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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慕枳浑身发着烫,心却坠入冰窖,她脱力地蜷缩在床上,根本控制不住神思往去岁飘去,父食子,娘卖儿,冰雪覆城,却掩不住肮脏炼狱,冻死在街角的人很快被拖走,斩骨刀剁在砧板上,肉香飘出了窗口,被冻得发僵的人趴在窗棂上,贪婪地望着一洞明火……

      她的尖叫声咬在喉咙间发不出来,大约是咬得狠了,唇齿间有股腥甜的味道漫涌了上来,有只手钳住她的下巴,不耐烦地道:“张嘴。”
      力道一懈,新鲜的空气灌进,那声尖叫便气若游丝起来。

      不一会儿,苦涩地汤药不由分说灌进她的嘴里,强势的不容拒绝的,药汁从嘴里漏了出来,呛在咽喉中,她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简直是道酷刑,偏那声音没有丝毫地自觉,兀自冷酷道:“死了算了。”

      “不,不能死,”她躺在脏乱的被褥中,手紧紧地攥着,烧得通红的脸,因为紧皱的眉头和撇得到处都是的药渍显得格外得虚弱可怜,她却道,“我要回去。”

      那声音又贴着她来,像是梦魇般,一次次让她坠入锦关之中:“你要回哪里去?他们都死了。”

      *

      这热烧到第三日,终于降了些下来,慕枳也知道要水要吃的,但好歹害着场大病,总打不起精神,靠在枕上不知在想什么。老叔眼花,熬出一碗粥来,想喂她,勺子却总是送不对地方,慕枳无奈接过,道:“我自己吃罢。”

      袖子松松垮垮从细瘦的腕子上落了下去,露出手臂上扎得通红的针眼来,她顿了一下,道:“老叔,怎么回事?”

      老叔道:“你总醒不过来,我担心,想着老爷好歹是小公子的师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又总是那么照顾你,我便到公子府上求了他。”

      慕枳无意评价“他又总是那么照顾你”这话有几分荒唐可笑,结果不提只问道:“他来了?”他应当是来了,昏迷时听到的动静总做不得假,只是慕枳真心想问的还是,他为何要来?

      老叔领悟不到两人的龃龉,道:“我在公子府等了半晌才见到公子,他是忙了些,但总是好心,很快请了医正替你诊治。”他又乐呵呵地补充,道那医正是个杏林名手,若非托了岑婴的面子,他是请不来的,既然请不来,慕枳的病也好不了,因此,现下慕枳病好,第一要感谢岑婴。

      慕枳拿勺子漫无目地舀着白粥,只点了盏油灯的室内幽暗,仿佛铅色的乌云也沉沉地压进了厢房之内。

      病到第四日,慕枳仍旧下不了床,老叔烧了三个火盆将架子床围了起来,炭火有些呛,她躺在烟熏火燎之间,思索该如何说服老叔撤掉两个盆子。

      岑婴便是在这时来的,皂靴跨过门槛,正像是那风雪吹落进厢房,他的神色并不好,眉宇中笼着几分阴郁。慕枳其实不大看得惯他这副模样,锦关破城已有一年之逾,当时他在上都授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便是心里自责,今年夏日,他也大破锦关壁垒,刀斩匈奴头颅,血水浇灭仇恨的怒火,再多的不圆满今时也圆满了,又何必终日这副样子。

      得不到圆满的是她,该披麻戴孝的也是她。

      她这般想着,岑婴已近到眼前,但因那三个火盆在,又走不到近处,隔着些距离道:“果然是祸害,身子这么差,也还是活过来了。”

      岑婴惯来知道慕枳身子骨弱,骑射一概不会,每日只知钻书铺看书,把自己养的白净文弱,却没料到,他竟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医正把脉时婉言提醒,慕枳的底子差不多已经被掏空了,若要活下去,需终日以人参燕窝吊着。

      他想,该是在为奴的时候败坏了身子。慕枳披麻戴孝开城献降,遭成国不齿,也受到匈奴奚落。慕荆骁勇善战,在边关压制了匈奴二十余年,匈奴对其是又恨又敬,因此即使他成了手下败将,匈奴也愿意将他的尸骨好生收殓,寻了墓地依汉礼下葬。

      至于慕枳呢,不善骑不善射,本就是个废物,连慕榛都投身火海,他却又厚着脸皮活了下来,匈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让他牵引缰绳,引匈奴军队入城,下一刻,便将他贬为马奴,夜睡马棚,日做苦力——这些,岑婴都是知道的,却不曾动过一次念头去询问慕枳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以致于终日不死不活,孱弱至此。

      他负手站着,火光照在衣袍上,好像火焰吞噬着衣料烧了起来,他道:“可惜了,你还没有死掉。”

      慕枳抿嘴道:“多谢公子请的医正,妙手回春。”

      岑婴自嘲一笑,慕枳并不掩饰他的困惑,他又哪里知道,这其实也是岑婴的困惑。让慕枳死,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可岑婴终究容忍他活下来了,为什么?

      因为那张与慕榛相似的脸?因为他终究还是慕荆的血骨?又因为他隐隐地察觉到锦关破城之时并非如明面上那般简单,因而要留个证人?

      无论哪一个理由,他还是请了医正,将这个令他厌恶的人救了回来。

      两人有瞬间没说话,便听得院子里传来老叔的声音,他训斥着什么,一口一个没良心骂着,不一时,雪扑簌落了下来,一道身影却比雪先落了地,在地上留下一串的梅花脚印。

      “这猫,”岑婴往外看去,顿了顿,“还在啊?”

      他记得这猫,班师回朝时,不知从人群哪出蹿了出来,跃上了慕枳的怀里。彼时慕枳马都骑不稳,还要七手八脚地抱它,模样狼狈,很是在人群中引出番嘲声来,岑婴对慕枳是无事也要挑出刺来,见状更是不耐烦:“慕公子身上的罪还未判定,竟然有闲心豢养宠物?”

      那只浑身脏兮兮、瘦骨嶙峋的虎斑猫趴在慕枳怀里,瞪了他眼,十分没有眼色,像极了不知好歹的慕枳,慕枳摸着它的头,安抚住它的情绪,道:“这是家妹的猫,破城那日从府里跑出去了,既然如今它肯回来,便让它跟着回上都罢。”

      慕榛素来爱猫,岑婴是记得的,还在锦关时,便常与她一道走街串巷去寻那些野猫,她提着装着猫食的小竹篮在前面走,他便咬着狗尾巴草跟着,看粉丝的绒花在她的发髻间微颤,缎边绣鞋踩过夜雨浸润的石阶,杏花落了满肩。

      但野猫总是警戒心极高的,便是慕榛常去喂食,也不免被性情残暴的野猫抓伤。纵然慕榛觉得没什么,岑婴仍旧记住了那猫的模样,事后回转,拔了那猫的尖爪,猫流着淌血的爪子惊恐逃开,他以为失去尖爪的猫总活不下去,后来却在慕府见到了它,白白净净,猫爪上抱包着草药,只是看见他总绕着走。

      “是那只野猫的孩子?”他问道。

      一道身影呲溜地进来,奔着火盆而去,猫尾乱蓬蓬地拖在地上,脏兮兮得像是又经历了一次流浪。慕枳惊讶岑婴竟然会关心起这样的小事来,但也答道:“嗯,性子随它母亲,爱在外头流浪,不是饿极了或者冻伤了,是不肯着家的。”

      岑婴胡乱地点了头,因着这猫,又让他想出了些不合适来,他是不爱猫的,老觉得它们脾气大性情差又没什么用处,可慕榛喜欢,岑妄也喜欢。

      他道:“王兄写的那些诗文,你还不知道罢。”还未等慕枳回答,他便说了起来。

      岑妄要娶慕榛牌位之事,本就只有议政殿几人知晓,消息原该是封得密密严实的,却不知怎的,走漏到了市集了。这消息里牵扯的是个将门之女,一个王上之子,有着君王赐婚的姻缘,偏生又横亘着无法跨越的生死,如此得精彩,如此得有文章,顷刻之间便点出了八卦之魂。

      而岑妄无不配合,他于红袖阁吃闷酒,遇到好事者问起此事来,他竟以寄亡妻诗答之,顿时红袖阁里里外外都晓得了,他与慕榛的书信,他与慕榛的神交。

      “我竟不知晓,她是爱慕他的。”岑婴嗓音微哑,闷沉沉在咽喉中滚出。

      他十五岁便离开了慕荆,独自于星骓历练,与慕榛的书信倒是不曾断过,他细细回想,慕榛的书信自始至终都很平稳,并未有透露出任何的小女儿形态。当然,她也从不在书信里谈过她的
      婚事。

      直到现在,岑婴才醒悟过来,他一厢情愿地与慕榛分享他的一切,甚至连在军营里多吃了碗饭都要兴致勃勃写进书信里,唯恐慕榛错过有关他的一点一滴,却不知道慕榛从来不屑,她在沉默中将他推远。

      是因为心有所属,所以容不下他了吗?岑婴心凉如水,却抿着唇,道:“议政殿上,原是我不懂事。”

      慕枳只觉岑婴那瞬间失魂落魄,像偶尔游荡进这厢房的孤魂野鬼,天光都被掖在他身后。慕枳情知岑婴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他幼时遭生母不喜,生父抛弃,受惯人的白眼,拥有的太少,以至于今后得到的一点东西都要用上十倍力气抓住。

      他总要因此证明自己也是有人喜欢的,也是值得人喜欢的。而偏巧,他的生母王妃商陆惨死之后,夺去成王宠爱的,正是岑妄及其母亲,既然在父爱之上,岑婴已经败下一城,自然不能容许昔日青梅被岑妄摘下。

      先时若慕枳觉得此乃小事,并不用在意,但在“慕枳”引得岑婴厌弃,唯有慕榛还能叫他维系住一丝感情的当下,慕枳便不得不出言安慰,她道:“你也是为榛榛着想,她必然不会怪你。”

      这话,无意是将岑婴的情绪逼到更糟糕的处境,他乱糟糟地看了眼那张像极了慕榛的脸,转身,踉跄出了屋门,身后追着老叔留饭的叫唤,他也不理会,很快,慕枳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火盆之中,虎斑猫小小地趴成一团,正支着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慕枳顿了好久,才道:“他是个奇怪的人,我们不用理会他。”虎斑猫喵了几声,慵懒地打起瞌睡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40797979灌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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