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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暮楚朝秦 ...

  •   12、暮楚朝秦

      长庆七年二月廿八,经历了四个月余拉锯般攻防大战的长安,终被辽军攻破。
      匈奴羽陵王阿固娑充分吸取了达稽部的教训,暗中开掘地道潜入长安北城和平坊,此举做得甚是严密,连辽帝拓跋篁亦不知。又有内奸接引带路,在暗黑夜色中,穿着大唐普通军民服装的羽陵部精兵潜入北城军营,杀死营中守军。守将在战死殉国之前只来得及做一件事——点燃齐王李瑛先前发配的赤色烽火,号令全城戒备。
      羽陵部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地道冒出来,仿佛千里之堤上那个致命的蚁穴。长安军民措手不及,仓促应战,这个混乱的暗夜里号角声、哭嚎声、厮杀声响成一片。而其他部的辽军得到阿固娑的报讯,亦开始出兵攻城,牵制住长安东、西、南城的守军使其不能回援北城。
      血战从夜间持续到次日中午,正午血红的太阳照耀着长安城中尸骸遍地,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北城兵败后,南、西、东城也相继告破,辽军如潮水般涌入大开的城门,齐王李瑛及凤凰将军林慧容率残部退守内城,殊死抵抗。
      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变成了修罗场,辽军杀红了眼睛,一见人影,无论是男女老少,都尽数杀戮。长安的守军与百姓深知匈奴残暴,亦是豁出了性命,不顾身上是否有伤,只要尚有力气,都拿起己方的或者从匈奴人那里夺来的刀枪、棍棒扁担甚至菜刀斧剪作为武器,纷纷投入了战斗中。匈奴人每进一步,长安军民每退一步,都要付出极惨烈的血的代价。
      长庆七年二月廿九,先前统领十万唐军攻破太原城、斩杀辽国皇后的怀化将军沈思挥师赶回长安。辽军已成疲惫之师,架不住沈思大军与长安军民里应外合,拓跋篁不得不下令各部兵马撤出这座刚刚攻下来半天的城市,匆忙退却。

      长庆七年三月初三日,上巳节。
      按往常惯例这固然不是什么盛大的节日,但毕竟是长安城解围之后的第一个节日。李瑛早下令犒劳抚慰长安百姓以及原先留守和后援的军士,更特地择了此夜于齐王府中宴请留守长安的诸将与大小官员。
      齐王李瑛乃先皇幺子,今上爱弟,司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十五岁从戎,战功累累,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当真是英姿勃发,少年得志。再加上这回长安保卫战的功绩,齐王贤名传遍举国上下,甚至有传闻说先帝曾赞誉李瑛“颇有太宗风骨”。此时他身着朝服玉带,意气飞扬,与宾客言笑晏晏,神态潇洒从容,就算是不甚认同他的人也要暗赞一声“龙子凤孙当如是!”
      酒过半巡,李瑛又令乐工演奏献声,众人皆停杯止筹,侧耳聆听。灯火辉煌,丝竹奏动中,只听得乐伶齐声唱道:
      “上巳夜未央,中流泛羽觞。
      酒因平动乱,歌为乐贤王。
      锦缆方舟渡,琼筵大乐张。
      风摇垂柳色,花发异林香。
      野老歌无事,朝臣饮岁芳。
      皇情被群物,中外洽恩光【1】。”
      楚决明身为从五品上的刑部郎中,又在战乱中立过功,亦在宴请之列,他虽不善吟咏,却也读过诗书,将这曲子听得两遍,心中忽然一动,忖道:“此曲隐有将‘平动乱’之功尽归于‘贤王’之意,最后一句‘皇情被群物,中外洽恩光’更是有些逾矩了。齐王莫非……”他与对面上首的秦南星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做泰然无事状,再偷眼觑探周遭诸人,人人神色有异,显然各怀心事。
      李瑛唇角噙笑,目光自席中诸人面上飞快地一扫而过,随即收回,摇头道:“此曲不好,今日又非金庭奏对,这般应制作甚。还是换首应景又轻快的来,以娱酒兴。”
      诸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只听管弦暂歇,复又响起,歌伶齐启朱唇,曼声歌道:
      “上巳曲江滨,喧于市朝路。
      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
      华灯耀流火,翠幕张岚雾。
      何事欢娱中,易觉春将暮。
      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
      明日花更多,愿君同回顾【2】。”
      娇音婉转,甚是悦耳,又有舞伶袅袅上前,身姿曼妙,作天魔翩跹之舞。李瑛大笑,击节赞好,席下众人亦齐声称妙。待得宾主尽欢,酒罢席散,正是戌时中。先前齐王下令今夜不设宵禁,听任百姓欢庆,是以长安城中夜市未歇,曲江畔灯火辉煌,士民于诸处道宇寺庙烧香祷祝,游人如织,欢声喧哗。
      夜风清凉,楚决明微带酒意,独自一人骑马而行,耳边萦绕着那首“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明日花更多,愿君同回顾”的乐曲,只觉得相思如潮,便匆忙赶马回到温汤胡同换了衣裳,又赶到林慧容的将军府上求见风敛月,意欲带她一道去逛夜市——长安解围后为了避嫌,风敛月早被接回到凤凰将军府上去了。
      凤凰将军府上诸人早知道先前林慧容作主秦南星作媒给他二人下定、只待择日完婚之事,风敛月被众人取笑得羞不可抑,扭捏着好不容易才肯出来。她身着一件湖水色袒领衫襦,鹅黄抹胸上方一抹白皙晶莹的肌肤隐露,教楚决明不由得多看了好几眼,却又板起脸硬要她回去换了一件绣着杏花纹样的樱草色对襟上襦方才作罢。
      此时风敛月旧疾已愈,虽可行走自如,但大夫叮嘱过一个月之内尚不可过度劳累,所以林府的人让她牵了一匹马出来,与楚决明并辔而行,往日口齿伶俐的两个大人,此时倒像两个初恋的孩子那般羞涩,局促到说不上五句话。
      楚决明未免心中焦躁,恰好赶到夜市,借口人多不利于马行,找了处客栈寄放马匹,一面领着风敛月前行一面悄声跟她抱怨道:“当真可恨!好容易才得一道儿出来游玩,竟然连手也不得牵上一牵。”
      风敛月又好笑又害羞,只细声道:“楚郎难不成没听过什么叫‘非-礼勿动’么。”
      楚决明侧脸望她,笑吟吟道:“也罢,早就是我的人,也不着急这几天。”婚事在即,或有流言嘲笑风敛月甘嫁男宠为妇,或有流言嘲笑楚决明竟娶商女为妻,还有流言说二人关系早就不清不白的,但他们俱认定了彼此,并不在意。他顿了顿,又笑道:“接下来你又要问我是不是没听过什么叫‘非-礼勿言’了吧?”
      风敛月娇嗔地斜了他一眼,抿嘴轻笑。这般一调-笑下来,两人都自然了些,想着反正没有熟人遇见,也不必忸怩拘礼。楚决明记挂着她不能过度劳累,行至曲江池边,便雇了一只无篷小船,效仿先前熏州故事,载酒共游。
      岸上行人无数,水上亦有画舫优游,没有人注意到这艘不起眼的小船,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唯有柔软夜风从水面拂过,带来不知何家歌姬的清唱,悠扬美妙,教得众人皆凝神聆听,如痴如醉——正是那首刚刚在齐王夜宴上听到的新曲:
      “上巳曲江滨,喧于市朝路。
      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
      华灯耀流火,翠幕张岚雾。
      何事欢娱中,易觉春将暮。
      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
      明日花更多,愿君同回顾。”
      在水中央,他伸手过去牵了她的手,她回过神来望了他一眼,嫣然微笑,十指相扣,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正在沉醉间,忽然岸上人群一阵异动,风敛月和楚决明俱是经历过战火的人,隐约觉察得有些不对便忙忙地放开手,扭头看向那边,但见得人群倏忽分开,如滚汤泼雪般让出一条通道,一小队人马昂然行过。
      灯火通明,照耀着那些人披盔带甲,风尘仆仆,尽管不过六、七十人,尽管队伍不甚齐整,却仿佛是鞘中神剑,锋芒未露已气势迫人,岸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下子平息不闻。那些人目不斜视行过这繁华地段,一路渐行渐远。待得他们走得人影都不见,岸上方才恢复了喧哗嬉闹。
      楚决明转过头来,只见风敛月脸色苍白,吃了一惊,忙道:“怎么了?怎么了?莫非身体不太舒服?”
      风敛月此时也回过神来,侧过脸望着水面道:“我方才一不小心,手中的一块点心掉下去了,污染这清净水面,可真是罪过。”
      他温言道:“水中有鱼,你就当作投食给它们罢。”又握了她的手,皱眉道:“怎的手这么冰凉?”
      她垂目摇头道:“无妨。”
      楚决明一手摩挲着她发凉的手指,一手抓起了船桨,正色道:“怎么无妨,没准是吹着了风着了凉。罢了,还是先送你回去歇息罢,莫要又惹出病来。”
      话虽如此,他还是对这个匆匆结束的密约有些遗憾,在回去的路上硬是把她带进无人的小胡同里偷了个香,才送风敛月回返林府。

      接下来的时日,风敛月仿佛所有待嫁的大家闺秀那般,老老实实呆在林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按照林慧容的想法,是要在队伍修整一年半载后率大军攻打辽国,她如果还想随军出征的话,就要么就等北伐结束后再回来,要么抓紧时间在北伐之前和楚决明完婚。她和楚决明选择了后者。
      林慧容在百忙中还翻黄历给他们选了个良辰吉日,虽然战事仓促不能大事操办,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有一个体面些的婚礼。于是楚决明的同僚,无论是否交好,都已收到了请帖;而风敛月这边,她对林慧容说了不需要大肆张扬。
      当时林慧容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看了她许久,轻声叹气,道:“我明白。”
      一切都有人打点操劳,风敛月自己反倒是最清闲无事的人。但这清闲无事的日子,在某一日门房转送了一封信到她手上时结束。
      门房说是一个陌生青年让他捎进来的,对方已经离开了。风敛月只是凤凰将军府上的客人,应该不会有人陷害,而且他们隔着信封检查了一下估量着应该没什么问题,随即拿给了她。
      她打开了信封,密封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八个字:“慈恩寺,明日,巳时,秦。”
      字如其人,简洁凌厉,力透纸背。
      她不由得紧紧握着那张纸条,害怕被别人看见。
      在上巳节那夜,她在曲江池上远远眺望着那身影熟悉的队伍,想着他就在里面,心中忽然一紧,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如果他知道了她即将嫁人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他曾经那样残酷地羞辱过她,倘若她孑然一身,再被他羞辱一次也无所谓,不过是心再碎一次罢了。可现在,她正准备嫁给楚决明……这怎能让她不担心害怕?这恐惧让她手足冰冷,以至于楚决明都开始担心是不是她着了寒;以至于暗巷里楚决明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她柔顺地回应着不让他觉察出自己的异样,自己却丝毫没有享受往日的甜蜜心情;以至于这些时日她没有多少待嫁的喜悦,只有担忧。
      而如今,担忧变成了现实。
      掌心的薄汗浸开了墨迹,风敛月深深叹息。

      春三月,天空晴朗,日丽风和,先前饱经战乱的长安已经渐渐恢复了先前的繁华气象。但慈恩寺因为出过命案的缘故,尽管有些僧人已经回归,却是香火稀薄门庭冷落。
      风敛月慢慢走入寺中,沿着青苔渐生的石板路茫茫然前行,走到了大殿中。不闻僧侣诵经,不见香花供奉,唯有诸佛菩萨的雕像静静凝望着渺小世人的挣扎沉浮、喜怒悲欢,目光慈悲而又淡漠。她曾在这里遇险,幸免于难,只盼,这一次依然能够安然无恙。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手合什,默默祈祷。风敛月其实并不信什么神灵佛道,可这一刻,在她全盘无措的时候,她只能向诸天神佛虔诚祈祷。
      “怎的,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么?”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地上出现男人长长的影子。她回过头去,正见那个曾经那般熟悉的男子。他剑眉轻挑,唇角上扬,站在殿门外,春日淡淡的阳光温暖和煦,却冲不淡他身上森然冷意。
      咫尺之距,却又仿佛是千里之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暮楚朝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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