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风炳辰

79、夜静流水激

　　第七卷：羞将离恨向东风

　　劫烧终讫，乾坤洞然，须弥巨海，都为灰炀。天龙福尽，于中凋丧，二仪尚殒，国有何常？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俱空，国土亦如。
　　识神无形，假乘四蛇，无明保养，以为乐车。形无常主，神无常家，形神尚离，岂有国耶？
　　——鸠摩罗什译《仁王护国经》

　　1、夜静流水激

　　山中无甲子，方外不知年。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降临，点点明媚阳光灿烂如碎金，照耀得树叶草枝上的露水越发璀璨晶莹。石道村的晒谷场上，已有十来个年轻女子婷婷玉立，虽然身着粗陋的粗布衣裳，却不掩天生丽质。
　　那时风敛月与蓼蓝、庞大海从结罗手中赎回的二百多名女俘，或是绣户娇女，或为小家碧玉，基本上都没有学过武，偏又都生得颜色不俗。太平盛世里倒还罢了，在乱世里，她们却变成了累赘。
　　对于如何安置这一群姑娘的问题，林慧容深思熟虑之后拿出来的决策是：有亲戚可以投奔的送点路费就打发她们自行前去投奔。于是最后无依无靠只能留下来的约摸有一百五十多人。
　　“弱肉强食本是人生铁律，乱世里更是人命比纸薄。弱者想要自保，只有两条路——”林慧容静静地微笑，伸出两只手指，“第一，齐心协力；第二，让自己变强。”
　　她根据这群女子的个人意愿以及自身情况将她们分成两部分，大部分人接受严苛的操练，预备参加一线战斗部队；剩下的十余个人则是加入后勤队伍。尽管后勤队伍负责的主要是救护、濯洗、炊事、采购之类的活儿，成员也需要接受一定的战斗培训，不过相比前一组的要求自然是要宽松许多。风敛月也在其中之列。
　　而所有的男子，自然是被编入战斗队伍的。秦将离某次与庞大海、蓼蓝切磋，教林慧容瞧见后颇为赞赏他的身手，又命他负责训练这群后勤队伍的新成员。
　　诸红中间一点绿，置身于秾桃艳李当中的秦将离却是泰然处之。风敛月与他相处颇有一段时间，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尽管她算得上是跟他最相熟的，却也不敢轻易触犯。其他女子又不知深浅，头一天培训站队的时候自然忍不住要左顾右盼，窃窃私语。风敛月旁边恰好站着白瑟，小姑娘好奇心重性情又活泼，不免多话了一点：
　　“哎，敛月姐姐，你看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觉得老板着个脸脸上容易酸吗？”
　　风敛月咬着嘴唇憋住笑，低声应道：“唔，这个……”
　　“你和秦公子先前认识？”
　　“嗯，不过不熟。”风敛月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声。
　　“认识多久了？”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尽管队列前方的秦将离似乎不曾留意的模样，风敛月还是把声音压得极低极细：“这个，应该是好几年了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白瑟一下子来了兴致：“好几年啊，那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德性的么？”
　　“这……”
　　“半个时辰到！”秦将离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小动作，抬手一指，“刚才你们几个交头接耳，你，还有你，左顾右盼。都出列，排成一队绕着村子跑十圈，其余的人休息一刻钟，然后开始练习扎马步。”
　　他话音刚落，刚才没有被点到姓名的女子纷纷松了一口气，甩手踢脚地舒活着酸痛的筋骨。被点名出列的则是睁大了眼睛，不甘心地争辩道：“十圈？会不会太多了？用得着那么狠吗？”
　　“是呀是呀！”有人软语相求，“别说十圈了，五圈我们都跑不动，少一点吧。”
　　唯有风敛月一声不吭——她估量着怎么说也都是吃力不讨好。果然秦将离面无表情地说道：“犯了错就得罚。嫌跑十圈太累的，可以去问问你们那些参加战斗部队的同伴，她们可是要练习负重跑十圈。再有多说废话的，加量跑十五圈！”
　　被罚的五、六个女子面面相觑，嘟哝了几句，还是老老实实地排成一队绕着村子跑起来。白瑟跟随在风敛月身边，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住，要不是刚才我找你说话，就不会挨罚了。”
　　“没关系的。”风敛月微微苦笑。这种杀鸡吓猴的手段她也用过——当初她严厉处罚了阳开泰，自家店铺里的伙计都立刻乖顺勤勉起来。然而此时自己变成了被严惩以服众的一方，理解归理解，滋味却是十分的不好受。
　　石道村只是一个小小村落，但绕着村子跑五圈下来，已教她们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待得十圈跑毕，风敛月只能扶在白瑟的肩膀上喘气，她只能抬袖抹了抹脸，不让汗水模糊自己的视线。秦将离只许她们喝了少量水解渴，随后便宣布今日训练结束。大家如释重负，赶紧回去做今日需要完成的本职工作——煮菜做饭、缝补洗衣。
　　白瑟与风敛月一道去溪边洗衣，一路走来，虽然喘息已经平定，但风敛月还是觉得胸口处心脏扑扑地悸动弹跳着，喉咙里也十分干渴，来到溪边，她一搁下盛衣衫的筐子，立即蹲下身用手捧起清澈的溪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喝那么多生水，小心肚子疼。”白瑟提醒道。
　　“可我渴得受不了啦。”风敛月用湿漉漉的双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总觉得有点头晕？先不管它，等一下应该就好了。”
　　白瑟拿起一件脏衣服浸湿水，一面用木棒捶打一面笑道：“没事我先来，你歇一下……呀？敛月姐姐！”
　　她扔开捣衣的木棒，眼疾手快地搀扶住摇摇欲倒的风敛月。

　　风敛月记得自己晕倒之前听到了白瑟的惊叫，随即失却了清晰的神志。她也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模糊的意识在昏昏沉沉中稍稍凝聚了一点点，隐约可以听见自己身旁有人在说话：
　　“她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起来似乎是徐云帆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头一天培训就这么狠，太过分了！”
　　“培训的时候再狠也狠不过实战，我对她们再狠，能狠得过匈奴人？”秦将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而且先前我也叮嘱过，大量流汗之后不能立即饮下许多水，只能一点一点地慢慢喝。”
　　随后他们还说了什么，再度陷入昏睡中的风敛月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漂浮的神智终于沉落下来重新回到酸软得发疼的身体中，她乍一睁开眼睛，便被一片灯光照得把眼睛重新闭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旁边的白瑟正在就着一盏油灯做针线活。
　　“你醒了？”白瑟赶紧搁下手中的活计，“你昏过去好久，现在天都已经黑了。要不要喝点水？或者粥？”
　　“先喝点粥吧。”风敛月蓦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连忙支起身子，“对了，今天的活计我还没有做完呢，那筐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干净我就晕过去了，还有要缝补的衣服……”
　　“你今天先休息吧。”白瑟一面转身准备去厨房拿粥一面说道，“我的活已经忙完了，正在帮你把缝补的任务完成。衣服等下我就拿去洗，没事的。”
　　“多谢你啦，可我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想再累着你了。”风敛月穿好衣服下床，随意将头发挽起一个松松的发髻，用搁在枕边的一支用筷子改造的木簪别住——先前那把精致华丽的钗梳已经被藏置起来不再使用。“再说已经在床上躺了半天了，再躺下去身子也酸疼，出去干干活，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夜色里聆听水声潺潺，越发显得周遭静默无声。平日里有白瑟的欢颜笑语或者徐云帆的殷殷陪伴，眼下却只剩自己一个人埋头干活，让风敛月顿觉枯燥无趣。百无聊赖中，她便随口哼起小曲，给自己找点乐子。
　　别人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风敛月却是曲到唱时方恨少。先前四处应酬倒是听过不少，只是她心思不用在这上头，都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了。不甘心地搜索枯肠许久，总算是教她想起了一首小曲来：
　　“我行于野，日落水激……”她一面曼声哼唱一面回忆，好像是这个调子罢？“将与君离，乐极而悲……”似乎是记串词了，不过她想不起来也懒得再想，只管胡诌了后面两句，还自得其乐地翻来覆去唱了几遍，反正身旁再无他人笑话她曲穷或者记忆有误。
　　按照分工，后勤队伍的人除了洗自己的衣裳之外，还需要给战斗队伍的人洗衣。他们的训练十分辛苦，每天更换下来的衣服都带着浓重的汗渍，要把它们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完成所有的工作，风敛月直起背来反手捶了自己酸痛的腰好一阵子，又俯下身去想要把盛衣物的筐子抬起来离开。她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这一弯腰，头上的木簪突然掉落。风敛月轻呼一声，伸手一捞却没有捞着，脚边的筐子却被她一不小心踢翻，几件衣裳掉了出来。她赶紧扶稳筐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木簪落入溪中，被水流冲走，正自懊恼，蓦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清冷的声音：
　　“刚才怎么了？”
　　居然是秦将离。
　　没有木簪结束，原先盘起来的头发也散落下来。风敛月有点狼狈地把头发往背后拨拉，蹲下身去准备重新清洗那几件掉出来的衣裳，回答道：“也没什么事，我的簪子掉到水里找不回来了。”
　　“听你叫得那么大声，我还以为是人掉到水里了。”话音刚落，他那边又传来一些响动，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风敛月也无暇顾及，将那几件衣裳逐一地搁在溪水里借水流冲去上面刚刚沾染上的泥土，再度捞起来拧干水，搁进筐子里，正欲离开，却听见秦将离说道：“等一下。”
　　原来他刚才坐在溪水上游与她相距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旁，夜色与树影让她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此时他大步向她走过来，递给她一样物事，道：
　　“刚刚削的，粗糙了些，但总比披头散发强。回去再用砂纸打磨几下。”
　　递到她手中的，是他用一截树枝新削成的木簪。
　　“啊，多谢了。”风敛月从来不是假客气的人，连忙接过来把头发重新挽好——在外人面前披头散发的确是件丢人的事，即便对方是曾与自己裸-程相对过的秦将离。
　　秦将离垂眼瞧了瞧她脚边的筐子，淡淡说道：“衣服拧得不够干，不但要多耗费晾晒的功夫，抬回去路上也够你受的。”
　　风敛月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拧不动，不过回去我会让白瑟帮忙一起拧干了再晒的——”
　　她话音未落，秦将离已经弯腰从筐子里拎起一件衣裳，随手一拧，便有一小股水流淌落下来，坠入溪中，在水面上激起一朵小涟漪。
　　风敛月暗自吐舌，忙不迭地跟他道过谢。尽管插不上手，袖手站在一边干看着别人帮自己的忙毕竟不太礼貌，她没话找话地跟他攀谈：“你怎么坐在那里？”
　　“练打坐。”
　　“打坐？”风敛月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为何要来到溪边？水声一直在哗啦啦地响，不会吵着你么？”当初齐苏木教她入门内功的时候曾经嘱咐过，练功时需要耳根清静心思澄净，否则轻者徒劳无功，重者走火入魔。
　　“当真入定的话，旁边再怎么嘈杂也是听而不闻。”秦将离将最后一件拧干的衣裳慢慢搁进筐子里，“看来你心情还不错嘛，一边干活还一边唱歌。”
　　风敛月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你在那边打坐，我也就不唱曲打扰你了。”
　　“曲子不错。”他停了停又道，“词儿也不错。”
　　风敛月郁闷，这不跟夸人家写的字“纸张不错墨色不错”一样吗。她知道自己唱串了词没准还走了调，但还不至于差劲到让人连一句客套的肯定都吝于给予吧？
　　眼见得对方已经帮完忙，她道过谢，拿起筐子正欲离开，忽地想起一桩心事来，脚步顿住，轻声唤道：“秦将离。”
　　“嗯？”
　　她以前曾经想过，如有机缘再遇到秦将离，一定要跟他致歉。九分愧疚中其实还夹杂了一分私心——没准能够跟他打听到齐苏木的消息罢，如果她先前的推测没有错误的话。
　　但齐佩兰说，齐苏木已经死了，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有没有联系，有没有什么秘密或者布局，对她而言都已经毫不重要了。
　　“我……那时候……”这四个字吐出来声细如蚊蚋，风敛月一咬牙，终于抬高了声调，“对不起。”
　　秦将离没有说话。
　　“真的对不起……”风敛月不由得对自己生气起来，为什么平日的伶俐口齿都不见，只能词穷地重复这三个字，实在是窝囊透顶。
　　他依然一言不发。一时之间，只有夜风吹拂过衣袂和流水叩击着溪岸的声响，像一支单调的寥落的歌谣。
　　她静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悄然离去。
　　月光把两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一个伫留在潺潺溪水边，不动如山；一个快步走在回村的路上，蹁跹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