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何以为酬谢 ...
-
5、何以为酬谢
黑夜已经消退,而清晨的薄雾还未消散,把守城门的兵士和飞鹰堡的手下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嗑牙消磨时间等待换岗。
“……我要是那逃奴啊,就先在城里找个地方躲藏下来,等个十天半月的,大伙都松懈了再开溜,决不是在风头最紧的这几天走。”
“我们把霍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了,都没有找见人。也不知道那逃奴藏身在什么隐秘之地。”
“嘿,江湖上有句老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他就藏身在刺史大人的床下,或者躲在你们少堡主闺房的房梁上呢,哈哈~”
说笑中,远远传来车马辚辚声。兵士转头眺望了一下,笑道:“肯定是风府的车队。”
“人还没有走过来,你怎么猜得出?”飞鹰堡的手下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闻言很是纳闷。
“你看看他们的马,都是些寻常百姓供养不起的高头骏马,但拉的车子却朴朴素素的没什么华丽装潢。咱们霍州里,除了惜财如命的风家小姐,还有哪一个富户大家好意思用这样的马车?说得好听是俭朴,说得难听哪,就是吝啬、穷酸相、小家子气!”兵士摇头晃脑地回答。
“是是是。”飞鹰堡的手下拉着她的袖子,嬉皮笑脸,“姐姐你最大方了,那就把昨晚我赌输给你的帐一笔勾销吧!”
兵士噗哧一笑:“小兔崽子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了成何体统。你要真想讨回欠我的帐,今儿晚上不妨去我家里慢慢的算……嗳,车队来了——停下,检查!”
仆妇把头一辆车的车帘拉开半边,里面铺着厚厚的大红毛毡,中间只搁着一张杨木小桌、一个桃红缎子弹墨图案的引枕。一个垂髫少女正倚在小桌上查阅账本,怀里抱着只小巧的暖手炉,抬起头来悠然笑道:“劳烦二位了,大冷天的还要忙活,石禄,你且带着二位去查看吧。”
石禄是风府管家翠翘娘子的独子,也是这车队的领队,风敛月不耐烦应对这些人敲竹杠打秋风,自有他出面打交道,他答应了一声,一面招呼二人,一面悄悄递上了点碎银子。飞鹰堡的少年捻着银子眉开眼笑,又不由得又朝风敛月那边瞧去——可仆妇早已放下了帘子。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那辆马车里传来,忙忙地凑过去道:“姑娘可是刚才身体不适?”
风敛月轻柔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只是刚才吹了点风,嗓子有点儿痒。多谢费心了。”
那少年听到她回答,心花怒放地献殷勤道:“姑娘不妨喝点姜汤怯怯风寒,要是咽喉疼痛,便用川贝蜂蜜百合和梨一起熬成膏——啊哟!”
原来是那士兵气不过,一把抓住他朝车队后面拖了过去,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没料到你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小。想高攀折了风府这朵镀了金的玫瑰花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闹腾一番,风府的车队便出了霍州城门,沿着官道向泠州方向行去。路上偶有颠簸,风敛月却一直埋头看账本,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忽然车板下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风敛月如梦初醒,忙把垫着的大红毡子拉起一角,掀开一块可活动的木板,原来这辆马车底部有个夹层,勉强能挤下一人平卧,那少年便藏身在里面,他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忍不住轻咳几声。风敛月皱眉,小声责备道:“你刚才居然咳嗽出声,幸好被我敷衍过去,要不就漏马脚了。”
少年讪讪道:“这夹层里灰尘太大,我没忍住,对不住姑娘了——怎么有那么多灰?”他正想拍拍身上的灰,却又怕弄脏了车厢里和风敛月身上的衣物,只得放下手坐好。
“这平素用来夹带些私货和钱财的,又不是专门用来藏人。”风敛月瞧见他的鬓发上沾着一小片金叶子——自是上次放在夹层里而被遗漏下来的,便倾过身子伸手去拿。恰恰此时车子一阵颠簸,风敛月身子不稳,轻呼一声,已不由自主朝那少年身上扑了过去,脸正撞在那少年脸颊畔,微启的樱唇贝齿贴在那少年耳垂上,只觉那少年身子立时僵如木石。她忙往回撤回身子,竟瞧见少年先前被灰尘弄得灰一道白一道的脸,已经变成了灰一道红一道,很不自然地瞟了她一眼,然后转移到另一侧,像是恨不得把那厚实的车板看出两个洞似的。
风敛月一愣,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这么一下就害羞?莫非你还是处-子——”这话却是她当初教第一次谈生意的女商人强拽去逛青楼时被人打趣的,风敛月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能够依样画葫芦地甩在别人身上,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无比。
对方立刻恼羞成怒地投来两道凌厉的视线,风敛月缩缩脖子,话锋一转,正色道,“我已经把你送出来了,解药呢?”
少年沉吟片刻,对她深深一躬,道:“我当日给姑娘服下的,其实……只是随手从墙上抓了一点雪泥捻成的小丸。”
风敛月闻言,一阵恶心,几欲作呕,抓起账本就朝他身上摔去,恨道:“你混帐!”
少年伸手一抄,将账本抓住,歉声道:“若非撒了这个慌,恐怕姑娘也不会爽快答应帮忙。不过,毕竟是我得了姑娘援手,我一向恩怨分明,这份恩情,必定会报答的。”
风敛月气极反笑,道:“很好,你想怎么报答?是再要给我吃一颗真的毒药,还是又一颗泥丸?”她先前并非对被他逼迫服下毒药之事毫无怨恨,只是受制于人,又抱着“生意人和气生财”的想法,所以自来熟地和他谈笑风生起来。此时恼怒之下一时失了理智,便换了一副冷面孔和唇枪舌剑了。
少年咬了咬牙,说道:“我略有些武艺,虽不敢说多么高强,但也不逊色于姑娘车队里的武师。此去泠州约摸两天多路程,我便护送姑娘过去罢。”只是这么一来,便要耽误自己归队,想到误期回去会遭到的一堆惩罚,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风敛月冷笑道:“你倒真会讨好卖乖,这一路上治安良好,并无匪众,还能蹭我的伙食茶水,真真是一笔万利的大好生意啊~”
她伶牙俐齿,少年招架不住,想了想又道:“刚才我藏身于夹层中,从缝隙里窥见姑娘正在看账本,却迟迟不翻一页,估量着姑娘其实心事重重。”听风敛月哼了一声,忙又续道:“倘若我能帮得上姑娘的忙,只管吩咐,必不推辞。”
风敛月不答话,摆着架子端端正正坐好。过了半晌气方渐平,缓缓说道:“你这人虽说可恶,但也不是坏到家——其实刚才你完全可以弄个假药丸把我糊弄过去,或者干脆一走了之的,反正我没本事拦着你,人海茫茫,我再恼怒,也未必能找到你报仇雪恨。”
少年苦笑道:“姑娘说的是。”
然后风敛月不再开口,她老人家心情不好不愿多话,少年心怀愧疚也无意费口舌,沉默片刻,只听得车轱辘滚动的喀喀声。忽听得仆妇在外面敲窗子,风敛月便伸手稍微把窗拉开一条缝,便听得仆妇高声禀道:“姑娘,马上就要通过锁云山隧道了,您在车里看账本,要不要点上一盏灯?”
风敛月淡淡答道:“不用,看账本也不需要这一时半会儿的。”
原来霍州与泠州之间的路上有座锁云山,山势巍峨陡峭,行人先前只能绕道而行,但后来人们发现山中有个穿山而过的山洞,官府便差遣人力开凿修葺,使之变成了一条能允许一队车马一次通过的隧道。
风府的车队经过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数门熟路地抵达隧道入口前,车队先停下,隧道里黑洞洞的,看来没有人正从那端过来。石禄便让手下两人先点起火把,小跑到隧道另一头,然后一个人在那一头守着,一人回来报信,车队再进入隧道。要是他们车队穿行隧道的中途,那边也有人要过来,守在那一端的人便跟他们说等一下,以免两家迎头撞上。
每一辆马车前都点起了火把,勉强照明了前行的道路,车夫低声指挥安抚着马匹,车队有条不紊地慢慢前行。
车厢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其实风敛月并不喜欢黑暗幽闭的空间,幼年时被关在小黑屋里饿饭,还有听侍女仆妇们传说的一些神鬼故事,这总会把年幼的她吓得哭到上气不接下气。长大之后虽不再相信什么狐仙蛇精鬼魂吃人的怪谭,还是不喜欢这种地方,总觉得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时,会鬼使神差般的产生一些特别脆弱或冲动的念头,就像这一次。
“你刚才说,若能帮得上我的忙,你会帮我办到的,是吗?”
她突然很想破坏掉什么东西,是眼前这个少年的,也是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此迫切,仿佛鬼使神差一般。
而一念之差,要么是飞升天堂,要么是沉沦地狱。
“是,只要我能做到,只要……只要时间不超过十天半月。”少年的末一句回答有些底气不足。
她摸黑稍稍侧过身去,对那少年低声说了句什么。
少年一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嗫嚅:“这……这……”
“怎么结巴了?”风敛月嫣然一笑,“难道我不够好吗?”
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了两年,应酬过各式各样的人物,吃过各种亏受过各种教训,却也让她不再是个单纯无知的傻姑娘。当初被他用匕首抵在咽喉上时,她刚从浴盆里站起,身无片缕,而他原本应该稳定的手在轻微地发抖。还有两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几日,尽管他的言行举止都非常正人君子,但一个男人对她的身体有没有遐想,她能够觉察得到。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却更让人容易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想入非非,风敛月那一句“难道我不够好吗”声音柔媚,如一团烈火从耳里烧到腹里,叫人口干舌燥。那少年还未想好怎么答话,却听她续道:“是不是你怕我跟谢敏敏一样对你死缠烂打?只管放心好了,我只要一夕之欢。或者,你喜欢的是男人?啊哟,我倒忘了,你还是处……”
她话音未落,那少年已经把窗子一推,跃了出去。他跃出之时把几颗大枣作为暗器弹出——却是刚才从风敛月的果盘里随手抓的,附近几只火把应声而灭,只听衣袂轻响,待到火把重新点亮时,已经再不见他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