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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慕枳便是诚心拒绝,也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只能点头称是,等送走岑妄后,恨不得将箱笼里的裙裳翻出来烧没了。偏生老叔还不知趣,来问:“大公子怎不留下用早膳?”

      慕枳叹了口气,望着老叔浑浊的目光,道:“老叔,说了几回了,莫要叫我姑娘,便是前几日穿裙裳出去也是形势所迫,我与你解释过,你下回再在旁人面前叫串了,又要给我招来多少祸事呢。”

      老叔听说,语重心长地道:“我是眼盲但心不瞎,姑娘也好,公子也罢,只是个称呼,只是为着提醒你,纸是包不住火的,在谎言越滚越大前,好歹要给自己想个退路。”

      慕枳浑身一僵,她转身看着老叔,老叔却顺手拿过搁在廊柱前的扫帚,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远,飘进廊檐的雪花融了一地的水,一踩一个浅浅的脚印。

      她想,她哪来的退路呢,即使有,也早被一把火烧得殆尽,从大开城门献降时,她便已经把自己架到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火炉上。

      大抵岑婴与岑妄终归是同父的兄弟,心里有些灵犀,岑妄这头刚走,慕枳用完早膳,岑婴便来了,他的头上包着纱布,浓重的药味从上面散出,神色比之前见时还要差,脸色惨白得能与纱布相比。

      慕枳吃了一惊,道:“公子怎受伤了?”

      “不碍事,”岑婴的瞳孔缓慢一动,便紧紧地盯着她看,“前番吃醉了酒,遇上两个醉酒汉子在雪地里砸雪球玩,反应慢了些,没躲过,挨了一记。”

      他看着慕枳的目光太过专注,好像天地之间,万古都化为这一瞬的凝视,多少的云翻云涌都潜在眼底,沧海桑田,桑田沧海,随云来,又随云去。

      慕枳叫他这样一瞧,竟然起了鸡皮疙瘩,那目光复杂,若要细捋,便是要从万千杂乱细线中捋出头绪来,而其中的每一根都要花上半个时辰去捻出个来龙去脉,因而叫她不敢细看,只胡乱转头,道:“公子今日来有何要事?”

      岑婴没有登时回答,他像是被慕枳的声音惊醒了般,方才专注的目光中裂开了缝隙,属于当时当地的岑婴的神识溜了进去,那清醒的神识像是压得炉火低下一头的寒风,将炽热的情绪都被吹散,他清醒过来,答道:“过来坐坐。”舌尖抵着牙龈说出的话,不知怎的泛出些许苦涩。

      慕枳应付他已能应付得很好,她提来一壶才烧出的滚水,倒在茶盏道:“府里只有些放了三四年的陈茶,便委屈公子吃滚白水了。”茶盏上飘出袅娜白雾,将闷闷的热气化开,她将茶盏推到岑婴面前,岑婴注意到她的手上生了冻疮,本来纤长的手指冻得如红萝卜似的,很丑很难看。

      于是岑婴又生起闷气来,府里岂止是没了新茶,一同连烧不出烟的银丝炭,地龙,暖炉,袄褂都没了,但她不仅连句怨言都没有,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陈茶没了,你多担待”。

      “这就是将军府上的待客之道?”

      只要一句实话,他又哪里愿意叫她在这儿吃这个苦?

      慕枳抬眼,正见岑婴薄唇轻启,说出这句刻薄的话来,她微微叹气,以为岑婴果然说不出一句人话,便道:“确实没了茶,新茶如今要半两银子才能称一斤,实在吃不起。”

      岑婴微微错愕,慕枳倒也不意外,岑婴并不是个爱茶的人,北地严寒,尤其是冬日,他素来以酒代水来暖身。便是府里偶尔多了些茶饼,也是旁人送的,哪里能知道这天下的茶叶还能散称着卖呢。

      慕枳想了想还是添了句,已示诚实:“公子若不信,可去在市集上问问。”

      岑婴冷笑道:“怎么,如今都和王兄攀上亲了,连买斤好茶的银子都拿不出吗?你真该好生思量番,这门亲事攀得值不值当。”

      慕枳微微皱眉道:“公子清早来,便是说这个?”她瞧着岑婴脑袋上的纱布,道,“公子既然头受了伤,便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免得过会儿又闹头疼。”

      不用等过会儿了,岑婴即刻被慕枳这话说得头疼起来,她倒也知道这亲事叫他头疼,却偏偏还要一意孤心行,若说是要和他处处作对怕是太看得起自个了,慕枳答应这桩荒唐的冥婚时,恐怕眼里根本没有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呢。

      岑婴也不顾那白水还滚烫着,仰头一灌,火热就从咽喉口一路烧到了肠胃中,好像他才刚吞咽下的不是一茶盏的水,而是一团火球,他咽着一团火,像是咽着一口顶上咽喉的怒气,终于熬
      不住,便猛地将茶盏拍在案桌上,只听清脆一响,再将手拿开,方才因着手上用力,那茶盏上裂开了蜘蛛网丝般的裂痕。

      岑婴沉着脸色道:“城破之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你与我说说。”

      慕枳看那茶盏看得心痛,虽则值钱的家伙都被封起来了,这么一只茶盏撑死不过三十文,可对眼下捉襟见肘的日子来说,三十文已是笔巨款。

      其实她再心痛,也知现下的情形,因此那目光不过在杯盏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停,却忘了岑婴太熟悉她了,纵然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眼,也足够他意会过来:“过会儿赔你一两银子,重新去买套新的,这样式也实在难看,这上面画的是个什么玩意?自个儿会挑吗?”

      “会挑,自然会挑。”市面上的茶盏有便宜的不过一百文一套,她随意买一套便宜的交差便是,剩下的银子自然要收下好好进补一顿,慕枳有了额外的进益,心里痛快了点,再不计较岑婴的臭脾气,将城破那日的情形说来。

      其实不是第一次说了,岑婴也不是第一次听,但他依然皱着眉头听得极其认真,便是慕枳从来都是省略的事,如今也要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慕榛是何时将屋里的丫鬟婆子散出去的?”

      “当日清早,父亲行事坦荡,不瞒众人,将开城献降之事已于三天前告知城中众人,后来两日,娘亲便带着家妹勾去仆从卖身契,换了他们自由身,叫他们早早出府去,但他们大多感念父亲与娘亲的恩德,直到当日清晨方才依依不舍来辞别。”

      只是这一次问得都是不引人关注的细节问题,幸好慕枳之前害怕露馅,已在心中编好了整个故事用来应付,因此,她答得不慌不忙。

      岑婴扫了她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恨得牙齿咬痒,又道:“可记得那日与慕榛说得最后一句话?”

      “我与她道别。”

      “这样说来,你先出了府,没送她?”

      “起初,也没料到家妹会自焚,原说的,我办完事回来找她。”

      “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家妹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她拿定主意又不愿他人多加劝阻的,总是注意不显山露水,所以我对她的心思一概不知。”

      诚然慕枳并没有说错,她就是这个性格,比如现下装扮兄长之事就瞒得滴水不漏,若不是岑婴无故变猫,可就要被她骗过去了。如今慕枳还为将这谎言圆满过来,将事情一概往“死人”身上推去,聪明狡猾得叫岑婴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婴盯着她:“开城献降是谁的主意?”

      “家父。”

      岑婴道:“慕榛如何认为,你又如何认为?”

      岑婴的问话渐渐逼得紧了,慕枳顿了顿,答道:“诸多不愿,但为了城中百姓安危这一利,也就愿意了。”

      十分笼统的回答,岑婴前几回听时也都被顺理成章蒙骗了过去,现下因知道了慕枳的身份,所以起了疑心,于是他咬着不放,道:“想来那时好一顿的争吵,我倒想知道,如何不愿,又如
      何为利愿意了。”

      慕枳惊讶地扫了他眼,道:“城中粮草不继,又恰逢大雪,城中冻尸饿殍无数,城外又战死两万将士,实在无力支撑,父亲在边关镇守二十余年,匈奴十分畏惧,因此父亲命使者谈判,以其尸首换匈奴不屠城,匈奴既可白得城池,又能少一个威胁,自然乐意,于是父亲与母亲于城中钟楼自缢,我开城献降。”

      岑婴道:“这番话我已听你说了许多次,理智,冷静,顾大局,仿佛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何不讲讲当时争论不休亦或者垂泪相对的场景?”

      慕枳冷静地看着他:“因是伤心事,所以不愿回想。”

      “究竟是不愿回想,还是因怕说得太多,出了纰漏?”岑婴起身,慢慢踱步到慕枳身边,那盏
      燃在桌侧的油灯恰恰将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模糊,随着他的身形移动,像是渐渐笼在慕枳身上的乌云。

      “城中缺粮草,匈奴粮草再富余也养不起锦关城中近百万的人口,放他们进城,虽则不屠,但冻死饿死者人不再少数,我倒是好奇,这献不献降有何差别?莫不如将匈奴放在城外,大雪总能将他们熬死。”

      他的声音从头顶降下来,像是从树枝抖落一身的雪,沾身进衣,刺骨得冷。

      他在怀疑慕家的忠心,慕枳想,他甚至不愿相信恩师,果然人心易变。

      慕枳道:“匈奴围城,围得最要紧的是条商路,他们不让商人进城,自然运不进所需的粮食棉衣炭火,因此百姓饿死冻死者无数,开城献降,除了换来不屠城,为的还是叫商人进城。”

      岑婴道:“北地雪大,本就有围城之势,匈奴又何必冒着天寒地冻,再去围城围商路,便是不围,商人应当也进不来才是。”

      慕枳道:“匈奴围城之前,锦关还没有降雪,他们悄悄在外围捉了商旅,禁了他们入城的道,锦关本就被烧了粮草,又没有商车进益,自然捉襟见肘起来。”

      岑婴道:“所以那两万士兵是在降雪前救商旅而进了埋伏?”

      慕枳道:“确实,那时父亲以为不过是几支匈奴军队流窜劫商,因此开始也只派了长刀营应付,谁料,惨败而归,长刀营为父亲所率亲兵,素来骁勇善战,竟有如此败绩,父亲大骇,便率大军迎战,但匈奴兵强马壮,又有周道的部署,父亲不幸遭伏,只在几个亲卫的掩护下逃了出来,此后,一蹶不振,后来锦关降了雪,父亲因伤心而错过了最好的反击机会,后来的事,公子也知道了。”

      她一气说完,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她大约有些口干舌燥,想要倒盏茶吃,可手都探到一半了又收了回来,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岑婴即使只看了侧脸,也能看出慕枳困扰与不忍的模样。

      果然,慕枳也并不是对所有的事一清二楚,岑婴稍微有些放下心来,他最怕慕枳明明是最清楚来龙去脉,又连他也要瞒着,这总让他不免怀疑起慕枳的动机,以及锦关之时背后的玄机。

      他顿了顿,道:“我倒是不知,何时你与慕将军关系如此和善,连将军一蹶不振也能看出来。”

      慕枳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上当了,说多错多,这番话若是旁人听了不会怎样,但岑婴恰恰是最了解慕家的人。因兄长不善兵马骑射,只爱诗词歌赋,慕荆素来视他为家族异类,父子二人从来不对付,兄长见着慕荆如避猫老鼠,恨不得能与其永世不见,这样疏远的关系,兄长又怎能看出慕荆一蹶不振?便是有这个本事,慕荆也绝对不会叫兄长看出。

      “我倒是好奇,我跟着将军这些年,也从来没有看过素来刚硬的他露出过软弱的一面,你又是如何知道一个铁血将军一蹶不振了?”

      岑婴的逼问还在继续,慕枳手掩在袖下攥着拳头道:“都是一蹶不振了,因此表现的外露点,也不稀奇。”

      岑婴双手撑在桌子两侧,刚好将慕枳的身子围了起来,他弯下身来,随着气息越来越近,能感受到慕枳下意识的躲闪,他偏偏不让,唇瓣贴着过去,道:“你这话,未免太轻看了三军统帅的素质了。”

      慕枳猛地弹开,双手推他胸膛,恰此时,门被打开,慕枳回头,岑婴抬眼,正好看到了满脸尴尬的井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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