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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骤雨伴疾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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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骤雨伴疾风
当初林慧容与旧部的首脑越重楼谈判,要他收留随她而来的这一百多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越重楼的回答是:“当然没有问题,可以训练参与战斗、负责后勤、耕田做饭,实在不济拖累大家还可以杀之煮食以作加餐之用。除了不养废物这一条,其他都好说的。”
越重楼的这一句话经林慧容说给刘秀,刘秀又私下传达给了一众女子。闻者都有些惴惴,却也再不敢抱着丝毫侥幸心态。
被编入战斗队伍的那些姑娘,日日接受战斗训练,磨粗了原本粉嫩的手指晒黑了先前洁白的肌肤不说。负责后勤的这些女子,也需要接受一点粗浅的武艺培训,一为应急,二为强身健体。
先是由秦将离传授几个基本的砍杀动作并作详细解说,然后让她们自行练习半个时辰,再一对一地对练,以观察学习效果。
“风敛月,白瑟!”
那两人应声出列,手上各持了一把木刀。随着秦将离一声令下,她们便用这粗陋的木刀过起招来。木刀上蘸着草木灰,若是被砍中了当然不会受伤,但衣裳上自然会留下痕迹,方便旁观的众人观察。不过两个回合,秦将离便瞧出端倪来,喝止了二人,皱眉道:“白瑟,难道战场上敌我厮杀,也能你让着我我让着你不成?!”
他说的话有点重了,白瑟年轻面嫩当场飞红了脸,风敛月也有些讪讪的抬不起头来。
秦将离瞟了她一眼,淡淡道:“继续。”
白瑟不敢再放水的结果,就是风敛月很快败下阵来。不过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培训中丢脸,所以风敛月也已经可以厚起脸皮不把这当一回事了。
倒不是秦将离滥用公权报复私仇,而是她当真太差劲,体力精力耐力在女流之辈中都算是低的。要让她打打杀杀,简直相当于赶着鸭子上架。
“罢了罢了,毕竟敛月妹妹所长不在这方面。”曾经过来察看训练效果的林慧容这般安慰过她,“那个,不是有句老话说了嘛,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咳,几天之后又要派人外出采购,妹妹还得辛苦一趟,顺便打探打探消息回来。”
尽管训练成绩垫底,但倒也没有人把风敛月当成废物看待。外出采购或打探消息时,她还是能够派得上用场的。所以不论秦将离的眼神怎么让她无地自容,她倒也没有沦为他人餐中食之忧。
石道村的物资储备较为丰厚,又有田地耕种、禽畜养殖,俨然是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只除了——食盐和布匹。石道村相距太室、少室山之间的轩辕关只有五十里地,所以风敛月等人便就近去轩辕关采买。轩辕关又是前往长安的兵家必争之地,打探军情也十分方便。
先前派出的斥候得到过消息,由羽陵王阿固娑、撑犁王结罗以及匈奴大将鸠善共同率领的匈奴大军在洛阳屠城半个月后原已出发准备进军长安,只留阿固娑手下一个名叫提莫的万夫长镇守洛阳。孰料大军开拔之后不久,那位万夫长竟在睡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割了脑袋,全身而退的刺客还特地在洛阳府尹官邸中留书:“凤凰将军座下小卒某甲。”
当初听到这个报告时,风敛月的推断是刺客很有可能是结罗所遣,毕竟除了他们,就只有结罗知道府尹官邸里可能藏有机关密道。
而后,微服随军出征的辽帝贵妃呼栎婉在行军途中莫名其妙地受惊落马,她的性命虽然无忧,可腹中怀了四个多月的胎儿却流产夭折。身为贵妃之兄、撑犁部族长的结罗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此番却大为震怒,几乎要跟阿固娑火拼起来,虽有鸠善居中调停,结罗依然忿恨不已,以护送贵妃回辽都天显城疗养身体为名,带着自己手下的九成人马负气离去。匈奴人遭此两番变故,士气也受到了损耗,虽然大唐军队仍未能阻止起有效的狙击,但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还是退回洛阳休整。于是,长安也就暂保了两个月的太平。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一次,风敛月来到轩辕关采购的时候,举目看去,无论是守关军士还是贩夫走卒,俱是神色惴惴、满面愁容。连店铺的老板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风敛月跟他砍起价来都要比先前省力省心许多。她眼瞅着店铺里无人,靠近那老板压低声音说道:“大哥,我看你心不在焉的,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唉,还能有什么心事!”店铺老板一激灵,把脑袋摇晃得像一个拨浪鼓,“国泰民安的,啥事也没有!”
风敛月眼波流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在手上把玩,笑吟吟道:“大哥,要知道,许多时候可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
黑眼珠瞪着白银子,店铺老板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打开了话匣子。
返回途中,风敛月一直心事重重。
店铺老板说,听说匈奴大军已经打过来了,大概还有十天半个月的就会兵临关下。轩辕关的守将不许百姓逃亡也不许他们议论此事以免动摇军心,可人人都很清楚,辽军攻破轩辕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风敛月下定了决心,回去后得要跟林慧容商议,看看她能不能有办法劝服轩辕关的守将放百姓逃难。此外她还有一重忧虑——林慧容若要出山,她手下的战斗部队肯定是要上阵杀敌的,自己只是一个后勤人员,不必直面血腥和死亡。可被编入战斗队伍的徐云帆的安危,她却不能不牵挂。
驾驭着马车走了半日,正停下来在路边歇口气,忽然瞧见迎面乱哄哄走近一群人,携儿抱女拖家带口的,她便走过去询问了一下,原来是听闻匈奴进犯而背井离乡逃避兵难的流民。
那些流民奔走了许久十分疲累,问过风敛月得知距离轩辕关已经只剩下半日的行程,也松了一口气,亦停下来歇脚。风敛月瞧着他们面色憔悴衣着不整,回想起了自己当初逃难的情景,方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瞥见有几个人的眼神不太对劲,他们瞧瞧她又瞧瞧她身后的马车,窃窃私语。
风敛月心中咯噔一下。她这次出来采购,只有秦将离一个人跟随。这一段路除去他们两个和对方一群人之外再无其他行人。一对年轻男女带着一辆满载的马车,怎么看都是送到饿狼嘴边的肥羊。
弱肉强食本是乱世中的生存至理。掠夺也许不是一个群体中所有人的本意,但只要有一部人领头作恶,一部分人保持缄默,那余下的大部分人,也就会在犹豫之后选择盲从。
危险已经悄然降临,冲突随时都可能会爆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再抱有任何侥幸之念,未免太天真。
她捏着一把冷汗,不动声色地回身,不紧不慢地朝着马车走去,坐在秦将离身边。秦将离也若有觉察,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退到他身后去。风敛月瞧见他腰中悬的宝剑,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许,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即便肥羊头上长着锋利的角,也未必能打消红了眼的饿狼的妄念。
她目前还没有当真见识秦将离跟人动手的本事。瞧着他镇定若恒的模样,或许当真有八、九成的把握。可风敛月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恭顺良民,对方也是和她先前一样经受了家国惨变流离之苦的大唐百姓,或许当真是妇人之仁,她一想到须臾之间就要爆发的真刀见血的场面,心脏立刻紧紧地缩成一团。
该怎么办才好?
风敛月突然伸手拿起装水的葫芦,拔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她喝得太急,忽然一口呛住了,立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中的葫芦掉落下来,从葫芦口处泼出来的水淋湿了马车上的麻袋。
她用袖子捂着嘴巴,一面猛咳,一面对秦将离小声道:“骂我,快点!”
秦将离心念电转,猛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妈-的!这麻袋里装的盐可不能让水碰!”他一面赶紧用衣袖去擦拭麻袋上的水迹,一面大声斥道,“笨手笨脚的,连喝口水都要呛着!遇到你简直是倒了三辈子的血霉!”
“咳咳……你以为我愿嫁给你啊?你这粗人……咳咳,不要我最好,我……咳咳,要回家!”风敛月毫不示弱的抬起头来怒视着他,尽管被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削减了三分气势。
“嗬,你哥还不起债,早把你跟这一车盐准折抵押给我了。想回家?回了也要被你哥哥嫂子一脚踹出来!”秦将离嗤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西施,要不是看着他实在还不来钱我还不想要呢!”
风敛月似是被他这句话生生噎住了,张口结舌了片刻也没说出半句反驳的话来,一顿足,猛地抓起他身边的水囊,竟要将水囊里的水也朝着马车上洒去。秦将离勃然大怒,一巴掌拍飞她手中的水囊,随即捉住她的胳膊一扳,说是迟那时快,风敛月哎哟一声,已经被他摔在麻袋上。
他冷着脸把那些麻袋上的水迹擦干,又解开几个袋口来仔细察看,看见袋里的盐在阳光下反射出洁白的光芒,方才松了一口气,扎好袋口,回头揪过风敛月来骂道:“泼妇,造反了你!”
她面朝下地被他拖拽到膝上,不由得慌了神,双腿乱蹬。但秦将离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手制在她腰后,一手高高抬起,猛地打了下来。
“你真打啊!”趴在他腿上的风敛月惨叫一声,浑身抖得像是寒风中的一片黄叶。
秦将离似乎是解了气,嫌恶地一把将她推过一边:
“你别跟我充什么夫人娘子,你哥是把你折准了三十两银子卖给我的,再不听话打一顿卖给人伢子去。还嚎什么丧,再哭哭啼啼的把盐弄湿了,今晚明天都别想再吃一口饭!”
他骂骂咧咧,拿起马鞭驾驭车子从那群流民中间穿行而过。那些蠢蠢欲动的流民听闻了刚才的闹剧,又亲眼目睹那些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的的确是盐而非粮食或财宝,面上都流露出了失望之色,于是也不加拦阻,竟容得马车扬长离去。
马车奔行出许久,估量着对方不会再追上来,秦将离侧脸瞧着旁边的风敛月,叹道:“别揉了,眼睛都快红得跟兔子一样了。”
风敛月郁闷,她先前想装哭来把戏演得逼真一点,眼下又想挤出几颗眼泪来控诉他的恶劣行径,却怎么也不能实现。
她似乎是在齐苏木的坟前流尽了眼泪,再也哭不出来了。
“你……居然当真打我!”她揉着刚才被他扯住的手腕,气呼呼地指责。
秦将离咳嗽了一声,略微扭过头去:“形势所迫……再说我又没当真用力。”他那一巴掌总不能落在她脸上或者胸前罢。
“我管你有没有用力,很疼的!”她越发火冒三丈,其实不仅仅是疼,都长这么大了,居然还被一个男人当着一堆人的面按在膝上打屁股,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丢人现眼。
他沉默了片刻:“实在气不过的话,我让你打回来就好了。”
打回来?这个清冷高大的男人趴在她膝上,让她如法炮制地打回来?风敛月只在脑海里想像了一下那个场面,便不寒而栗。
“……我才没有你那么无聊!”她悻悻说道,“接下来的路都让你赶车,我才不管了!哼!”
她愤愤然撇过脸去。没有瞧见他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
夏日天孩儿面,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儿却是乌云密布,凉风嗖嗖。马车没有顶盖,车上装的食盐又不能泡水,秦将离忙将马车驶向路旁的大树下好躲避将至的大雨。风敛月也顾不得跟他怄气,赶忙找出携带的油布和伞遮盖在盛着食盐的麻袋上。不一会儿便有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了下来,透过头顶树枝树叶的拦阻,纷纷扬扬地落在马车上,以及没有伞和油布遮蔽的两人身上。
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更经受不住凉风带来的寒意。风敛月抱着自己的手臂蜷缩成一团,牙关微微打战。蓦然,背后贴上来一个男子的身体,双臂伸向前来抱住她。她被动地偎靠在一个结实的胸膛里,隔着两层衣衫也能感觉得到对方的体温。
“秦将离!”她一惊,本能地挣扎起来,随即听到他淡淡的声音:
“你要是冻病了,你那个云帆弟弟又少不得来找我吵架。”
风敛月一窘,从打战的牙关里挤出了一句支支吾吾的话:
“云帆他……孩子脾性,你……别往心里去。”
秦将离不置可否。
接下来两人都仿佛被施加了某种禁言的魔咒,莫名其妙地再没有什么交谈的劲头。雨水交织成一团白色的浓重的雾气,笼罩四野,缩减了他们的视线,看不见远方景象,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与身边的这个人。雨点打落在树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又沿着树叶的脉络滚落下来,其声滴沥,悠悠然坠在脚边的尘土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喧嚣的雨声渐渐低沉下去,稀疏下去,最后静止。乌云散去的天空仿佛被清洗过的蓝色宝石一般澄净鲜丽,不染尘埃。
“走罢。”秦将离蓦然放开了她,大步走到马车边,伸手将覆盖在麻袋上的大块油布一掀,油布上承接的雨水滚落下来。马车上的驾座也教雨水淋湿了,他把油布抖干后叠起来垫上去,招手示意她上车。
马蹄的的,车轮吱呀,碾踏过一路的泥水和落叶,重复着单调的寂寥的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