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清醒一点》见风xiaokeai

6、再见

　　六
　　方偕觉得这就如一场大梦，从四年前，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这梦就开始了。
　　他当时因先帝的遗诏，马不停蹄地要离开这块养育他十多年的故土。甚至没有机会看一眼阿临即位，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仍记得，那是一个秋日，京城又是往年一般的盛景。枫叶如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泪已在先帝离世那日流尽了，只剩下麻木和数不清的沉痛。
　　一队人浩浩荡荡，不知带了多少赏赐的东西跟在身后，但在城墙上送他的，只有魏太妃和几位侍奉多年的属下。

　　车队已经行出有一段距离，他还在向后张望，模糊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明黄的身影。
　　隐隐约约能听到一声嘶哑的怒吼，是那么的悲伤和绝望，就像是走投无路的孤狼，失去了自己最难得的珍宝。
　　但实在是太远了，那个身影真真切切，虚虚实实，他实在看不清，城墙上后来赶到的人到底是谁，到底说了什么。
　　只觉心莫名地被揪起，疼痛得喘不过气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陪伴他多年的玉珏，夹杂着数不清的慌张和无措。

　　方偕更不知道的是，那位被大臣称赞为“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新帝。那一日，册封大典上，一听到消息，不顾手下的阻拦，立即策马闯出宫门，在街上纵马疾行。
　　那股子不顾一切的癫狂劲儿，令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心惊。

　　在看到方偕一行人已经走出老远，他又被侍卫紧紧扣着，无法再前行半步。以那样的姿态，在城墙上哭得像个孩子，是如何惨痛地吼着兄长二字，几近声嘶力竭，失了素来引以为傲的尊贵与气度。
　　最后因脱力晕厥，被赶来的属下带回宫中，回宫后又大病了一场，到最后，这场闹剧才算是堪堪收场。

　　方偕的身份是少有的尊贵，被封为江南太守，出宫任职，又在江南这等富庶的地方为官。
　　谁人提到这位江南太守不是一阵啧啧称奇，先帝在时，就是一位深居简出默默无闻的主儿。于政绩上也没什么贡献。如今先帝殡天，竟是头一个捡了大便宜的。

　　十来年的光阴一掠而过，人们早已忘了方氏一族曾经为国家社稷血洒沙场，这一切是方偕应该得的。
　　人心被欲望和嫉妒支配，只晓得用恶意的言语与无尽的揣测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很多人说这淑妃当年必定是宠冠六宫。
　　不过淑妃就算是在太和帝生前，位分也是十年如一日地从未变过，后来也不过是因抚养忠臣之后有功，中规中矩的升了太妃的位置。

　　其中的意味，倒又是一桩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皇家的密辛，谁又猜的透，看得破呢？只做笑谈罢了。
　　外面数不清的人想淌这趟浑水，里头的人却苦苦挣扎，想为自己搏几分生的余地。

　　方偕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是现如今这个身份，但这注定是他与生俱来的镣铐。
　　这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这块魂牵梦萦的故土，让人望而生畏的地位和尊贵，却成了囚住他的枷锁。
　　如果可以，他倒愿意做这偌大天地中的一位无名小卒，但这只能是他的一腔痴愿罢了。

　　往昔的岁月已有如隔世，却不料，今日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地。
　　方偕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觉得这场经年累月的迷梦，终于在此刻，戛然而止。

　　“阿临。”
　　许多话如鲠在喉，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他蓦地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我，我。”
　　方偕脑中一片杂乱，惊慌之余伴随着一阵阵惶恐，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未经传召就回宫...
　　种种事项，只一件就是塌天大祸。他轻阖上眼，颇有些听天意由命的意味。

　　然而眼前的人并未说话，只是俯下身，轻轻地拾起了地面上那块玉珏，阳光照耀下，那块墨绿色的玉石散发着莹润的光芒，拿在手中简直就像一汪深深的潭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头的琉璃配饰，刚刚从袖中掉落的时候在地上磕碰了几下，呈现出细细密密的蛛丝一般的裂痕。
　　看着这块精巧的小玩意儿，卫临的神思有些恍惚。“原来，这么多年来，仲怀一直将我送的生辰礼随身携带。当他看到这块玉珏的时候，是否会回想起我呢？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并未将我抛之脑后，那我，是不是还有机会？”
　　无数的希望从心头升腾而起，卫临的手，几乎有些颤抖。

　　蓦地觉得，心头某处翻涌着伤痛的地方，被一只手柔柔地拂过，缓解了那股锥心刺骨的感觉。
　　他将玉珏塞入袖口，整理了一下心情，才缓缓开口，
　　“仲怀，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几年未见，竟对我生疏了如此多吗？”
　　方偕还是一阵沉默。
　　“我知你为何而来，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难道不想，见魏太妃最后一面？”

　　听到这儿，方偕脑中轰地一响，情绪有些失控，“你说什么？我还能见她最后一面吗？阿临，是真的吗？”
　　如此情形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眼前这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有盲目的欢喜与相信。
　　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人，是不会骗他的。卫临看他眼眶发红，泪水几乎就要这样落下来。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喜悦，有如不谙世事的小鹿，楚楚可怜，撩人而不自知。

　　他呼吸一窒，只觉仅仅是这一个眼神，也能让他万劫不复。
　　嘴里一阵阵发涩，“是的，我不会骗你的。仲怀，跟我回宫吧。”
　　言罢，卫临伸出手来，眼中好似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开眼神，神色近乎乞求。

　　他将自己所有的深情都给予了眼前这人，曾经寤寐思服，连做梦都在渴求。现在人在眼前，竟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原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现如今卫临才发现，对于他，自己根本无计可施。

　　方偕喜极而泣，他急忙揩干脸上的泪水，“好，好，我跟你回去。阿临，我跟你回去，你带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将手伸给眼前那只修长的手掌，感觉那手温暖而有力，转瞬之间，已将他紧紧攥住。

　　由于事发突然，方偕脑海中被悲伤中夹杂着喜悦的复杂情绪充斥着，昏昏沉沉的，活像一团浆糊。
　　他甚至记不得跟在斯外等候的侍卫打声招呼，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卫临的马车。

　　在车上两人并肩而坐，方偕的手仍被抓的紧紧的。他微微使劲挣了挣，却没有挣开，便作罢了。
　　不知怎么的，面对此情此景，方偕心下觉得有些怪异，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但他下意识的觉得，这只是两人久未相见，生了些隔阂罢了，没有多想。

　　一般皇帝的后妃殡天之后，牌位将会放在生前所住过的宫殿中。但魏太妃的牌位却十分不同，竟能入主太庙，这是皇后身份才能够享有的，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这太庙是历来皇帝祭祀之处，理应戒备森严，今日却不知怎的，进去得十分之轻易，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殿外的三重台基用汉白玉石栏环绕，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
　　殿内的大梁为沉香木，其余用金丝榆木；地铺金砖，早已有了些年份，雍容华贵中却不透露俗气；天花板及四柱，均贴有赤金叶，上头是黄琉璃瓦单檐庑殿顶。

　　今日的天气很好，一缕斜阳徐徐地洒了进来，只看见空气中粒粒微尘肆意漂浮。天家的颜面，帝王的尊贵，尽在此处了。

　　殿内供奉木制金漆的神座，帝座雕龙，后座雕凤。
　　方偕缓步踏入中殿，在那堆黑压压又重重叠叠的牌位之中，在先帝一旁，看到了那尊牌位，上面写着:

　　“太和贤宗孝纯皇后之位”

　　他无声地站在那儿，想生硬地扯出个笑容，泪水已经滚落了下来。
　　“这是父皇在临终前就给她留下的溢号，并嘱托我，死后将她追封为皇后，这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
　　卫临在一旁说道。

　　卫偕跪在那儿，泪水布满了那张俊秀的脸，
　　“额娘”
　　他以前从未这样叫过，迫于礼法规矩，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称这个抚养他长大的女子为淑妃娘娘。
　　在方偕心底里，她早已是自己的母亲，而这一声额娘，竟是她死后，才被说出口，可惜魏太妃永远也听不见了。
　　从这两个字开始，种种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刹时间淹没了方偕，无数的话语都涌上了喉头。

　　“是儿子不孝，没来得及看您最后一眼。我午夜梦回时常常想，您在这偌大的皇城，过得到底好不好？是不是会经常想起儿子？”
　　“您怎么不等等儿子呢，哪怕再等一等，等一等。是我没用，在您生前没有尽过一分的孝，您死后，也不能赶回来。”
　　他伏在地上，一字一句如杜鹃啼血，似要把一生的泪都在今日流尽，用来洗刷过往惨不忍睹的伤痛。

　　卫临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心如刀绞，他将眼前那人缓缓拥住，
　　“兄长，你还有我，你不是孤身一人，太妃不在，你还有我陪在身边。我求你，别再抛下我一个人。”

　　卫偕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他紧紧的抓着身旁那人，似乎是要牢牢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在这一刻，他只晓得，这是他的全部救赎。
　　脑中昏昏沉沉，忽然想起以前幼时曾学过的一首诗:
　　江天雪意云飞重。却倚阑干初冻。
　　回傍小楼独拥。尽日无人共。墙梅未落春先纵。
　　欲寄一枝谁送。月夜暗香浮动。似作离人梦。

　　初读不解诗中意,再读已是诗中人。这数年来的浮生一梦，跌跌撞撞，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却不知，哪里才是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