弟子，认识到这个现实后，何秋感到他在元殊阁的身份会有点尴尬。

　　陈长渐笑道：“哦？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元殊阁远房亲戚的实力呀？”

　　何秋不失风度地挤出个笑容，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任谨言一脸和稀泥的表情，哈哈道：“长渐啊，让我们师兄陪你玩吧。何秋才刚落脚。”葛鸿川也有意解围，道：“长渐，我还没跟你过过招呢吧……”

　　陈长渐不以为意：“元殊阁向来以剑宗立世，这带艺投师——”他意有所指地看着何秋，又扫了眼元殊阁的几人，“难不成，是怕输吗？”

　　此人相当有才，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

　　陈长渐出言相激，何秋本不愿理会。奈何现在他已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场面已经有了硝烟味儿，特别是任谨言和元殊阁的师兄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行吧。

　　就在众人脸色都阴晴不定的时候，何秋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谙剑法，元殊阁未必看得上我。若是长渐兄执意要赐教，可否让我使用更熟悉的武器？”说着，便抽出了腰间的短笛。

　　陈长渐用鼻子哼出了一声笑，抬手道：“随意。”

　　何秋将刚知道名字的手中剑递给了任谨言，“有劳二公子。”

　　任谨言没敢接，心想着，人刚刚交到自己手上，万一闹出个好歹来，跟阁主没法交代。面子和膝盖比，后者更重要。他一脸忧色道：“何秋，你不必……”话未说完，何秋又将月影向他送了送，给了他一个郑重的眼神。

　　何秋稳稳地站到试炼台中央，运用他的炼气之法，静心凝息，将经脉行气运转至气海。真气在气海迅速凝聚涡旋，形成一股亟待奔腾而出的力量。何秋的神念安抚着这股力量，引遍周天、汇聚虚空。

　　气冲紫府，真元全开。

　　何秋仅仅在那里立定了片刻，任谨言便感受到他的气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他喃喃道：“好像他周身的灵气在旋动……”他身边的师兄怔怔的点头：“这种真元的气感……可他还只是筑基啊？”

　　陈长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何秋的气息上。他只看到何秋手持短笛，漠然地钉在原地。那支短笛其貌不扬，并非灵器，不知对面这只小花瓶哪里来的自信。陈长渐不屑地一笑，提起剑，向何秋刺去。

　　何秋的识神随周身绕动的灵气延伸开去，在陈长渐的剑气触达气流的那一瞬，何秋移步侧身，完美让过。陈长渐见何秋面无表情地闪过，脑子有点发晕，怒气化为剑招再次冲何秋而去。

　　连续追打招招落空，何秋的身法轻盈灵活，白衣翩然犹如鹤舞。

　　剑台上的弟子逐渐围拢到试炼台边上，不由得感慨一句，好漂亮的身法！

　　何秋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本是来看热闹的，却接连被人当成热闹看。

　　陈长渐暂时停止了攻击。他认清了事实，自己的攻击速度压制不了何秋的身法，但是，“一支竹笛是抵不过剑意的！”真气灌入剑身，流云六段剑搅动气旋，剑风破空而至——

　　“快看！”有人一声惊呼。原来是那支短笛的两端，不知何时探出利刺，变为了一柄双刺。何秋举起二尺双刺，在身前绕环为云，搅起气墙硬是挡下了这一剑。

　　何秋沉声道：“谁说这只是一支竹笛？”他虽然扬起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

　　但毕竟短笛不是灵器，硬扛下的这一招，还是震到了何秋的五脏六腑，他必须想办法速战速决。

　　“啪”一声脆响，短笛上裂开一条细如蚕丝的缝。所有人都听到了，而且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它绝无可能再抵挡第二次攻击。

　　陈长渐挂着冷笑。

　　何秋趁对面正起手第二招时，刻意面露阴鸷，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毒”。与此同时，一根利刺从竹笛的一端骤然射出。这一刺并没有裹挟任何气旋，陈长渐本能地将其挡开。而这一挡，他手中的招式就顿了下来。

　　何秋如秋风般蹿到陈长渐身边，竹笛的另一端利刺正正好好抵在陈长渐的下巴。

　　全场寂静。

　　陈长渐“哼”一声道：“你一直没有攻击，是因为这破笛子根本打不过我的剑！”何秋大方承认：“没错。”

　　陈长渐恼羞成怒：“阴险！”

　　何秋道：“我的确只用了这一把武器。”

　　陈长渐却突然冷笑：“而你现在，一把武器都没有了！”他眼中杀意闪现，忽将剑锋一横，竹笛被拦腰削断。

　　任谨言脱口而出：“糟糕！小心！”

　　何秋迅速退开三步，但为时已晚。流云剑法的裂环已然成招，凌空劈下！

　　在闭眼等死的最后一刻，紧紧揪起的内心无比郁闷：那么多围观英雄，就没有救美的吗？！

　　何秋命不该绝。

　　迎面而来一股凌厉霸道的剑风，何秋被震飞开去。他心里一松，高兴地就要哭出来了——虽然脸被剑风刮得生疼，但这要比他预料中的结局温柔得多。

　　他揉了揉被风吹迷得眼睛，只见一把陌生的剑径直插在了地上，将自己和陈长渐隔开。

　　四溢的剑风惊起了满地的银杏叶，卷裹着山风送上天空。最后又失去了托浮之力，从半空悠悠地飘落，宛若在天地间烂漫了一场金黄色的雪。

　　“作客第一天就在剑台寻死，考虑过秋水堂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何秋头顶响起，语气凛然不容置辩。

　　落叶之间，一袭素白的身影就晃在何秋眼前，如琢如磨，遗世独立，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了。冷峻的眼神没有看何秋，也没有看任何人，因此，那句话就像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辩解。

　　“锵”一声金石相撞，何秋面前的剑被拔了出来，收回了剑鞘。

　　他环顾四周，音量高了几分：“都还在干什么？”围观群众立马作鸟兽散。

　　随后，他负手缓步走近陈长渐。后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任谨言颠儿颠儿地小步跑到何秋身边，将一身凌乱的何秋搀扶起来，边给他摘身上的叶片边低声道：“他就是我从兄，任重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