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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负 ...

  •   嘶吼声穿云震林,剑芒刀光令山月失色。

      何秋其实已经难堪重负,但在此局面下还不得喘息。任重衡一直离他不远,每每瞥见他白如苍璧的脸色,手中的剑势不由得变守为攻,好为何秋争取更多时间。哪怕有片刻时机能调息运气也是好的。何秋苍白一笑,道:“重衡,再多给我时间,辛苦你了。”

      只一瞬间,任重衡微有晃神,被逼退一步,旋即加紧攻势又压了回去。

      清山阵陆续将十几只怪物围困在山壁下。何秋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对任重衡道:“把它们带过去。”山壁下的怪物好像被无形的牢笼所困,一时无法脱身,只能向着阵中弟子嘶吼,可阵法却将它们的攻势化去了大半。

      正当何秋估量着脚下的位置,任重衡按住了他握剑的手:“你想做什?最后可别让我抬你回去。要怎么做,我来。”何秋干笑了两声,却见任重衡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神情,只好收起表情。

      他抬起剑,指向了峭壁的一个方位。

      任重衡连人带剑飞身而去,三步踏凌霄,一道剑芒犹如穿云重枪,一剑“步云”轰然击打在山壁上,穿出了一个大洞。加上何秋之前留下的,一共有五个洞。

      等了半天,再没有任何动静,任重衡挑起眉道:“就这样?”何秋默然不答,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凌空腾起,横剑抹开。

      相去五十余丈,剑意倏忽即至。山壁微微震颤,零星掉下些碎石,好像这座山苏醒了过来,正要将自己身上的灰尘抖落。清脆的破裂声从山体里隐隐传出,越来越清晰,直到几条明显的裂缝横亘在几个大洞之间。山体停止了震颤,大半个山峰因为裂成了几段而摇摇欲坠,轰隆隆地一块接一块往下掉落。

      山壁下的怪物非常清楚将会发生什么,在阵中上蹿下跳却无处可逃。

      何秋的一招“开阴阳”将它们压在了半座山岩之下。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专心对付零星剩下的十来只怪物。

      “扫地剑还可以这么用啊,你太厉害了!”任谨言跳着到了何秋身后,激动地猛拍他的背,看着一点都不像是已经鏖战几个时辰的样子。

      何秋被拍得半跪在了地上,狠狠地呛咳了几声。他眼神恨恨地,喘道:“没死在它们手里,我今天该是被你拍死的!”在任重衡道眼刀还没飞过来之前,颜无悔将其拖走。任重衡无处安放的眼刀转向了何秋,但还没落到他身上,就转换了神色:“别离我太远。”他反手按住何秋的手臂将其拦到身后,侧回头对何秋道:“待回去再罚你。”随后,便对四周扑向他的怪物挥出一剑。

      经过这一晚惊心动魄的战斗,何秋此时终于能稍稍沉下心来,然而这一松驰,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咬破了舌尖,刺痛和血腥气同时冲上脑门,强行唤回识神,然后他支着剑又站起来。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何秋本想问叶染如何才能彻底湮灭这些东西,远远地见她正落在一只怪物的头上猛戳它双眼。叶染也是重伤在身,显得尤为孤注一掷,不知她曾经经历了什么。

      或许这湮灭之法并不会容易。

      他目光又落回到眼前正替他酣战的身影。即使在快被折断脖子的时候,都没指望过他会出现,然而此刻,他真的就在跟前。何秋从小就经历着被保护。保护他就是将他送走,远远地,离开危险、离开所有人。但没有人问过他,你想不想这样离开?

      他第一次体会到,能被人保护在身后的感觉,真好。

      “重衡,有空回答个问题嘛?”何秋提溜着月影,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着道道。任重衡将怪物击退,嗯了一声。

      “说好的两天为期,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的?”在混乱的战场上,何秋的视线很容易就看到了陈雪霏,他们陈家的人也常常时不时往这里瞟,“还把流云门也带过来了。”后半句的语气明显有些生冷。此刻,任重衡无暇留意,只道:“流云门也有些牵扯,说来话长,回去跟你细讲。”好半天没有听到何秋再说话,任重衡下意识地向身后瞥了一眼。

      何秋此时正在想着与流云门的瓜葛,见任重衡回头瞟了自己一眼,心里正有些发虚,没想到任重衡顿时整个人都转了过来。

      任重衡的眼瞳中倒映出何秋自己,以及他身后的一个东西,但他来不及去解读任重衡的神情,便被他推开一边。紧接着,任重衡发出一声短促的闷痛声,何秋一听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只见任重衡躬着身,紧紧捂着右胸口。

      何秋原先站立的地方,此刻是一个怪物,染血的爪子又一次挥击过去,任重衡还半跪在原地。何秋一把拾起剑,瞬间将浑身真气送到剑锋,着力由下而上撩去,正正好好抽到怪物,将那只染血的利爪生生砍下。

      刹那间,断爪的和另几只怪物又以前后夹击之势,朝任重衡的心窝掏去。

      四周轰起各种嘈杂的声音,但何秋的脑子里只剩下闷闷的嗡声。

      他的心脏急剧怦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揽着任重衡,高高得飞驰在绍山上空。在劫后余生的微颤中,任重衡被放在一处山巅的平地上。

      任重衡紧咬着牙根,闭着双眼。他右半身染血,左手死死地抠着右前肩,斜倒在何秋臂弯里,已分不清耳中鼓动的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来自何秋。

      何秋想将他的左手挪开,但怎么也掰不动他的手指。“重衡你忍忍,我看一下伤口。”何秋轻握住他的手背,无奈道,“你知道我现在已没有力气了……”任重衡手指松动的同时,喉间憋着一声闷哼,眉头拧在了一起。

      何秋小心地拿下他的左手,一刹那,手心冰凉。

      这哪是普通的抓伤!四条深可见骨的爪印,从前肩到胸口几乎连皮带肉被剜了,衣服和血肉绞在一起深深嵌进了伤口。

      若不是任重衡将他推开,这一爪正是冲着何秋的后心,必是穿心而亡。何秋陡然怒上心头,再也不压制拼命上蹿的心火,气息已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不、要、去……”任重衡一把死攥住他的衣袖,从牙缝里费力地挤出三个字,随后带出一大口出气,进气却若游丝般微弱。任重衡太了解何秋了,他怒火一燃,必要去寻那怪物做个了结,但是以目前的状况,这一去恐怕难再回来。

      何秋被他一拉,心头便脱了力,低声道:“好、好,不说话了,要牵到伤口的。”

      他静静地守着,只有在任重衡偶有意识模糊的时候,何秋轻唤他,让他不要睡。

      “你别睡过去,我给你讲故事。”任重衡微微颤了颤眼皮,眼睫跟着抖动了一下。何秋见他有反应,便继续道:“从前有个木匠,带着徒弟从远游,经过一座神社的时候,看见一棵被当作神树的栎树。这棵栎树啊,树冠大至三里、绕树干一周足有十丈、高临山巅,若是用来造船,足可造十余艘。”

      “可是木匠瞧也不瞧一眼,径直往前走。他的徒弟觉得奇怪,问他说:这么壮美的树木,为何不屑一顾?木匠回答道:这不过是一棵没有用的树,造船船沉、造棺易腐、造门不合、做梁虫蛀。就因为它没有用处,才会如此寿延。”

      “当木匠回到家里,晚上梦见了栎树。栎树对他道:你想用可用之木来与我相比嘛?那些有用的果树在成熟以后就会被打落果子,枝干都被折断,都是因为它们能结出果实。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夭折,招来了世俗人们的打击。我寻求自保之法已经很久很久了,曾经几乎被砍死,无用最后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如果我有用,还能延年益寿嘛?”

      “后来木匠醒来,将梦中的事情告诉了徒弟。徒弟说……”

      何秋瞥见远处有数个光点向他们疾飞而来,口中便仅仅重复着一两句车轱辘话,故事没了结尾。

      直到光点很快靠近,他就这样抱着任重衡的肩头,任血染上自己的衣袍,未曾动半分。任谨言带着元殊阁弟子一落地,见任重衡这般光景,便哭喊着扑过来。任重衡双眼撑开一条缝,目光斜在任谨言身上,用气声说了句:“哭什么,还没死。”他这才收住哭声,满脸横着泪,不敢轻举妄动。

      元殊阁的弟子陆续都到了,何秋的目光在人群里寻觅了一阵,讶然道:“颜师兄呢?”他刻意将语气放得即缓又稳,生怕连带着牵动到臂弯里的人。

      执事弟子从任重衡身上收回视线,甚为不忍地重重闭了一眼,道:“那些东西竟是山也压不死的,它们从石堆里爬出来后,大家根本招架不过来。叶染让所有人先走,她说她有办法将它们湮灭,我们留在那里会碍事,所以流云门和我们就都先撤了。”

      “后来叶染让阿星跟我们走,但是她进了窑洞之后,阿星就不见了,颜师兄去找他了。”

      任重衡的伤势已经成为元殊阁弟子们眼下最为忧心的事,并没有觉得叶染的处置有什么不妥。何秋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低头看向任重衡苍白的脸,说道:“谨言,你们带重衡去驿站找柳舒楼。”任重衡又紧了紧手中何秋的衣袖,何秋反握着他的手,道:“我把他们带回来,好好地回来,我保证。”

      何秋郑重地望着任重衡,对视良久。当他终于松开手的时候,心底却狠狠收紧了起来。何秋慢慢地起身,慎之又慎地踏上剑,离去时的身形似乎定了定。

      他没有回望过来,只留下一个从容的背影。

      这个任重衡一直想要保护的孩子,却始终在倔强地守护着他。任重衡只是想让他能一直留着眉梢眼角的粲然笑意,可终归还是让何秋活成了他记忆中懂事的模样。

      何秋回到窑洞上空时,那些怪物正四处游荡,寻找着每一个可能通过的缝隙。通往外部的山路虽然隐蔽,但被它们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而到那个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何秋悄悄逼近洞口,避开那些怪物的视线,闪进洞里。

      洞内竟然已是另一番模样,何秋曾怀疑过的那个更大的空间,赫然就在眼前。多出来的那个空间密布着石林,视线被遮挡,看不清内部的情形。

      “既然已经安全进来,你们可以走了。”循着声音找去,绕过丛密的石林,何秋看到了他在寻找的三人。
      “小道长,你来了。”叶染笑着看向何秋,“来得正好,我还正发愁。请你将阿星带出去。”

      “染姐,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一起出去!”阿星言语之间满是紧迫之情,而叶染的手中反握着一柄匕首,阿星不能上前,“你说过我们所有的牺牲隐忍都会值得,是你说的岁月可期,你教我的不是轻易放弃活下去的机会!”

      “呵呵呵,我也说过,有些牺牲是必须的,多数人的岁月才可能继续。”叶染的另一只袖笼中滑出一颗丹药,她单手将其捏碎,一股黑雾瞬间从碎屑中钻出来。

      颜无悔与何秋立刻警觉,飞身上前要将其夺下,没想到她抬手饮下。

      所有人,一霎那怔住了。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何秋怒斥道。

      “呵呵呵呵……”叶染低声冷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怆然之声,“小道长你听好了,我会数十声,你须记住看到的一切,要记得十声之内必须离开这里,飞得高高的往下看。但愿不会有重演,只怕万一……到时也有解救之法。”

      “染姐……”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她,却哽咽在喉,此时说什么都为之晚矣。叶染举起匕首划破手掌,而后将匕首扔给了何秋,笑道:“小道长,送你了。”

      “阿星,你现在这样,也好。我给你最后一个任务了。”叶染说着咳了两声,身形晃动了一下。

      她险险地站稳,愣怔的目光未离开过掌心,似乎那里藏着她心中的天地日月。

      “好好活着,代我看着这世间的岁月。”

      “染姐!”阿星要向叶染冲过去,被颜无悔与何秋拽住。

      叶染向他们笑了,目如清潭、韵似明珠,这也是她第一次露出真实的笑容。只是这笑,也就像清潭上的水汽,风一吹,就消散了。

      叶染将划破的手掌重重按在了地上,随即以她为中心,地上映出了一圈复杂的图案。何秋和颜无悔这才完全明白染姐要做什么,这个湮灭怪物的方法,竟是要将她自己作为阵眼。他二人自诩对仙门阵法相当熟悉,可是这一圈阵图对于他二人而言,竟是头一回见到。

      “十、九……”

      已经没有时间,何秋和颜无悔匆匆各自记下一部分,拽着阿星就往外跑。

      “你们放开我!用了她的血是不是就可以了,把她一起带走啊!”

      阿星挣脱不开何秋和颜无悔。阵眼一开,便与阵法结为一体,如今已是人在阵在,人走阵灭。

      “五……”

      颜无悔结起气障,在离开窑洞的一路上,生生撞开了几只拦路的怪物,随后成功冲上进了夜空。

      他们心中默数着,三、二、一……

      洞口顷刻间喷出一簇绿色的火焰,洞外在游荡的怪物在烈焰中焚为黑影,随即无影无踪。

      “这是……”颜无悔惊愕地瞪大了眼,与此同时,何秋拉着他们两人飞速远离了那一片。

      “无业火。”

      《楞严经》道,无业火生于无间,焚炬神鬼仙魔,有净天灭地之能。

      无业火迅速蔓延开来,焚灼着山林。何秋和颜无悔高高得飞到绍山上空,脚下已是一片幽绿的火海,灼烫的热浪向他们滚滚袭来。

      “何公子,你看。”当他们飞到更高的空中,地面上的无业火焚烧之处呈现一个图案,竟是与窑洞中的阵图一模一样。

      这个阵法背后必定是一个强大的力量,只是一切秘密都随着叶染消失在火海中。她可能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或是为了解脱,或是为了将解密的钥匙交给后人。

      月晕生风,风助火势。整个绍山陷于无业火海,恶鬼哀号,生灵涂炭。

      月挂天河,人间地狱。

      流年踏碎,清欢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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