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尘记事》我只写三章

6、鬼王

　　黎晗背着白弈往城内走去。幽都的格局不像人间城市一般街坊如棋盘，而更像是从一个聚落发展而来。鬼门关之内人员混杂，车水马龙，往里三条街，才逐渐有了宅院气息。

　　街道不宽，越往里走街上的人越少。黎晗按照那鬼姑娘的指引，才拐过大道，就迎面撞上一队人。

　　“哪里来的狗东西！”当头一人骂喝道。

　　黎晗赶紧低头靠边让路。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冲撞了鬼王大驾，还不认罪，当心叫你即刻魂飞魄散。”

　　黎晗闻言，偷偷瞥了一眼这队人后所护着的马车。四马拉车，漆黑的车厢上有龙凤暗纹，车门紧闭，没有任何威压漏出。但是当那车中的人一开口，黎晗一下子就觉得脚底一麻，差点站不住趴倒在地。

　　“无妨，让他们去吧。”

　　领头的人威胁地哼了一声，转身带人继续往前走。

　　车子行过黎晗站立的地方，车窗的帘子忽然挑开，一双锐利的眼睛朝他们看了过来。

　　黎晗顿觉浑身是刺，被扎得酥疼。

　　“停！”车中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不甚响亮，却极有穿透力。

　　“有趣。”车中的人露出惊奇的目光，笑了一声，走出了车厢。

　　“鬼王。”众人跪伏拜喊。

　　黎晗背着白弈，没有跪下去。

　　鬼王于是更奇了，走到他们面前来回看了一圈，道：“我身为鬼界之主，鬼族之人见了我没有不畏惧拜服的，你是如何做到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不跪的？”

　　鬼王的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那股威压，他们此刻只有使尽浑身力气撑着身体才不至于扑倒在地。

　　黎晗腿上哆嗦，幸好有衣衫遮挡，旁人看不出什么。黎晗思考完跪还是不跪，正准备跪下时，鬼王却转身说到：“魔君还是免了，本王受不起你这一跪。”

　　黎晗震惊了一瞬，转息之间，他已经换了一副神态，“鬼王别来无恙。”

　　外表依旧是那个魔族少年的样子，可气势却不输鬼王，眉宇之间隐隐露出邪气，让人忍不住想要离得远远的，生怕他一个喜怒无常就心生邪佞，将自己化作一滩脓血。

　　“魔君大驾光临，怎么不通报一声，也好叫本王准备准备。”鬼王回身，倚在车上，看着黎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相互问好，实际已经在语气中剑拔弩张。黎晗十分明白鬼王所说的“准备准备”是什么意思。上次他来与鬼王商议联合出兵的事情，被鬼王打发，一怒之下拆了半个城，鬼王也被他打伤，百年之内难以恢复。鬼王这是记上仇了。

　　“准备什么？木材石料吗？我魔界送你一座山头如何？”尽管心里清楚此时不能和鬼王硬碰硬，但黎晗嘴上还是不愿落下风。

　　“魔君怎么就这么不懂宾主之礼呢？”鬼王露出一副失望神色，“明明已经失了魔功，还要嘴上逞能，你不为自己想一想，也应该为你背上背的人想一想。”

　　黎晗后退一步，挡住背后的人，如烈犬护食般地看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人间的情况，你如今已经失势，人间已经被那魔龙占据，魔族大半归附，妖族伤亡惨重，四族之中，唯有我这里还算安全。”鬼王勾起唇角，指了指黎晗，“你若愿意让我踩两脚，我不介意封你个鬼主当当。”

　　黎晗忍着一口气，仔细观察着周围形势，绞尽脑汁想寻出一条退路。

　　鬼王盯着黎晗，目光一凛，手中一条森森长鞭已经甩出。

　　黎晗应声跪下，膝前已经漫出血来。

　　鬼王收回鞭子，摸着组成鞭子的一节节白骨骨刺，凉凉道：“这骨鞭我不常用，因为它只用来鞭笞罪大恶极之人。不过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拿它来练练手，真是抱歉。”

　　“鬼王不必解释，如今我落魄至此，无话可说。”黎晗咬着牙道。

　　鬼王神色一变，又是狠狠的一鞭子朝黎晗背上抽来。黎晗双膝受了一鞭，几乎残废，来不及躲开，他只能奋力站起，挺起胸膛，结结实实地挨下这一鞭子。那一刹那，黎晗只觉得五脏俱裂，身体都好像要被这一鞭子一劈两半一般。

　　一口一口的鲜血涌出，黎晗跪倒在地，双手勉力支撑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

　　血在自己身前身下洇开，白色的衣衫已经红了一半，触目惊心。黎晗的前襟几乎粉碎，露出残破的内衫，与血肉绞在一起，红得发黑，狼狈不堪。

　　“等一下……”黎晗的声音被血黏住，还在做徒劳的挣扎。

　　“你还有什么遗言？”鬼王不耐道。

　　黎晗扭过身把背上的人扶下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白弈……我又要死了……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了……对不起……”黎晗含着血，不敢大声说话，怕喷出来的血弄脏了白弈，只靠得极近，悄声说道。

　　鬼王本身只想拿黎晗出气，却见他如此珍视背上的人，于是忍不住好奇地往那人脸上瞟了一眼。然而鬼王没想到，他这一眼看得自己如坠火山。

　　一鞭子抽去，黎晗来不及去挡，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他趴在远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鬼王三两步急匆匆地跑到白弈身边，蹲下身去，伸手要对他做什么。

　　“白弈……”

　　鬼王府，鬼王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白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眉目稍动，不甚安稳。鬼王缓缓抬手，轻抚白弈的眉头，将它抚平，白弈也终于安然入睡。

　　“白弈，我很想你。”鬼王唇齿轻合，声音极微，道出了这六个字。

　　鬼王原本剑眉鹰目，此刻却眸光柔软，似水似雾，看了白弈半晌，终于动作无声地起身，回到了案几前。案上的竹简被几滴水打湿，鬼王忙用袖口去沾，谨小慎微，生怕这竹简一个不小心就会化为粉齑。

　　鬼王拾起竹简，竹简的最右端写着“强国三策”。鬼王将竹简卷起，珍而重之地放入一旁的木匣，自然而又平常。

　　耳边似又涌起那金戈铁马之声，只是这一次不在展卷之时。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只知道当年的苍国现在已经被称为古苍国了。那时苍国已经在诸国之中没落，而国主图强，筑台招贤，一个白衣青年自称在古苍山修习，愿献三策富国强兵，不求名利，不求达官显贵，只求国富兵强之时，能来一睹万乘风采。

　　“你不及弱冠，能有何奇策？”

　　“黄毛小儿，竟口出狂言。”

　　“谁把这小娃娃放上来的？还不快来人把他轰出去！”

　　众人嗤之以鼻，唯有那高坐之人微微挑眉，道：“你与我比试三回，若你全胜，我便听听你的三策。”

　　“哈哈哈，小儿快走吧，谁不知咱家殿下文武双全，诸国之中难逢敌手！”

　　“是啊是啊，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走吧走吧……”

　　“话都说出来了，有本事就比一比，输了也好贻笑大方让诸位开心开心啊！”

　　劝解的，说风凉话的一股脑全涌了出来，青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鬼王笑了笑，压下脑海中翻飞的思绪，感叹道：“真怀念与你调琴对弈，抵足而眠的时光啊。”复又摇了摇头，目露苦涩道，“只可惜，我背叛你的那一刻，就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幽牢里，铁链微响，黎晗咳了两声，缓缓醒来。他被关在鬼王府的地牢，六道枷锁加身，几乎动弹不得，而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溢血，一部分顺着铁链流下，一部分一滴一滴地低落地面，清脆可响。

　　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被打开，鬼王站在了黎晗面前。

　　“挨了我三鞭子，你竟然还活着？”鬼王嗤笑道，“看看你这模样，真是狼狈。”

　　“呸，”黎晗吐出一口血，“不用你提醒。”

　　“也好，”鬼王点了点头，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我过来也不是来取笑你的，我是来问问你，三日之后，我与白弈成婚，你愿不愿意作为魔君来给我捧场？”

　　“不，愿，意。”黎晗想也不想就一字一顿道，说完，猛地反应过来，浑身一个激灵，问道，“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你愿不愿意来参加我的大婚。”鬼王心情好，不在乎地又重复了一边。

　　“不是，前一句，你要和谁成婚？”黎晗咽着唾沫，一口气不上不下。

　　“白弈，镜尘山山主，镜尘长老，就你背上背的那个……”鬼王说。

　　“不行！”黎晗厉声打断，心肺皆为一震，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别激动，别激动。”鬼王拍了拍黎晗的肩，顺手帮他止了血，“本来就邀不到几个人，你要是不小心死了，三界之中，就没有一个人物来见证我们的大婚了。”

　　“你……”黎晗大口大口喘着气，缓了一会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