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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老叔,”饭桌上,慕枳问道,“今天阿离总是看我。”

      两人相依为命,早不搭理主仆有别那套,总是挤在一张小木桌上吃饭,慕枳有时也会与老叔聊上几句,食不言的规矩在慕府并不重,更何况,她现下顶的是男人的身份,就更加不在乎了。

      老叔转头一看,果见那只虎斑猫后肢半屈,半坐半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慕枳,眼睛是乌溜溜的圆,因此显得目光格外得专注,将慕枳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它是不是饿了?”

      但给它饭,它至多稍稍搭一眼,便又走了开去,兴致缺缺的模样,闹得慕枳也没了法子,帮着老叔收拾碗筷理好木桌后,避着虎斑猫那灼灼的目光,往屋里走去,可才跨过门槛,回头,便见那猫也跳了进来。

      就蹲在地上,偏着头,细细地看她,仿佛从不曾见过,所以要看上四五个时辰,才能将她的脸记住。慕枳扶着门,道:“你今晚当真要宿在这屋子里?”

      若换在从前,虎斑猫便是留宿在家,也是情愿在廊檐下或堂屋里,能方便它随时随地离开,可今日,也不知它是嫌弃屋外冷还是怎的,在短暂的犹豫后,找了个角落趴了下来。

      慕枳心中直犯嘀咕,但见着它愿意与自己亲近,也是欢喜的。她取下木簪,放进木匣中,木匣中还放着些金银细软,她拿着钥匙锁上,将包银斗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套裙装,她解开腰带,将身上的裙子脱了下来,折好后连同木匣子一并放入,再拿铜锁锁好。

      一回头,便见那虎斑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死死地盯着斗橱看,目光里流露出浓重的不可置信来,慕枳看着总觉得这目光太像人了。她走了过去,那猫仿佛被惊醒,竟然开始步步后退,盯着斗橱的目光却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真的奇怪,慕枳试着唤它,猫是不动了,但也不愿往她处走来,慕枳皱着眉头思索了会儿,惊讶道:“你莫不是太久没见我穿裙装,因此记不起我是谁了?”

      她蹲了下来,视线努力和又惊又喜的虎斑猫齐平,她道:“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娘生你,还是我在旁帮的忙。”

      脑内轰然,心头敲起锣鼓震震,像是战场号角,吹得浑身战栗,毛发都奓开,岑婴死死地盯着慕枳的双唇,妄图以唇动去思考方才耳朵里听到的话的真实性。

      慕榛是爱猫的,作为龙凤胎的慕枳对猫也有几分兴趣,但并不愿屈尊照顾这些猫,因此叫他逗弄还行,若要叫他喂食甚至是帮猫接生,是绝无可能的事。因而,虽未有直接的证据,但慕枳方才说的话,无异于再间接承认,“他”是慕榛。

      更何况,慕枳还说已经许久不穿女装。

      她还活着,岑婴欣喜异常,条件反射便要开口,可当声音冲出喉咙,化作猫叫落入耳后,他登时惊醒,看着眼前穿着中衣,乌发披散,面色苍白的慕枳,她身后只得油灯一盏,勉强将黝黑的屋子照出一片暖光,于是他渐渐地回想起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慕枳落入了这个境地。

      闺房起火是怎么回事?扮做兄长是怎么回事?开城献降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不肯与他相认?无数的诘问在瞬间涌入岑婴的脑海,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即使月月通信,他也不能了解慕枳,毕竟,他愿意将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写进信中与她分享,可慕枳从来对锦关只字不提。

      卿心不似我心,因此负尽相思意。岑婴瞧着好生生蹲在眼前的慕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一夜终归无话,只是不曾好眠,岑婴蜷缩在床下,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自己无故变猫,一会儿又想慕枳的隐瞒,两件事如山般压在胸口,于是天光未亮时,他便起身。

      慕枳还在熟睡,他咬开垂落的纱幔,轻轻跳上了床。大抵是做了不大好的梦,慕枳两弯柳眉蹙得紧,眉心几乎拢出山褶来,牙齿咬着唇瓣,唇上出血,她却浑然不觉,只有喉咙间发出压抑的闷声,像是在竭力克制呐喊,双手紧紧地拽着被子,指骨都发青。

      岑婴想,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隐瞒的,但锦关的惨象,她确确实实经历了。

      岑婴破城之后也曾复盘过锦关发生的那些事,知道自十里湾的粮仓被烧后,锦关从被围至际便陷入了食物不够的困境,先时还只是偷摸抢劫,吃一切的动物,到了后来,便是同类相食。

      她一定见到过,岑婴告诉自己,破城之后照例要庆功,军营的汉子素来爱酒肉,那时他将匈奴王的头颅砍下,挂在城墙上,又用匈奴将士的血浇城,真正一血亡城之辱,麾下将士正是兴奋之时,于是那场庆功宴也不免豪放许多。

      吃匈奴养的羊,一匹匹牵来,现宰,凄厉的羊叫声声,几乎盖过了奏乐声,汹涌喷出的鲜血被木桶装起,冲到滚烫的羊乳之中,端到了食案上。岑婴是素来不碰这些,但战场厮杀,将士更看重如何进补,因此他也不阻止。

      十二碗血羊乳,因他不喝,便顺手将其中一碗赏给了坐在末席的慕枳。那时她刚从马棚里被救出来,宽大的衣袍下一副瘦如枯柴的骨架,小心翼翼地靠在食案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那碗血羊乳端上时,她连头都抬不起,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岑婴都能看到她在浑身颤抖。

      现在想来,她那时表现出的抗拒,当是见过同类相食后的阴影,就像那些被救济的百姓宁可去抢野菜也不愿碰肉般,更何况,当日慕枳所见的还是血淋淋的场景。可那时岑婴不知道,他正将慕荆等人的死迁怒在慕枳的头上,见她如此不知好歹的模样,挥手便叫人摁住她的头,撬开嘴,将那碗血羊乳灌下。

      慕枳无可奈何地挣扎着,一碗血羊乳,只灌了一半,还有一些被呛出了喉咙,她喝得满是泪花,等将士松开之后,立刻将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想将羊乳都吐出来,岑婴立刻叫人把她的手捆了起来,他道:“慕公子能踏着尸骨上位,怎么,今日就喝一碗血便如此不舒服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回忆了起来,岑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关心着锦关的一切,唯独不肯关心她半分,那日庆功宴后她又病了十几日,他随便叫了个医正去把脉后,便彻底将这件事忘了,等后来要班师回朝,才隐约记起,问了句“慕公子可能骑马?”但问了也白问,因他也只准备了马。

      岑婴看着慕枳那并不安分的睡颜,徐徐在心中叹了口气,即使现在已知慕枳的真实身份,可想到她的三缄其口,岑婴仍旧不能百分百地相信她。他自以为一颗真心都付了慕家,慕家与慕枳又有什么可以隐瞒他的呢?

      他回想起那些调查出来的事,十里湾驻扎着一营将士,却仍旧被烧了粮仓;作为北境最大城池的锦关在失去粮仓之后,城内的储粮竟然撑不过一个冬天,以致于发生同类相食的惨景;大雪覆城的天气,匈奴竟能围城攻打锦关,甚至锦关断粮,而匈奴仍旧不曾败退一步……

      每一节都是疑点,慕枳假扮兄长的身份,更是让这一切都扑朔迷离起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都要欺瞒呢。

      岑婴悲哀地发现,现在的他,竟然不能完全信任慕枳。

      他跳下床去,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
      慕枳醒来,已是辰时,她迷迷糊糊叫虎斑猫的名字,没有声息,起身见门扉开了个缝隙,便知这猫跑了出去。她便不做他想,起床穿衣,将发髻梳好,包上东坡巾,才出门,便听角门有动静。

      慕枳叫老叔,隔了一时才有人答,声音是从甬道而来,道:“姑娘,大公子来了。”

      慕枳被叫得心头一跳,正见岑妄缓缓走了进来,他今日换了身青磁色的衣袍,竹簪束发,叫他整个人看上去舒朗如清风晓月。

      “不介意我大清早便来叨扰吧,”他似笑非笑,带着十二分的试探,“姑娘?”

      慕枳忙道:“我与榛榛生得太像,老叔更喜榛榛些,又老眼昏花,总将我认作榛榛。”

      岑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昨日去书坊的并非你了?”

      慕枳不成想岑妄这么快便收到了消息,只得故作不知:“什么书坊?”

      岑妄从袖中取出书稿来,慕枳定睛一看,便知是昨日放在书坊的那本,心里略略紧了起来,面上却不显,道:“什么稿子,我瞧瞧?”

      岑妄盯了她会儿,却未将书稿递给她,只道:“我与书坊掌柜的有些交情,他收了这书稿,便巴巴地跑来告于我,有那投机取巧之人想借着编排我的情/事赚笔稿费,那人野心甚大,甚至还下了血本,拿了枚水头很足的翡翠镯子请戏班子排场戏。我听着,那人倒不像是只为赚稿费,公子觉得呢?”

      慕枳听到这,已知是被掌柜卖了个彻底,她是知道岑妄素爱风月,却不知他竟能与小小一间书坊的掌柜有此关系,因此失算一步。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拿话去圆回来,道:“其实不然,公子与家妹的事才在城中疯传,便有人立刻能写出话本来,可见是个惯常逐利的,拿出翡翠镯子来,血本下得确实大,但也是为了推销此书,只要戏在上都大卖,又何愁销量?这是个胆大的商人。”

      岑妄若有所思道:“依公子的意思,是这人想借着戏文来推广话本?这确实是个新颖的法子,可这是个姑娘。”话音落到姑娘二字时,咬重了些,“姑娘有这敏锐的市场嗅觉,并有如此浓烈的逐利之心,很是少见,更何况,掌柜的收书数十年,从不曾在上都见过这一位特别的姑娘。”

      慕枳终于发现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原本是要借女装遮掩身份,却因错算的那一步,叫岑妄起了疑心,如今还特意起早跑到她这儿里,十有八/九是连带她一道怀疑进去了。

      炒作/爱情这点,是慕枳提议的,偏这书稿与戏文的事也有同样的思路,又是紧追着悼亡诗一事发生,难免会叫岑妄怀疑。他虽不喜沧白水,可到底,他才是与沧白水利益相连的那个,而慕府,在过去十几年里,是与岑婴紧紧捆扎在一起的。

      因此,岑妄才会如此小心。

      慕枳顿了半晌,道:“这书稿里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可曾有辱公子的名声?”

      岑妄轻轻摇头,这也是他最不能疑心慕枳的一点,并且话本里除了他吟出的悼亡诗来,没有一个情节与真实事件对应上,便是偶尔写到北境与军营,也是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想象,这不应当出自慕枳的笔下。

      但岑妄转念一想,他亦可故意为之,一切都往糊涂写,正好可以遮掩身份,这样一来,岑妄又不能将慕枳彻底排除在外。

      他看着慕枳道:“这话本子我看着倒是有趣,若是可以,我想跟这位姑娘见上一面,公子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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