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朱煮煮

16、黑手

　　西墙上飞来一群灰色云雀，掠过一阵轻风，渐渐成为远处的黑点。

　　有鹿望着燕城高立的城墙，眼神怅然。

　　人是一种会突然消失的生物，有人因战离开，有人因病远行，有人肩扛责任远赴沙漠深处，有人仅仅是死了。

　　而被留在原地的人，到底该做什么？

　　段飞扬轻轻拍了她的肩膀，动作拘束，不似之前般随意，“有鹿，关于食腐者，我……有话对你说。”

　　有鹿并未望向他，只淡淡道：“我还得回去向母亲和巫祝长汇报，要不还是晚上在老地方见吧。”

　　“嗯。”段飞扬突然有些难过，有隔阂在他们之间悄然形成。

　　“飞扬我没有怪你。”有鹿顿下步伐，“我是怪我自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二狗蛋身边，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可能还是一样的吧，毕竟当时的我太弱小了。”有鹿看着自己的双手，无奈道。

　　她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对着段飞扬一字一句道：“我们都要变得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是啊，要变得强大，他从瞿州离开的那一天，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世间的强者。

　　段飞扬握紧了拳头。

　　三人牵着马走近城门，远远有守卫看见他们三人身形，一个人急急跑向城内，往神祠方向去了，剩余者呼喊着“五小姐回来了”，一堆儿簇拥上来，城里军将皆知乌澜试炼的特殊性，传闻中成功破关的人将会在战场上大放异彩，近些年来被选为代表前往乌澜的也只有大公子高阳鸿廌。

　　“五小姐你成功了吗？”

　　“乌澜是个怎么样的地方？那里真的有成群的灵兽？”

　　有鹿朝他们轻轻一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围观者随即欢呼，百年之间出现两位乌澜试炼的成功者是高阳之福，也是燕城之福。

　　有鹿不待停留，随即和杀伐、段飞扬两人入城。

　　“母亲，巫祝长，有鹿不负托付，斩潭中人于洞中，得胜归来。”有鹿跪在地上平静的语气却难掩胜利欢喜之情。

　　“好孩子，果然是我选中的人。”巫祝长神色激动，他挥着法杖，“燕城百年间出现两人破乌澜试炼，是福报是福报！有鹿，你快随我入旸谷殿，我要为你洗尘，接你入赤乌。”

　　高阳夫人以帕掩口，眼中冒出泪光点点，神色也是异常地激动，她朝巫祝长点点头。

　　巫祝长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后，“去大殿。”

　　有鹿暗忖，就算得了步景之力，她也无法看清巫祝长的行动，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天两天能追上的。

　　旸谷殿，三足乌的巨型浮雕依旧栩栩如生，普通人接近它，面部会隐隐发烫，整个身子都会热起来，似乎在经历烈火的焚烧。

　　是以一般人不会接近。

　　但巫祝长此刻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赤乌燃烧着的的羽翼，好像在抚摸一个婴孩的脸蛋，又像是母亲的双手。

　　既是疼爱也是敬爱。

　　“有鹿，你过来。”巫祝长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知何时，旸谷殿升起了袅袅烟雾。

　　有鹿闻得出，是紫桑的味道。

　　她的视线被漫天烟雾包裹，只看见巫祝长朝她伸出了一双手。

　　像是受到了感召，有鹿迷迷糊糊地朝前走着。

　　鼻尖味道愈发浓郁，在伸出手的那一刻，有鹿猛然间想起——

　　有人曾跟她说过，紫桑来自南域，能致幻！

　　有鹿猛一睁眼，妄图伸回自己的右手。

　　不管怎么说，周围太奇怪了，不见母亲，不见神祠众人，十年前大哥从乌澜回来的时候，听说贺宴摆了三天，可不会是这个阵仗。

　　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什么陷阱等着她一样。

　　在极短的时间里，有鹿屏息运气，气息包裹周身，随着气流，烟雾像是水波一般荡漾开，这股烟雾很可疑，她要避开！

　　双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呈现出诡异的场面，见状，巫祝长目光微冷，“高阳有鹿，你为何不过来？”

　　“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有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疑惑，目光却偷偷瞄向旸谷殿的后方。

　　巫祝长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冷哼一声，“你可知，燕城如今有大危机。”

　　“您说的可是食腐者？二哥去了沙盲，等他带回赤金火，燕城便有救了。”

　　“老朽说的可不是这等小事，”巫祝长将法杖往地上重重一震，有鹿便觉地面晃动起来，气息便弱了半分，烟雾又重新朝她聚拢。

　　“人死了便死了，一批人倒下总有接替他的人来，但是信仰，对赤乌的信仰没了，整座城便塌了！”又是一记沉重的敲击，余波荡来，有鹿左膝承受不住，直直朝地面砸去。

　　“我不明白您说的，燕城人人信仰赤乌……”

　　巫祝长长长叹气，“你嘴上说信仰赤乌，却不愿过来接受赤乌的洗礼。”

　　“我信赤乌，可我现在却有点不信您了。”有鹿费力说道，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将左膝抬起，似乎有千斤重担压于腿上。

　　巫祝长缓缓朝她走来，“高阳家庇护了燕城百年，如今却要将燕城拱手相送给梁王。”

　　“你胡说，父亲怎么会背叛燕城！”有鹿生气了，她将全身之气注入左膝，试图起身。

　　“梁王狼子野心，迟早要将燕城收入囊中，你父亲却助他攻下江明城，这是引狼入室，燕城迟早会灭亡，到时对赤乌的信仰也不复存在。”

　　“所以，由我来修正，由我这个最纯正的赤乌传人来修正。”

　　“你要做什么？”有鹿警觉地看着他。

　　“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巫祝长眼睛发红，炽热的眼神朝有鹿望来，“我保证，燕城依旧是你们高阳家的，只要你，乖乖听我话就好……”

　　方才有鹿用气在自身周围凝成了短暂性屏障，这会却因巫祝长的重力压迫，烟雾逐渐渗透进屏障内，即将接触到她的肌体。

　　剑刃出鞘，有鹿拔出了细柳剑。

　　巫祝长是敌人！

　　她大喝一声，用剑斩开烟雾，细柳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剑气却气势逼人，震得迷雾四下荡开。

　　巫祝长微微一笑，眼神却冰冷，“你确定要反抗我吗？”

　　他的背后突然出现了很多只黑影，齐刷刷地列成一排。

　　有鹿定睛望去，赫然一片黑压压的大手，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宛若临境的大军压阵。

　　不待她思考，便有大手朝她袭来，掌风凌厉，从她耳边堪堪擦过。一击未着，下一掌立刻接上，如自由落体的陨石一般，不带丝毫犹豫地从正前方直直落下。

　　这一掌虽来势凶猛，但速度不快，目标够大，只要有足够的气……

　　她握剑在手，气全然凝结在右手。

　　这一掌，她能接住！

　　片刻后，有血从右肩衣角渗出，有鹿吃痛捂住右肩。

　　不对，她明明砍到了黑手，却好像扑了个空。

　　就像用尽全力，却发现自己砍在了棉花上。

　　明明砍中了对方，自己却受伤了。

　　来不及多想，又有黑手朝她袭来，不是一只，而是黑压压的一片，而且每次击落一只手，有鹿身上便添一份伤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有鹿已经伤痕累累。

　　她的眉间、脸颊、身躯、四肢均有不同程度的划伤，鲜血从伤口里渗出，将青色的衣服染得发黑，她双手持剑，气喘吁吁，还在不停地朝黑手挥砍。

　　晃荡一下，细柳剑飞了出去。

　　她握不住剑了，整个身体轰然倒下。

　　痛楚蔓延在四肢百骸，视线也模糊了。

　　今日她会死在这里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明明答应过段飞扬说要一起变强的，结果却倒在了这种地方。

　　步景那个家伙，也不知道来救她。

　　还有父亲、大哥、二哥，对不起，我还是太弱了。

　　有鹿闭上眼睛，掩盖自己眼睛里的绝望。

　　巫祝长来到了她的身前。

　　“其实没必要这么辛苦，我们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巫祝长站在黑手的阴影下，循循善诱道，“归于赤乌之下，你便是燕城的新主人，荣光依然属于高阳家。假以时日，便是连江明城、甚至海东、甚至南域、甚至极地之上的北寒，也将笼罩在赤乌的庇护下……”

　　“紫砂的毒，是你下的吧？”有鹿突然打断他。

　　巫祝长毫不掩饰，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是，我要让她把毒带到江明去，带给那至高无上的王。”

　　“食腐者呢？也是你？”

　　“是，五十年前绦厌之祸我捡到的小虫子便是如今的腐盅。”

　　“所以二狗蛋是你杀的。”有鹿喃喃道。

　　“一个穷小子，死了便死了，为了赤乌大业，牺牲一人成就万人，有何不可？”

　　有鹿隐藏起眼里的愤怒，“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成王。”巫祝长眼放精光，“让你统百万阴兵，将世界献身赤乌。”

　　有鹿无力地拽了拽嘴角：“承蒙巫祝长厚爱，有鹿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是个弱女子，担不起这重任。”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蕴藏着怎样的力量！我知道在乌澜，步景把你认作了主人，你身上的秘密会让灵兽对你着迷……”他缓了缓又道：“其实高阳家天赋最高的不是你，是你二哥，但他偏偏……岐嶷之姿，夙成之质，然与赤乌犯凶！这样的人，我是不会让他留在世上的！”

　　“所以二哥去沙盲，是死路。”

　　“想必现在，他已成了茫茫黄沙中的一堆白骨吧。”

　　“现在该轮到你了。”巫祝长朝她伸出手，他的话仿佛有魔咒一般，在有鹿脑中不停回荡，“入我赤乌门，逃离世间苦。”

　　“入我赤乌门，逃离世间苦。”

　　那双手，越来越近。

　　“去死吧！”有鹿突然大声嘶吼，细柳剑如同受到感召一般，咻的一声回到有鹿手中。

　　有鹿高高跃起，细柳在空中斩出凌厉的弧度。巫祝长连忙向后退了一步，震起地上细微的灰尘，同时他的背后又凝聚起新的黑手。

　　既然不能攻击黑手，也不能被黑手攻击，那她的速度就要足够快，如风似电。

　　躲开黑手，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巫祝长的心脏。

　　剑裹挟着风，已然到达巫祝长的胸前，毫米之差，便可刺入心脏。

　　却见巫祝长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像是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顷刻之间，黑暗降临。

　　剑入心脏。

　　剑入黑暗。

　　剑入虚无。

　　巫祝长本身，化为了黑暗！

　　有鹿缓缓倒下，她的胸口有鲜血喷薄而出，似花绚烂。

　　临死之前，她看到巫祝长握住她的右手，露出瘆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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