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绾江山》银子小鱼

41、似是故人来

　　沈信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当年，权臣周厉兵变，岳朝城镇陷于战火，沈信的故乡扬安也濒临陷落。叛军所到之处，奸杀掳虐无恶不作，白家大姑娘白慕汐才名美貌名闻遐迩，叛军拿下扬安后直奔白家，白慕汐为了保住清白之身，纵身跃下城楼，最终没有等到远方心心念念的恋人沈信归来。
　　这便是沈信回到扬安时，白家人给他的答复。白慕清已经下葬，沈信并没有见到白慕汐的尸身。看着岌岌可危的家乡，想到生离死别的恋人，几次拒绝朝堂招安的沈信终于主动拿起了战矛。岳朝反攻周厉叛军，便是从扬安开始的，年少的他夜夜噩梦，只要闭上眼睛，就是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决绝身影，而醒来之后，他只能用对敌人无尽的杀戮，平息内心的悲伤。
　　往事扑面而来，曾经熟稔的身影与面前锦衣华服珠翠萦绕的贵女重合在一起，明明是她，却又仿佛不是。
　　沈信喉头一哽，“你——”
　　白慕汐的泪珠滚滚而落，她情难自禁，更顾不得礼数，一头扑进了沈信的怀里，任由悲伤蔓延肆意。沈信僵硬地抬起了手，他很想抱住她安慰她，可是此刻他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他努力几次，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沈信声音喑哑，“有话慢慢说。”

　　有些话，慢慢说来，便是滔天巨浪。
　　元绾被拾得救下，死里逃生，她当机立断决定往王宫的方向跑。只要引出了王宫的卫兵，身后追杀的黑衣人不退也得退。
　　元绾撑到了，在拾得为她受伤体力不支前，终于撑到了。眼前不只是宫门，更是元绾的生门，可是门前相拥的两人，白慕汐口中的一字一句，却比杀手更狠绝地断掉了元绾的生路。
　　岳朝糜烂，权臣兵变，国破家亡之际，有百姓深陷战火，负隅顽抗，也有上位者懦弱怯战，一心求和。岳成王元铎眼见大批城池陷落，无计可施，心中起了求和的念头。可是他堂堂一国之君，如何能放下颜面，而满朝文武他唯一能信任的，也不过是一个胞弟元瑞罢了。
　　担子便如此压到了穆亲王元瑞的身上，他一个远离朝廷核心只求安稳赚钱平静度日的人，却从小到大，都在为皇兄收拾烂摊子。周厉叛军势如破竹，又怎会轻易退让，穆亲王也只能想法设法，尽力拖延。
　　穆亲王努力寻找周厉可攻破的弱点，发现此人不仅贪慕权势，还爱恋美色，未曾叛乱前便数次示爱岳朝第一才女白慕汐，只是白慕汐早有婚约，从未给他好脸色。若将白慕汐送给周厉，或许还有和谈的可能。可是，要为江山社稷牺牲一个小小女子，天家颜面何存？万千将士颜面何存？那白慕汐的未婚夫沈信，虽无功名却深受百姓爱戴，若此事成真，又该如何给他一个交代？
　　权衡再三，穆亲王只能想出李代桃僵之计。那城墙上纵身一跃的另有其人，却是身形体量与白慕汐极为相似的缠绵病榻多年的白家二小姐白慕凝，对外只宣称二姑娘得知长姐遇难痛心疾首，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暗地里，穆亲王早已派人将白慕汐悄悄送给了周厉。周厉喜不自胜，果然答应缓和十日，和谈似乎也有了商议的余地。可是谁都没想到，正是白家女儿换来的这几日安定，给了沈信领兵崛起的机会。沈信率兵，接连大败叛军，风水轮流转，这一次轮到周厉应接不暇，连连溃逃，最终退居岳河以南，自立为王，号称南岳。而岳成帝治下历经战乱荼毒，百废待兴，被逼退让，号称北岳。
　　南岳北岳两国边境多年来枕戈待旦，可也不时有消息互相流传。而南岳最脍炙人口的，便是南岳王身边那位贤良淑德的第一侧妃汐妃，让好色如周厉也神魂颠倒，十年圣宠不衰。可是谁又会知道，那位奇女子，正是北岳以身殉国清誉名满天下的白慕汐？
　　“你这仆人伤口有毒，再不医怕是要死。”
　　宫门口，一道陌生男声打断了元绾的思绪，元绾慌忙低头，这才发现拾得为了护她，后背被利刃划破，虽然伤口不深，可衣服边缘的血迹都是墨黑的。拾得已经脸色泛青，嘴唇也呈了微微紫色，明显是中毒的症状，可是因为元绾的心思全在不远处的沈信身上，拾得便一声不吭，始终陪在她一旁。
　　那说话的男子高冠束发，着紫缎锦袍，腰间的白玉腰带哪怕再不识货的人，也知晓价值千金。男子似乎毫无掩藏自己身份尊贵的意思，话虽是说拾得，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元绾，“我这倒是有上好的解毒伤药——”
　　“不必！”拾得强撑身体挡在元绾身前，也阻绝了男子看元绾的视线，“郡主，我送您回府。”
　　元绾自责刚刚居然没发现拾得的不对劲，“可你的伤——”
　　“回去，来得及。”拾得附耳元绾，“此人不善。”
　　元绾下意识扭头，皱着眉瞥了那紫衣男人一眼，掺起拾得便往回走。
　　“真不要这救命药？”男子冲着元绾的背影喊道，见元绾头也不回，他倒也不失望，随手把药揣回腰间，目光飘忽间却飞向了宫门口沈信和白慕汐的方向，“不要便不要，也没什么大不了，谁知道有没有更好的呢？”

　　紫衣男子看完了好戏，踱着步便走进了梁京最繁华的妓院——望春楼。
　　楼里的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招揽着客人，可奇怪的是，所有人唯独对这紫衣男子视而不见，甚至还不着痕迹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老鸨亲自引着路，一直把紫衣男子引到楼中最上等的天字房，瞧着男子走进去，这才卑躬屈膝地从外带上门，亲自走到楼梯口把守着。
　　房间内，早有一女子静候。不同于外面那些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此女子一身素衣，身边的桌上还放着一个挂着面纱的斗笠。
　　紫衣男子信步进屋，等候的女子闻声回身，袅袅娜娜地走到男子面前，正要行礼，男子抬手一个毫不收力的耳光，直接打得女子瘫坐在地上。
　　白慕清捂着红肿的脸颊，难以置信道，“明明一切进展顺利，为何要打我？”
　　周厉揪起白慕清的衣领， “元绾那个手下伤口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白慕清有些慌乱地躲避着周厉的视线，“我不知你说什么。”
　　“少拿你糊弄沈信那套糊弄我。” 周厉手一松，将白慕清重重扔在地上。
　　白慕清心中不服气，“又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给点教训罢了！只是没料到她身旁何时有了如此厉害的护卫，才拦了您的英雄救美。”
　　周厉一脚踹上了白慕清的肚子，“那毒虽不致命，可是却会腐蚀伤口留下创疤。本王只是要虚张声势，你用它对付元绾，不就是要毁了她那张脸吗？”
　　白慕清捂着肚子，蜷缩着怕在地上，紧咬着双唇不说话，可周厉看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样子，“白慕清，本王欣赏你的蛇蝎心肠，柔然南厉两面三刀，连全家人的性命都能陪葬。我可以派百夷人帮你杀了宋珈瑶善后，也可以秘药让你装疯卖傻蒙混过关，可你也给本王记住，再敢自作主张，当心自己的小命。”
　　“沐清不敢了。”眼见周厉确实没有丝毫扶她的想法，白慕清只能自己挣扎着站起来。
　　“你那位定北王，想必不日便要返回北疆了。”周厉轻蔑地瞥了白慕清一眼，语气忽然温和起来，“本王成就了你的好姻缘，以后你掌管定北王府，可不要忘了本王今日之恩才好。”

　　定北王再临穆亲王府，满府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靠近硝烟弥漫的正厅一步。
　　元绾坐在自己的院子中，面目表情地给拾得后背上药，她一言不发，眼泪却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拾得知道，元绾的泪水不是为自己落的，即使元绾不特意派人去打听，他们也知晓，此时正厅里左右着北岳命运的两位王爷争执有激烈。
　　元绾不能评价她父王的是非对错，可是她却深深知晓，父王当年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让她和沈信今日渐行渐远，再无可能。
　　拾得感受到了元绾的悲伤，沉默地起身穿上外袍，“想见就去见。”
　　元绾强忍着情绪，擦掉眼泪，语气中满是苦涩，“再也见不到了。”
　　元绾话音未落，房门猛地被人破开，充满危机感的拾得原本想挡在元绾身前，可是他略一犹豫，反而后退了一步，努力降低了存在感。
　　沈信面色铁青，大步进门，拽住元绾的手腕就拉着她往外走，“回北疆！”
　　元绾脸上的泪痕甚至都来不及擦净，她的思绪与脚步一同僵住，“你说什么？”
　　沈信站住，回身看向元绾，语气不容置喙，“孤说，回北疆！”
　　元绾的声音微微颤抖，强忍着不让眼泪再落下，“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不打算告诉她，白慕汐的一生都毁在穆亲王手里，这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过往吗？
　　沈信一字一顿，目光过于凌厉以至于看不见其中的柔情，“跟孤回北疆。”
　　“我…我不能答应你。”
　　元绾如何能答应沈信呢？
　　眼看他知晓了一切过往，却无法改变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继续留在别的男人身边？眼看他抓到了罪魁祸首，却不能亲手复仇，甚至还要继续践行对仇人女儿的诺言？
　　元绾如何能答应沈信呢！
　　沈信没有勉强元绾，此刻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冷静时刻，或许不适合做太强势的决定，所以，他将选择的权利重新交还给元绾。
　　“孤明日未时启程，”沈信凝视着元绾，“此生不再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