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猫》一江九枝

19、施岚说：

　　施岚说要请傅以存吃火锅，其实是一搬进寝室就决定好的，当时想着是要和他拉近关系，如果一顿火锅不行那就两顿，只不过中途发生太多事情，导致火锅局一直耽搁到现在。

　　现在关系不需要破冰，就成了室友之间的单纯约饭。

　　傅以存买给他的糖葫芦里夹着豆沙，施岚一边和他进商场，一边问：“没有草莓的吗？”

　　傅以存那个就是普通糖葫芦，他咬掉一层糖衣，才道：“没有。”

　　施岚点点头，去啃糖葫芦。

　　饮食区都在上面几层，等电梯的时候傅以存突然问：“你喜欢吃草莓？”

　　“也不能说喜欢……”施岚咬着糖葫芦，含糊道，“我对水果都不挑剔。”

　　傅以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向下垂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火锅店在十三楼，是施岚大一的时候最常光顾的一家，他喜欢吃辣，有时朱伊洛他们不跟他来，施岚都会抽空自己过来吃。

　　下午三点半是个非常尴尬的时间，基本不会有人这个点还在吃饭，他们进去的时候店内已经没人了，只有收银员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空气里飘着花椒和麻油的味道，傅以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店员惊醒。

　　收银员猛地睁眼，还迷糊着就已经调整好了仪态，向店内喊，“有客人！”

　　施岚朝向他们迎过来的服务生伸出指头，“两位。”

　　为了营造非高峰期店里都有生意的火爆景象，施岚和傅以存被安排在窗边，外面是逛完街上来买饮料小吃的商场顾客，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傅以存脱了外套，看到路过窗边的一对女孩手里端着两杯果茶，问施岚，“你喝饮料吗？”

　　施岚从一旁抽出菜单，十分娴熟的在锅底那一栏勾上九宫格，翻过去看了看菜单上的酒水分类，说：“我直接从这里点可乐就好，你要出去买吗？”

　　傅以存瞬间改变主意，“我也要可乐吧。”

　　施岚，“行……你有没有忌口的和爱吃的？”

　　傅以存摇摇头。

　　他并不经常吃火锅，或者说其实他从小到大都很少下馆子，从小学开始能住校就住校，用餐也都在学校食堂解决，上了大学后才因为实在是吃够了食堂千篇一律的味道开始点外卖，除了偶尔被王若楠等人强行拉出去聚餐，其他时候傅以存都是凑合饱腹就好。

　　食堂忽高忽低的做菜水平锻炼出了傅以存一颗钢铁般的胃，与不挑食的好习惯。

　　施岚想了想，先勾了两盘肉，说：“那就边吃边看吧？”

　　傅以存抬手拖着下巴，随口道：“……要不点盘冬瓜？”

　　施岚给他勾上，“好。”

　　傅以存又说：“再来一盘红薯？”

　　施岚低头去蔬菜栏目找红薯。

　　傅以存眯了眯眼，“……还有小白菜。”

　　施岚，“……”

　　施岚抬头，非常无语，“傅大爷，您确定吃牛油锅要这么养生吗？我要不把九宫格换成鸳鸯锅，备个菌汤？”

　　傅以存想起王若楠之前说他，鸳鸯锅是对他们生于火锅之乡人民极大的不尊重，出于这份尊敬与王若楠每一次的以死相逼，傅以存下意识拒绝了，“就九宫格吧。”

　　施岚说：“冬瓜和小白菜还要吗？”

　　傅以存，“要。”

　　施岚，“……”

　　于是接下来一个多小时，施岚第一次吃到了没有毛肚黄喉的牛油九宫格，他虽然无比遗憾，但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傅以存，这份遗憾又被另一种莫名的喜悦填补了。

　　吃饭时不免会话话家常，施岚旁敲侧击，不动声色打听傅以存家里的事，问道：“都没听你起说起过家里人，你是独生子吗？”

　　傅以存从锅里捞了一片肉，抖了抖沾上的花椒，“我也没听你说起你家里人。”

　　本着以消息易消息的心态，施岚坦白道：“我家就我一个，我爸妈之前单位事故，出车祸，都没了。”

　　傅以存愣了一下，低声道：“抱歉……”

　　“没事。”也不知道施岚是心大，又或是这些事已经离他很远了，他还算轻松的说，“这是我初三时候的事了，隔了那么久，虽然有时候想想还是很伤心，但并不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傅以存，“……你看得挺开。”

　　施岚笑了一声，“过奖。”

　　所谓成长究竟是什么？这命题细说起来也没人知道确切答案，不过应该错不开是可以坦然面对生离死别时的那一瞬间吧。

　　九宫格氤氲出掺了辣味的白雾，将两道人影分隔两端，施岚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搁在纸上，糖衣渐渐被高温融化。

　　傅以存突然说：“我家是离异家庭，我妈在我没怎么记事的时候就和老傅离婚了，但这么多年也都是老傅管我，我高二他才把抚养权拿到手。”

　　施岚夹住一块红薯，不过手劲太大，红薯从中间裂开，又掉回了锅里。

　　傅以存半阖着眼，筷子落在碗中，他盯着在锅里翻滚的冬瓜，似乎陷入了沉思。

　　施岚就着火锅与可乐，终于窥见了傅以存过往生活的端倪。

　　傅以存爸妈离婚以后，法院把他判给了母亲，杨雪茹在百货大楼卖衣服，她长得漂亮，当时还年轻，很快就又找了一个男人，以为能安安心心过好日子，没想到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结婚前男人承诺过的复式楼和豪车一概没有，只有停暖的棚改房和一修再修的自行车，以及男人赌博后欠下的数不清的外债，殴打，与谩骂。

　　在老傅外出打拼归来前，傅以存一直以为男人是他亲爸，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多一点疼爱都不愿意给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位是继父，与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更不可能分给自己半分好脸色。

　　老傅经商成功，还开了分公司，当年回来是想和杨雪茹复婚的，但见她已经组建了新家庭，还又怀了，复婚这事到底没能提出来。

　　傅以存高二时，老傅举报男人家暴，找了点关系把人弄进了看守所，成功拿到了傅以存的抚养权，多年来有家不敢回的日子结束，在学校也不能睡好觉的时光也渐渐过去。

　　傅以存本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地狱般的家庭氛围，没想到男人出狱后，在傅以存高考当天拿杨雪茹和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弟弟做要挟，让他问老傅要钱还赌债，导致他错过了整整一天考试，回天乏术，从前的所有努力成了泡影，他曾经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变成了南城一中最大的笑话。

　　傅以存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有些哀伤，但更多的是落寞，寥寥几句勾勒出单薄身躯后不为人知的疼痛，施岚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那些周六日也不回家的理由，不愿意和人过多交往的原因，刹那间都有了解答。

　　施岚下意识追问道：“那你现在……”

　　“现在挺好的。”傅以存喝了口可乐，被辣红了的嘴唇上有层水色，“其实我从高中开始就是老傅在管了，但是我周末要是去老傅那儿我继父就要和我妈闹，所以我就在学校待着，哪里都不去。”

　　施岚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还闹？他闹个屁！”

　　傅以存耸了耸肩，“不清楚，大概是觉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起码是自己养大的小崽子，说跑就跑……认为我吃他大米不给钱吧。”

　　施岚轻轻喘了口气，“那你妈妈呢？都这样了还不跟他离婚吗？”

　　冬瓜都煮成透明的了，傅以存一边手忙脚乱的捞，一边答，“我其实一直都建议她趁早离婚，我们两个人过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但是她害怕，不敢走，后来又怀了我弟弟就更没办法走了……其实老傅要是再早一点回来，可能他俩就复婚了吧？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但我能看出来老傅真的很爱她。”

　　施岚紧紧攥着筷子，说不出话。

　　糖衣化成了一滩，傅以存又拿纸巾把桌子擦干净了，说：“高考那次……他问我要钱，没有的话就从老傅那儿偷，说我不给的话就掐死我弟弟，虽然那小东西什么时候出生的我都不知道，但毕竟也是条人命，我那个继父不是一般混账，我担心他别真做点什么，就把那几年攒下的零花钱全给他了，绕着B市跑了一大圈，第一天考试都没赶上。老傅知道以后也没骂我，后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继父就带着我妈和我弟弟从B市搬走了，不知道现在在哪。”

　　施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说：“别担心，应该……挺好的吧。”

　　“你他妈不会安慰人就别说话，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挺狼心狗肺的，但我没担心。”傅以存笑了笑，隔着白雾的面貌十分柔软，“说真的，我其实抗争过，他当时打我，我就咬他、踢他，不让他占便宜，他每次喝酒回来其实没有多大力气，我和我妈两个人完全打得过他，但我妈不敢，他打我的时候，她就只会在一边哭……我一直都告诉自己，我没有理由恨任何人，我也没有理由去埋怨任何人，但当我和她说‘我们跑吧’，她拒绝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失望。”

　　施岚，“……”

　　“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我幸运一点，老傅一直没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傅以存轻轻放下筷子，“其实有些时候，我们离解脱只差一点勇气，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勇气的。”

　　傅以存看上去有些无奈，向来挺直的后背微微弯下来，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但施岚知道，他不可能会不担心，不可能会不伤心难过，也不可能会不恨的。

　　他只是不知道该恨谁。

　　他该恨打他辱骂他，却依旧把他从不经人事拉扯到大的继父？还是该恨胆小懦弱，面对暴力无动于衷，却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与他同样是受害者的亲妈？

　　没人能告诉傅以存答案，施岚也不能。

　　纵使有千言万语，施岚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种情况和他太不一样了，他没见过，没亲身经历过，就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傅以存，于是在说些什么之前，施岚的身体先擅自动了。

　　他伸长胳膊，手穿过那片缥缈的雾，轻轻落在傅以存的头上。

　　施岚想了想，说：“想不通就别想了，人没必要逼着自己长大，那些一肩无法扛起的事情，总会有人在未来的某天与你一起分担。”

　　施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要勇敢，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