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撸猫》久欢

2、02

　　岑妄的马车与岑婴的马车很不相同。

　　岑婴是冷宫弃子，素来习惯冷床冷饭，冬日要一篝炉火都是困难，根本无法想象竹笙软调轻歌曼舞的奢靡。后来他跟着慕荆来到北境，在马背上学骑射，与将士较量中学格斗，在匈奴的战场琢磨兵法，求得都是胜利，对于用具器物，乃至自身体格，讲究的也不过是结实耐操，自然对于温软小意的物件不甚有兴趣。

　　因此比起岑婴马车上的光秃，岑妄的马车便称得上是人间仙境了，波斯羊绒毯铺地，赤足踩上，柔软的毛乖顺地伏于脚下，有热气蔓延上来，当地一盏博山香炉，百合子的香味淡而馥雅，一张固定在车上的小几，上有茶炉沸着茶汤，黑陶的茶盏古朴有趣，井然有序地放在墨漆的茶托里，旁边还有一个九心攒珠盒，放着各色小巧玲珑的糕点。

　　岑妄端端地坐在他的雅间里，墨发以白玉簪挽起，清秀的眉，温润的眼，微翘的唇角，银白色的袍子委地，银线滚边，叫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气质高华的弦月，清清冷冷降下光芒来。

　　“慕公子，请坐。”他递来茶盏，“茶汤才熬出，正好驱寒。”

　　慕枳借着接茶盏的当儿，慢慢将目光收了回来，她记得原著中对于岑妄的描写，并不是个可爱的人，就像那月亮，远远看去神秘优雅，可托思乡，可展神思，但当真正登上月球时，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假象，没有吴刚没有广寒宫，月亮上坑坑洼洼，是丑陋的荒漠。

　　“今日我向父君请求与令妹完婚之事，会让慕公子觉得困扰吗？”岑妄满含担忧地看向慕枳，“倘若我以一己私欲冒犯了慕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温柔，体贴，周道，但不如那位总是乱发脾气的岑婴来得舒坦，慕枳在心底默默做了个比较后，方道：“不会，毕竟与公子完婚，是家妹的夙愿。”

　　同样的借口用上第二次，得到的结果也相似，岑妄若有所思：“是吗？”

　　慕枳从袖间取出一枚玉佩来，放于木几上道：“城破之前，家妹曾将玉佩交于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若有机会能遇见公子，千万记得将玉佩完璧归赵，还让我转于公子一话——今生无缘，还望来世再见。”

　　那枚玉佩是随着赐婚的旨意到了锦关，自然是要交换信物的意思，但她不善女工，没个巾帕宫绦可相赠，正在为难，还是兄长拉过她，现解了发髻，将挽发的木簪给了太监。

　　那木簪是岑婴雕的，她总不爱戴沉重的金饰，岑婴便记得去买块好的木料来，抽出腰间的刀将名贵的木料削得只剩一点，又用小刀细工慢活地雕出上面的装饰，慕枳总嫌弃他玩弄这些是不务正业，他便是笑，将木簪插进发髻中，偏头一打量，道：“唔，让你戴，总归是埋没我的手艺了。”

　　她想到那位还不曾出现的王后，便道：“你趁机锻炼手艺，往日总有人能衬得上你的手艺。”

　　岑婴听这话，抱着胳膊，目光悠长，微微叹气：“小没良心的，好心雕个簪子送你，也换不来声道谢，反而……”他终究没有将话往下讲，或许是觉得情谊不足，或许是觉得还未到时机，于是他和木簪都失去了机会。

　　慕枳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这件有些无聊的往事来，手一顿，又很快缩了回来，抬眼看着岑妄:“家妹与公子，甚是可惜。”

　　她满口胡言乱语，成王赐婚之后，两人确实鸿雁传书，也不乏送些小物件，但大多是应付了事，慕枳从未对岑妄上心，锦关失陷，她迫不及待地扮上兄长的身份，便是为了能拒绝这门亲事。可又不得不与岑妄虚与委蛇，是因为这桩亲事还有作用。

　　其实岑婴的话是正确的，她编排着不存在的爱情，贩卖慕榛最后的一点价值。

　　岑妄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羊脂般的玉佩，道：“虽不曾与令妹会面，但我们鸿雁传书，已神交许久，人人都说知音难觅，我却有幸得周郎顾。”

　　欺骗是人人都会的事，尤其是当欺骗能给人带来好处，欺骗便越来越自然而然了。

　　“外祖怜我弱冠无妻无妾，与外祖母商议，要替我定下表外甥女。”他怅惘地看着慕枳，“可慕姑娘新丧，我又岂能忍心不为其守丧而另娉他女？”

　　俱是假话。

　　若非看过原著，慕枳当真要被那哀切的神色欺骗过去，岑妄无情无心，不能轻易动心，更何况是远在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慕榛。只是，沧白水逼他另娶是事实，岑妄深知那不过是又一次的联姻，他的前半生本就被牢牢地控制在沧白水手里，几乎活成了牵线木偶，每日浓妆艳抹登台表演，他已经尝够苦楚，因此并不愿他的婚事，后半生，乃至他的孩子，依然被烙上沧氏印痕，即使在沧白水百年后，仍旧活在他的阴影下。

　　他需得想个得体的法子去拒绝，于是，他便想到了那可怜的葬身火海的慕榛。倘若他娶了慕榛的牌位，守孝三年，不仅能将这桩婚事拖黄，更能为他博得虚无缥缈的名声，塑出深情来，何乐而不为？

　　慕枳深知这事，也了解岑妄的秉性，低头道：“可惜一场大火，将公子赠予家妹的书信都焚之一炬，不然，也能教王上体恤家妹情深，或许能念在家妹殉国的忠心上，全了她的夙愿。”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道：“慕府到了。”

　　岑妄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慕枳瞧，想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瞧出破绽来，慕枳当然知道那些书信平淡得没有任何内容，连讨论天气的字数都能占去一半，自然不可能与情深二字挂钩。但她披着外人的皮，信口开河说着自我揣测，岑妄不能指责她胡言乱语，甚至不能因此怀疑她别有居心。

　　于是他偏过头去，道：“世人会明白的。”

　　他那么聪明，自然明白了慕枳的提点，慕枳没有多说，拢了袍子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岑妄又叫住了她，让车夫递了件银白的狐裘与一锭银子与她。

　　“天冷，烧个火盆罢。”他放下车帘，这般道。

　　锦关失城之事疑点重重，君王态度暧昧，朝中有两方势力角力，各自为营，各自要利，反而将慕枳架了起来，不定赏罚，她甚至没办法自谋生路，家中柴米却于昨日已经用尽。

　　她披着狐裘，无奈地一笑。她尽心为岑婴谋划，岑婴连她冻得发抖都没有发现，反而她只给岑妄提点了一句，他便能给予最合适的帮助，果然老板总是要找心好大方的。

　　只可惜，在这件事上，她没得选择。

　　慕荆镇守边关二十余年，生活都在北境，但上都的府邸是老宅，到底没卖，雇了两户人家看院，后来他们听得风声不对，作鸟林散了，只留了个耳聋目盲的老叔给她。

　　好在慕府虽大，但生活毕竟也不过一屋一床，慕枳与老叔一道，收拾出靠角门的院子来，凑合住着。她从角门进，穿过甬道，一打弯便见老叔愁眉苦脸地坐在院门边上，虽则身上的冬衣里还填着棉絮，但也经不得这般被风吹。

　　“老叔，”慕枳扯开嗓子道，“屋里坐，暖和！”

　　老叔听到动静，抬起眼，眼前雾茫茫一片，只能依稀看出慕枳的身影来，他道：“是姑娘吗？”

　　慕枳顿了顿，都说老叔眼盲，可偏偏是盲眼的人看得最真挚，不知她纠正了多少次，但下一次，老叔仍旧叫她姑娘，因为“阿枳可不是这样的，那小子啊，就是个混球！”

　　“阿叔，”她掏出那枚还没有捂热的银锭，塞到老叔手里，“你摸摸，这是银子，有一两呢！我们今晚能烤火，吃上白米了。”

　　老叔的手掌上都是干粗活的茧子，他没有摸银锭，手挨到慕枳的手时大惊：“你的手如何这般冰了？”

　　他将慕枳推往正厢房，不用拄拐也不用引导，慕府他住了大半辈子，比慕枳还熟些，他边走边道：“今年冬天冻死了好些人，市集上都在说，谁家的娃娃，谁家的老人死了，你身子骨弱，跟娃娃老人似的，容易中招！”他一顿，“你千万好生活着，外头好些人风言风语传老爷夫人，说他们卖国叛贼，我不懂边关的事，但你在那里，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等他们再乱说八道，你就去反驳他们，看他们还能嚼出什么样的烂心肠的话来！”

　　慕枳道：“还在议论呢？”她若有所思，“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不说了。”

　　老叔讲不清楚的那些谣言，其实不算谣言，但经沧白水有意地编排散布下，便总叫人觉得有猫腻。譬如，为何身为骠骑将军的慕荆不战，反而选择屈辱地悬梁自尽，又几乎跟事先计划好一般，慕荆死，慕夫人死，不一刻，慕榛的闺房烧出了大火，而次日，慕枳尚未来得及将尸骨收殓，便披麻戴孝，开城献降，匈奴进城却反常地未屠杀百姓。

　　沧白水算盘打得好，慕荆与成王是昔日同窗好友，感情甚笃，又镇守边关二十余年，守住边关二十余年的太平，甚得民心，要借慕荆算计岑婴又不被视为清算忠臣的贼子，沧白水首要做的便是击溃慕荆的名声。

　　反正人都死了，是好是歹，也只能由别有二心的人去述说了。而无论是慕枳还是岑婴，两人的根基都在北境，要在上都与沧白水对抗，正应得那句“强龙拧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他还是个丞相。

　　因此，慕枳思来想去，觉得第一步，还是要拉岑妄下水，只要岑妄的身上也被刻上慕府的印记，沧白水为着前途考虑，都不能再动慕府。

　　好在，岑妄依然如原著般提出了亲娶牌位的荒唐想法，只不过按照原著的描写，沧白水以为岑妄主意太大不将他这个外祖父放在眼里，断了他的银子又挫了他几次在政务上的锐气后，岑妄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在慕枳看来，岑妄并非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只是想要反抗沧白水，却不知该从何反抗而已，所以，慕枳适时给了个建议。

　　老叔没听清慕枳那句话，打开厢房门叫她进去，屋内冷清寂寥，烧得黑乎乎一片的火盆放在桌案边，慕枳走了过去，秃笔冻墨，乌糟糟地挤在角落，她一眼没瞧，只拿起写满字的纸张看，揣测岑妄所为，在脑海里布排余下情节。

　　老叔催促她休息换干衣，又急急忙忙出门买炭火，可即使他在风雪中操劳了一个下午，当夜，慕枳还是发起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