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默之秋》月漫霜林

19、人定

　　绍山山脉绵延三百里，常人的脚程最快需得走上一天一夜方能翻过，若是要在这三百里崇山峻岭里寻人，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从流云门出发的一行人由发现怪物的弟子带路，彗星袭月般疾行了两个时辰，蜿蜒的绍山山脉终于横卧于前方。

　　“少阁主！”从前方的山崖上御剑而来一名身着白衣的元殊阁弟子，在他身后另有九名弟子整齐地阵列着。从元殊阁到绍山更近一些，任重衡在从流云门出发时，向元殊阁执事弟子发了代阁主令，好在于他之前能先赶到寻人。

　　执事弟子向任重衡行了一礼，简洁地禀报道，“我们找到他们去过的村子，据称在酉时就离开了，不知去向。”

　　“辛苦了。”任重衡此刻已心如火灼，勉强保持着表面的镇定。虽然没有一开口就问人有没有找到，但他已将焦躁毫无保留地写在了眉宇间，“散开。继续找！”

　　执事弟子不知详情，但深知少阁主正处于一触即怒的边缘，因此也个个严峻紧张得很，当任重衡第二句话一出口，便悉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陈景行安排完弟子前去寻人之后，留在任重衡身旁，两人在崖边望着峰壑涛涛，不发一言。

　　远处山峦之间偶尔飞起一两个光点，任重衡的心跳就会加重一拍，待光点又落回山中，心便也跟着沉了下去。情绪激荡，他周身的气也显得比往常紊乱了些。他心中默默道：无论处境如何，一定要发个信号出来啊……不，一定要平安无事，等我找到你！

　　想到此处，他已无法再按耐，正要亲自去寻找，却见手中的琢光无召而自起呜鸣！任重衡暗沉的眸色中终于有了一线光芒闪动。

　　何秋他们此时已用了各种法术轮番丢在怪物身上，而这些东西竟然刀剑不入、水火不侵。若不能找到制服它们的方法，他们绝没有可能比怪物扛得更久。那今晚的绍山就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地了。

　　阿星架着叶染从窑洞里飞奔而出，向何秋他们靠拢，后面还跟着两只怪物。“只能来找你们了，染姐伤势不轻。”阿星将叶染放在几人中间，自己则守在外侧，架起刀等着那两只过来。其实每个人都已经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伤势并不会要他们的命，而持久的消耗才是最要命的。

　　“这样也好，少些消耗。”何秋并不是怕死，而是担心不能将它们困在这个山坳里面。他环顾四周，除了高山峭壁，也没有任何可以假手求生的工具了。他要再做一次尝试。

　　御气挥剑，用了九成的修为向前撩去。可是这一剑却没有碰到怪物分毫，直接砸在了不远的山壁上，剑气与山壁相击，散落下来几大块碎石。

　　第二下亦是如此。

　　任谨言惊呆了，他不安地对颜无悔道：“完了，何秋这不是疯了吧？”颜无悔道：“这里所有人都疯了，也轮不到何公子。我们先对付好眼前的。”对话之际，何秋连续四剑纷纷砍空。

　　就在他们略有分神的档口，一只怪物闪身向他们靠近，一把掐住了任谨言的脖子。任谨言被它提起，痛苦却又发不出声音，手上的剑毫无章法地乱捅，却不能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颜无悔大叫一声“二公子”，要上前帮忙，却眼见另一只怪物向他扑过来，只能先往旁边躲闪开。何秋听到喊声焦急，回头见此状，翻身上剑高高地飞起，到他们正上方时，从剑上凌空腾翻而下。剑在手中，手执剑如鞭，十成的剑力从天而降，竟然真将掐着任谨言的手臂砍落了下来！

　　手臂落在了地上，怪物失去重心向后退了几步，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好像落下的只是身上的一片树叶。

　　任谨言落在了地上，双手护着脖子不停地咳嗽，刚刚已经失去血色的脸咳得通红。颜无悔蹿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后拖。

　　月影落在了地上，何秋捏住自己右手手腕，用力紧紧咬住嘴唇。左手用劲，只听“咔”一声，骨头归位。他额上渗出一阵冷汗，本能地抬起右手去擦，虎口又针刺般疼。他倒吸一口冷气，幽幽叹了出来，迅速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胡乱地缠在右手上。

　　“谨……”声音有一些打飘，他咳了一声，接着道，“谨言如何？”

　　颜无悔无暇再多分任谨言几眼，瞥见他还半瘫在地上，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任谨言自己答道：“咳！还没死！咳、咳！”

　　被砍了手的怪物盯上了何秋，快速朝他冲来，速度快到只剩下虚影。何秋的身手也不是一般的快，踏上剑便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稍作喘息。

　　怪物从地上跳起，伸手也还是够不到他。

　　何秋御剑在它上方盘旋了一阵，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欲重演刚刚那一招，却只见它丢下自己跑开，跑向了最近的阿星。

　　“阿星小心！”

　　阿星来不及反应，只得本能地抬起手臂将头护住，却半天不见被打。何秋却分明看到断臂怪物抓着另一只的双臂一跃而上，踩着肩膀一蹬，竟然飞了起来！

　　“它们还会飞了？！”阿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叶染皱起眉：“没想到竟还有智识。”

　　下一刻，它就扑住了何秋，他的喉咙被紧紧扼住。他失了力向后倒去，从空中跌落下来。何秋的眼前一片迷蒙，其他人都在喊他的名字，他已全然听不见，心中唯一的声音竟然是：我最后一眼不想是看到这张丑脸。

　　预想中的坠地之痛并没有出现，倒是被轻轻地放在地上，脖子上的力道也卸了劲，他稍微缓过一些识神来：这怪物想要干什么？！

　　“何秋！”一个遥远得好像来自天外的声音。

　　还有些熟悉……

　　“何秋！何秋！”他被抓着肩膀狠狠地摇晃了几下，识神又回来了一些。他眼前漆黑，隐隐听到了越来越多嘈杂的人声、听到任谨言叫他的名字、听到颜无悔叫任谨言的名字，还有一个好闻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他想要应一声，一口气还是没有接上，声音堵在喉咙里生生地疼。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堵着的气被化去，他本能地大大吸进一口气。慢慢地，眼前不再一片漆黑，有了些白色的杂点，像从前还没有完全入定时看到的那样。然后他撑开眼皮坐了起来，模糊不清地向四处望去，有几个人正围着他。

　　“觉得怎么样？”何秋向那个声音望去，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离他最近的这个人赫然就是任重衡！何秋屏了一晚上的劲瞬间卸去了大半，喉头又有些堵，堵得鼻子发酸。

　　没出息。他自嘲地笑了出来，但这阵酸意还是被勉勉强强忍了下去。

　　何秋轻轻摸了一下脖子，火辣辣地疼。“脖子快断了的感觉嘛，不怎么样……”

　　他觉得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劲加重了一下，却并没有把他弄疼。

　　“能这么说就是真没怎么样了。”任重衡将何秋交到任谨言手里，道，“你们先调整一下，我去看看情况。”

　　任谨言喊道：“诶！就这么交给我，你没眼力的嘛？！你看我脖子！你看他脖子！你看看他眼泪汪汪的！喂！”任重衡头也不回，向着阿星和叶染那边去了。

　　“来让我瞧瞧他眼泪汪汪的。”这个让何秋即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出现得非常不合时宜。

　　何秋现在并不想多事，便低着眼不去看陈长渐。

　　“哥，你去那边帮忙。路上说好的你可记得？”陈雪霏的声音也出现了，何秋心里略有些诧异，但随即明白了。任重衡定是直接从流云门带出来的救兵。

　　何秋站起身，拍去身上的砂石。其实一身黑的，灰和血混着一起凝结在衣服上也并不明显。

　　“多谢相助。”何秋拱手谢过陈雪霏，转身扔下他们朝着人堆的方向去了，眼皮子从头到尾就没有抬起来过。

　　救援一到，战况就完全倒了过来。二十来名元殊阁和流云门的弟子将五只怪物逐一围困，对于它们骇人的模样和攻击力，弟子们甚为惊恐，然而仗着人多势众，也敢使出全力给它们加上自己的一剑。怪物被前后围攻接连受伤，几只双目被刺瞎、肠子被捅出来的怪物却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断臂的那只怪物最是惨不忍睹，四肢已经全被砍断，匍匐在地上挣扎着用下巴和残肢挪动，围攻的弟子仍旧没有停下他们手中的剑。

　　这个场面开始有些诡异。

　　任谨言呆了半晌，动了动嘴唇，愣是不知道要说什么。颜无悔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就是人恐惧时的样子。”

　　何秋在一旁看了片刻，对其中一名弟子道：“窑洞里有铁链，不如先捆起来吧。”这名弟子还有些没回过神，茫然地看着他。

　　突然，几只怪物几乎在同时，向着空中大吼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见自己毫发无伤，反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接着，又是一声嘶吼，有人看出来它们是向着窑洞方向吼的。

　　“那洞里有什么？”有弟子问。

　　“洞里……有……”何秋自言自语着，忽而神色怔了怔，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任谨言和颜无悔，大声问道：“里面有多少村民？”

　　颜无悔：“七十三个，都当是死了，摆在地上。”

　　这句话惊动了任重衡和陈景行，他们双双将视线投向了洞口。陈景行是亲眼见过死而复生之后变为怪物的过程，他厉声喊道：“离开洞口！”旋即快速结印封住了窑洞。

　　其实，在场的多数弟子并不清楚陈景行在防备什么，见封印顺利施展，便松下了这口气。而何秋他们却紧张了起来。若陈景行所防备的，当真是洞里面的东西，那封印是绝对挡不住的！

　　外面的几只怪物又吼了一声。紧接着，封印被重重的撞击了一下。陈景行闷哼一声，又加了一层功力。

　　“陈门主，”何秋来到陈景行身边，低声道：“这五只，我的封印没有挡住。若里面七十三只……”他背后冒出一阵寒意，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只有不到三十人，这里瞬间将变为一场屠杀。

　　封印被接连不断地撞击着，陈景行每一次抵挡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任重衡站到了陈景行身后，施法持护。稍后，陈长渐和陈雪霏也加入了进来。封印有了更多人的加持，光芒更盛，稳稳地挡住了几番冲击。何秋趁着这个时机，向正在运功给自己疗伤的叶染跑去。

　　“我再来猜猜。”何秋坐到叶染身边，见她闭眼颌首，便继续道，“染姐，你们还不知道将它们困住的方法，对吗？”染姐颌首。何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嘶地一声缩回了手，便改用左手揉着右手手腕，问道：“但是有彻底湮灭的方法，对吗？”染姐扬起了一边的嘴角，然后睁开眼睛，道：“必要时，我会相助。”她的笑容意味不明，或是来自杀手本能的狡黠。

　　阿星心有不安地默默注视着叶染，他深知杀手的本能是隐藏。

　　弟子们又躁动不安起来，微小的议论声越来越多，直到有人指着洞口道：“快看！山壁裂开了！”在众人的加持下，封印的确已经足够坚固，但岩石可不一定了。任重衡或是早已想到这一层，命元殊阁弟子道：“护山弟子听令，列阵！”

　　九名弟子很快摆出了清山阵。

　　元殊阁的清山阵是令整个仙门不寒而栗的存在。传言此阵人剑互御、牢不可破，闯阵者勿论是何修为，必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虽是传说，但毕竟不会有人为了一睹真假而舍命冒险，更不会因此而冒犯元殊阁。

　　这些守阵弟子必是任重衡在当初心急火燎之时，便已下令挑出来的。

　　陈景行暗服这个后手，更是欣然：“没想到竟能一睹元殊阁的清山阵，也算是因祸得福啊！”任重衡并没有如此的乐观，回道：“此阵重在防御，并非传言那么神奇。今日是福是祸，尚不可知。”

　　此阵离了元殊阁道护山阵法，究竟能发挥出多大的威力，连任重衡的心里也直打鼓。

　　“所有弟子做好御敌准备！”陈景行严声传令道，“后援到达前，不能让它们离开这里！”

　　“是！”

　　护持封印的诸人相互对过眼神，三息之后，在他们撤开的同时，石墙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