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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狼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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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宫里的鬼魅传说不少,一到深夜,本就青砖黛瓦的宫殿下便更令人毛骨悚然。
樊都多雨,夜里宫中的青石板上更多积水,巡夜时,禁卫的靴子踏在积水上便激起啪嗒啪嗒的声音。
各宫守夜的多为小太监,刚入宫就被老宫人拿那些鬼魅故事吓唬,胆子便更小了。
祝昂身边的掌事太监曹阿七,从小就伺候他,对这些故事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这日深夜,本在殿前坐着打瞌睡,却看到白玉栏杆外闪过一个黑影,便骂骂咧咧的起来,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太监。
曹阿七掌了灯,惺忪着睡眼便想下去骂人,却看到五六个小太监都懒懒散散斜倚着墙壁宫门小憩。
咳——
他一咳嗽,惊醒了那帮浑小子。
“让你们在恩和殿当差,你们倒好,一个个的睡得跟死猪似的。”
“曹公公,您不也....”
“闭嘴,刚刚可有看到什么人经过?”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又疑惑地看向门外的禁卫,众人皆摇头。曹阿七别嘴又警告了他们几句,兀自回到后殿廊下,继续偏着头打起瞌睡来。
门中黑影咧着嘴唇笑这些凡人蠢笨,便敛了些眸子里的幽黄,温柔看向殿中青纱帐中酣睡的人。
他动动脖子,依旧如过去一样不习惯凡人的躯体,尤其是这身衣服,着实碍事。他用手扯着领口拽了几下,蹑手蹑脚躬身行至榻前。
卧榻前整齐摆放着一双鞋,倒是他曾经的习惯。
那人又嗅了嗅,是他熟悉的气息。挑开轻薄的帐幔,便见那人不改的容颜静静躺在榻上,安然如常。
那张玉雕似的面容往日里总是笑着对他述说自己的抱负与期望,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又深沉郁结,每每此时,他都静静守着那位天之骄子,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那黑影按耐不住思念,用法敛上了眼睛中的金色光晕,对榻上人颤颤伸出了手去。
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脸,自己的手腕就被人突然扼住往下猛的一拉,被刚刚还在沉睡的祝昂死死控制在了卧榻之上。所幸眼中的光晕已被隐藏,留下的那颗异于常人的眼瞳在黑暗中也难以看清。
姜兖凝眸,仰望着祝昂居高临下的面容,杏眼中凉薄又警惕的光飘然而下,薄如柳叶的两瓣唇让这张原本秀美的脸平添冷峻。
这是他思念已久的人,却只敢这样望着,便将思念之情统统化成了凝在目光里的爱慕,如猎犬望着主人一般不肯挪开眼。
祝昂被姜兖那双眼睛盯得浑身发寒,他压低嗓音厉声道:“将军胆子可真大!半夜摸黑来本君寝殿作甚?”
“主君,好久不见了.”
“主君?”祝昂挑起了眉尖,“将军什么时候肯称我为主君了?”
“您不就是辰国的主君吗,是我的主君。”姜兖低眉温柔地说道,偏过头去蹭了蹭祝昂的手背,激得祝昂连忙放了他,惶惑退到卧榻的末端,差点就以为这姜兖是被鬼附了身。
刚刚拉出了距离却又被姜兖不依不饶地靠过去拉近了来,姜兖实在是贪恋他身上的气息,便想凑过去再狠狠嗅了几下。
祝昂大惊失色,却又怕惊动了门外的宫人。如果此人不是姜玉戈这个兵家奇材,他早让门外的执令司禁卫将他拿下法办了!
他用了吃奶的力气将姜兖推开,色厉内荏地说:“将军是不是喝酒了?”
“唔...是喝了些...”说完,姜兖揉着眼睛低下头,拿眼睛瞟着祝昂。知道自己方才举动太失分寸,脸上有些愧疚。他克制住将祝昂钳到身下的冲动,重新端跪在榻上,真挚地盯着祝昂。
祝昂却实在受不了姜兖这样一个端正英武的男子作出这般姿态,赶紧拿被子挡在二人之间,道:“喝了酒为何不在幽篁殿歇下,跑来本君这里做什么?”
“我想来看看主君…”
“打住!”
“主君不想看到我吗?”
“本君为什么要想看到你?今天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
姜兖神色暗淡,又转而咧嘴笑着看向祝昂:“无碍,只要看到主君平安便好。”
祝昂越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便连声打发道:“将军赶紧回去吧,明早起来喝些解酒汤。”
“好——”
他倒是听话,立即就翻身下了塌,大摇大摆地要走出殿去。
“慢!”
“嗯?”姜兖歪头不解地望着他,又好像明白了什么,道:“对,该和往日一样,不可让人发现我来找过主君,我得悄悄走。”
“对对对,和往日一样,你悄悄走,可别让人发现你。”
什么和往日一样?本君与你没有往日!
然而祝昂已经懒得和这醉鬼争辩什么,祝昂只想附和他,然后尽快把他打发走,生怕被人看到他从宫外带回来的俘虏深夜进了自己寝殿。
若不是要留他帮助辰国尽早攻下靖国,祝昂也断然不会留下姜兖。
只见姜兖重新开了一扇窗,一纵跃上了窗外的树,竟然一点响动也没有。祝昂揉了揉自己额角,第二日定要让他们多增派一些人手才行。
姜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一阵酸痛,樊都的酒可真是烈!他拉开门正迎上前来送早膳的宫人,一只只精美描花的瓷碗瓷盘摆放上桌,多是清粥小菜,却很对姜兖的胃口,但其中还有一碗褐色汤药,他便询了前来送膳的宫人,原来是祝昂特地交代的解酒汤。
这宫中耳目众多,自己昨日饮酒的事应该已经有人报了上去。姜兖自觉并无不妥,便用完了早膳,又喝下了解酒汤,顿觉浑身舒畅,信步来到殿前的园子里消食。几个小宫人围聚在一处,低声细语谈论着什么,姜兖向来不是一个好打听的人,便也懒得去理会,自顾自的就要往园子外的止风湖走。
正要走出殿门外,却被禁卫拦了下来。
“姜公子,主君吩咐过您不可以离开幽篁殿。”
“我想去湖边看看,不如你们派个人跟在我后面?”
禁卫一言不发,倒是个衷心的人。见姜兖冷着脸,一旁另一个禁卫低声道:“姜公子,您还是就在殿里呆着吧,昨晚宫中出了事,现在正到处查着呢。”
“出了事?”姜兖挑起眉来了兴趣,追问道:“出了何事?说来听听?”
“我们也不清楚,听说太液池那边死了个小宫女,此刻正查着呢。”
姜兖想要再问,却被那黑脸禁卫拦下了,“姜公子请回后殿吧,想来很快就会查到这里了。”
说罢,那禁卫又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端着刀伫立在原地。姜兖也不再难为他们,兀自回了园中。
果然如他所说,很快就有另一队禁卫来到了他的殿前。
领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身边的人都称他为孟掌侍。见姜兖负手站在廊下,那孟掌侍暗道这姜玉戈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英姿飒爽,他曾经在战场上对姜兖有过一面之缘,却是在厮杀拼斗中不曾看清过他的相貌。
昨日听闻徐岚带回了一个人,主君将此人当作上宾安顿在幽篁殿,他就料到了一二,如今再见姜兖的身姿依旧,便也没有过多询问姜兖的身份,只抱拳毕恭毕敬问道:“在下执令司掌侍孟赫,敢问姜公子昨夜是否有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
姜兖回他一个礼,摇头道:“昨夜姜某喝了些酒,睡得沉,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姜公子昨夜没有去过殿外吗?”
“未曾去过殿外,你们的人把在下看得死死的。”姜兖说罢,朝着那几个禁卫无奈地望了一眼,好奇却又驱使他追问:“敢问孟掌侍,昨夜究竟出了何事?”
“今天一早太液池边发现了一具女尸,死因不明,却被人剖去了内脏,死相凄惨。”
“长安宫守卫森严,竟有这等事?”
孟赫汗颜道:“守卫的确森严,所以才事出蹊跷。”
“可有看过是用的什么凶器?”
“并非寻常凶器,更像是被尖牙和爪子撕碎的。”
说起来,孟赫又想起了女尸的惨状,满池子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空落落的腹腔里被那怪物糟蹋得分不清是肉糜还是血管。
孟赫嘱咐了驻守在幽篁殿的禁卫们几句,带着队又去往下一座宫室。
姜兖打消了离开殿内的念头,回到屋中端起棋盘研究起来。
从那一夜起,每隔几晚长安宫里便会多出一具尸体,男女皆有,都是同样被掏空了腹腔。宫中人心惶惶,执令司却对凶手一无所获。
姜兖听闻,祝昂在朝堂上已经因为此事责难了徐岚好几次,就连契朔山那边传来的捷报都没让祝昂高兴起来半分。
终于过了时日,祝昂再次来到幽篁殿。
他来时姜兖笔下的棋谱正要收尾,右手还捏着一枚黑子仔细端详案上一片错乱的黑白棋局。望见祝昂踏入门来,姜兖却只顾着为自己倒上了一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茶壶就放在案边的红泥炉子上,茶香满室,好不惬意。
祝昂本该习惯他对自己的漠然,却想起姜兖那天夜里蹭在自己颈边的模样,恼怒便悄悄漫上心头,平和声调中不乏佯装愠怒地道:“你倒好,来我这长安宫里来养老了?”
“看你这模样,难不成是阿傩河那边失利了?”姜兖头也不抬,故意笑着问他,实则他已经从孟赫那里得知阿傩河大捷,陆须文被俘,已经从契朔山押解回了樊都。
祝昂恐怕是因为徐岚那头查宫中这件奇案却好无头绪,所以好几夜没有睡好。不过,祝昂一向表面自持,怎么今天就阴阳怪气的,冲自己戏谑呢。姜兖心头好奇占了上风,又轻声道:“若不是阿傩河失利,那便是宫里的事惹你恼怒了?”
“宫中近来不太平,本君会加派幽篁殿的禁卫人手。”
“人多人少都是囚禁,我无所谓。”
姜兖落下那枚黑子,满意的看着自己布下的棋局,这才抬起头仔细端详起祝昂,。他瘦了许多,脸上也毫无血色。
他将棋子捡回玉盒里,对祝昂道:“你现在再恼也没用,来和我对弈一局?”
祝昂按下了那股对着姜兖的无名火,掀了衣摆与他对坐。
二人一边落子一边聊了许多曾经的战事,祝昂心绪便也安定了许多。
当天入夜,祝昂不愿离开,便遣了曹阿七将晚膳传到了幽篁殿。姜兖望着面前的珍馐和美酒,感叹道:“你来倒是帮我改善了一番吃食。”
曹阿七刚刚夹起一根笋条的手抖了抖,被姜兖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吓得差点掉了筷子。
“你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徐岚亲自监管着的,必不会亏待你。”
“徐成和现在恐怕无心照料我的饮食,光是那几宗凶案就够他忙活了。”
姜兖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下去。自从徐岚摊上那些案子后,给他送来的膳食便是眼见着品质下降,更别提能喝上酒了。
“将军,你相信有鬼吗?”
姜兖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祝昂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可笑,笑着道:“宫殿里总是少不了腥风血雨,恐怕都是宫人们以讹传讹自己吓唬自己。”他低头把一块切得四方的萝卜送进嘴里。
“长安宫曾经出过类似的事吗?”
姜兖只是好奇,可祝昂却停下了筷子,一双杏眼中竟盘旋起了难以掩饰的悲伤,好似在回忆什么,他娓娓道:“本君的母妃,也是这样薨逝的。”姜兖的胸腔隐隐抽痛了一下,痛觉如雨水落进泥土转瞬即逝。
“幽篁殿以前是母妃的寝殿,本君自小就长在这里。母妃也是在太液池边被发现的,至今也无人知道是何人所为。”
“抱歉...你...”
“不碍事,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是最近又发生这种事,本君又摸不着头绪,所以才这样。”祝昂对他浅浅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杯,道:“你喝醉酒后是不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偶尔会,樊都的酒烈,我都有些熬不住。”
“以后若有机会本君带你去西陵喝那里的荷露酿,真真是好酒。”
男子间酒后往往更能聊得尽兴,虽不至于敞开心扉却也算交谈甚欢,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到了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