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历纪》眠琴

44、第四十四章 四方角力

　　本来站在后排的，没有发言权的仙官们都低着头，他这话一说出口，仙官们纷纷抬起了头，互相用目光交流起来。承炜本是陆吾的人，为明远做事。明远事败后，本该随之流放，可承炜被离疏看中，赦免了他的罪过，还给他升了阶品，带他到了天庭。这承炜办事利落，颇得离疏欢心，更是连升四级，成为离疏手下的火系第一人。离疏对他不光有救命之恩，还有赏识提拔之功；他对离疏也是知恩图报，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如今他竟然要弹劾离疏？还是在离疏被派往寿麻国监督水渠修建的时候？
　　承炜走上前几步，声音洪亮，朗然说道：“老天君不是暴疾而亡，而是被毒杀。”这第二句更是振聋发聩。老天君传位之后突然身死，对外宣称是得了暴疾，可人人心头都有疑虑，只是都不敢议论。如今承炜竟在朝堂之上公然说了出来，如同一瓢冷水泼入沸油之中，炸开了花。
　　我坐得靠前，听不见后面仙官们的议论，却将含光、高羽、靖安公主三人的神情一览无余地看在眼中。他们没有一丝震惊的神色，显然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甚至根本就是出于他们的授意。
　　“这下毒之人，便是老天君身边日常服侍的仙童，而这仙童，是受了离疏的指使胁迫。”
　　毒杀老天君可是族诛的罪名，承炜即便跟离疏闹翻，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仙官们大多不明就里，跟我一样疑惑，听了这话，纷纷议论起来。
　　高羽高高端坐在天君宝座上，静静地听着，他似乎已经习惯如此。等大家议论、争论出了结果，他来重复一遍就好。
　　最先站出来说话的是夜神，他是我“舅舅”，当初靖安公主为了将我嫁给含光，让我认夜神为舅舅，我这才能以散仙身份嫁上神为妻。这样说来，他应该是靖安公主的人。夜神小心地措着辞，说道：“此事真假尚且不论，事涉火神，理应先将火神从寿麻国召回天庭，再交甘霖院审问。”靖安公主冲夜神微笑着点点头，补充道：“夜神虑事周全。唯有一点，甘霖院掌院出自离疏门下，是否该避嫌？”她说着，抬头看向高羽。
　　高羽沉默着没有回答。甘霖院掌院出列说道：“柱国长公主所言极是，臣虽秉公执法，可兹事体大，不宜在甘霖院受审。”
　　他话音刚落，青则出列说道：“既然不宜在甘霖院审，不如在寿麻国就地羁押，由寿麻国国君和大巫祝先行审问。”
　　夜神道：“寿麻国国君岂能审问堂堂火神？既然甘霖院掌院应避嫌，那么不如暂且由副手代理掌院之位。”
　　夜神、甘霖院掌院和青则三人这一来二去听得我目瞪口呆，他们话虽简短，却处处针锋相对。寿麻国是含光势力，离疏在谁手上，谁就有最多的资本，因此夜神替靖安公主出头，要把离疏先弄回天庭再做打算。可甘霖院毕竟是离疏自己的地盘，夜神说话前不知靖安公主态度，是以小心翼翼地试探。离疏回天庭，就是高羽、靖安公主、含光三人博弈；不回天庭，就是含光一人独大。靖安公主当然会支持离疏回天庭，因此向夜神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的同时，还把甘霖院是离疏地盘这个问题抛出，试探高羽和含光的意向。甘霖院掌院是离疏徒儿，怕引火烧身，主动退避。青则跟含光是一条心，他推荐寿麻国国君代为审问，就是要把离疏捏在自己人手里。夜神得到了靖安公主的首肯，继续推动离疏回天庭，暂罢甘霖院掌院，换成副手，而副手是高羽安排进去的，意思是双方各退一步，找个势力最弱的高羽来接手，这样三方就都能接受。
　　靖安公主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战神殿下认为呢？”靖安公主接受了妥协方案，问含光是否愿意妥协。
　　含光沉默了片刻，问高羽：“臣自是听天君安排。”含光用片刻的沉默暗示了他不想妥协，把这个解决方案抛给高羽，看他“敢不敢”接手。
　　高羽垂目道：“谁还有别的提议吗？”高羽显然两边都不想得罪，索性把问题再次抛出去。
　　如此敏感时机、敏感话题，仙官们看四方势力角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遑论提议了。高羽起身向瀚天行了个礼，问道：“水神可有看法？”
　　瀚天平反不久，甫回天庭，与我一样是空挂了个五□□头罢了。高羽身为天君，本不该向水神行礼，这一礼算是晚辈向长辈行的。这小小的一礼，相当于是求救于瀚天了，指望他能出来说几句话。瀚天也不怠慢，起身还了个属下见天君的礼，说道：“此事是天界大事，更是家事，天君、战神、长公主皆仁孝，臣忖度，三位都想第一时间弄清事实。不如由战神和长公主亲自前往寿麻国接离疏回天庭，交予甘霖院副手审问。审问时，也请天君、战神与长公主共同到场旁听，方可全了各位的拳拳孝子之心。”瀚天不愧是在天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被囚凶犁山更是磨平了他的棱角。这番话让三者互相监督，各自就都不必惧怕别人先拿到了离疏而在证词里做手脚，而这一切都在所谓“仁孝”的借口下施行，是孝子之心才使得三人如此，而非争权夺利。这一席话既美化了三人的行为，又不偏向任何一方，果真高妙。
　　“相信战神和天君亦迫切想求明真相，水神到底是懂我们的心。”靖安公主在“懂我们的心”上加重了语气，一语双关。
　　高羽又向瀚天行了个礼，这次的礼是出于感谢了，他说：“对先君关切之心塞在胸口道不出，多谢水神代为言明。想必战神、长公主亦是如此。”
　　这是权衡利益之后的最佳办法了，且是打着行孝心的名义。含光和靖安公主皆点头称是。含光起身向靖安公主一揖：“有劳长姊陪我走一遭了。”靖安公主也回了个揖，道：“六弟客气，做儿女的，都是一般的心思。”
　　在捉拿离疏的问题上，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哪方也不必担忧别人捷足先登而制造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来，朝堂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至于承炜，自是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多言。他只需提一个由头，剩下的罪名，高羽、含光、靖安公主自会一个不落的帮忙补齐。接下来又议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在相互的妥协下确定了两个仙官的任免，朝会这才散去。
　　我长期一个姿势坐着，腿脚都麻木了，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靖安公主和含光也落在后面说着什么，我听得不真切，只感觉他俩说话的语气大不如前。待靖安公主与含光道了别，我赶了几步追上含光，说道：“你要小心靖安公主。”含光定在原地，却没有回头看我，“多谢提醒。”“她跟——”我刚想说靖安公主跟高羽去了封神境刻了太一轮，靖安公主答应帮高羽肃清朝野并辅助下一任天君，但一想到这里面还有我，我要作为高羽的妻子跟他一起去死，就不愿再说。含光微微侧过了些身子，见我终究没说什么，便说道：“若没什么交待的，含光告辞。”“战神慢走。”我低声说道。前两个字说得响些，后面就只有自己能听到了。确如他所言，我跟他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
　　想来连我都知道了靖安公主倒向高羽，含光这种利益受害者更是再清楚不过，他和靖安公主也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和睦罢了。
　　我始终不明白的是，承炜为何会突然反水告发离疏？很快，翠袖的再次到来给了我答案。我对翠袖的到访很是不悦，虽不想见她，可许多事要从她这里入手才理得清，遂让珮玖带她进来了。
　　我替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说话，说话语气却颇带嘲讽：“长公主还敢让你来找我？她那么个玲珑心，难道不知我向来憎恶利用与欺骗？”
　　翠袖正欲坐下，听到我这样严厉的说辞，又后退几步站在我面前，说道：“我对姑娘只有隐瞒，不敢有欺骗。”
　　“哦？原来长公主是这么教你的？欺骗和利用不过是隐瞒？”我冷笑，“那好，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在甘霖院跟茹夫人说的那些话。”
　　翠袖道：“长公主曾对我说过，她要你跟高羽在一起，含光是个大麻烦，她还没想到解决的法子。我之前那样做，都是暗自揣度长公主心意，我想让茹夫人指证思怡是下毒者，含光定会想方设法帮思怡洗脱罪名。届时你因关心我，就会跟含光站在对立面。”
　　“长公主向来是做大事的人，连这等小儿女之间情情爱爱的小伎俩，也开始上心了？”我嘲讽道，“你利用我对你的关心害茹夫人身陷囹圄，进而诬陷思怡，绕这么大一圈不过是为了让我跟含光吵一架？咱俩的情谊还真是不值钱。怎么，长公主知道我发现了你的计谋，让你主动来找我认错，摇尾乞怜了？”
　　“这一切都跟长公主无关，是我自己擅作主张，长公主已经妥善处理了此事。”
　　“妥善处理？怎么个妥善法？让茹夫人背个大锅，担负起所有罪名，然后杀了了事？”我问。
　　翠袖道：“是我误服了冰花蚀骨之毒。茹夫人已无罪释放，思怡也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我丢了个孩儿罢了。”
　　“你是咎由自取，”我厉声道，“你胆敢诬陷承炜夫人、战神夫人，要是没有长公主庇护你，三道天火足以烧得你骨头渣都不剩，哪还有机会哀叹你那孩儿！”
　　“是，是我自食其果。”翠袖说着跪了下来，哭着说道，“我不敢求你宽恕，但看在我们曾经情谊的份上，求你救救我，救救承炜。”
　　“承炜？他今天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眼见来日就要飞黄腾达，何须我来救？我们曾经的情谊早就被你败坏干净了，我念了一次，对你诬陷之事不再追究，你还指望我念几次？再者——”我俯下身去抬起她下颌，“你不过承炜一介妾室，何时与他相亲相爱至斯了？哦，你诬陷茹夫人也怀了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而不单单为了公主。是也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翠袖哭着拼命摇头，“承炜扣押了我全家老小，让我来找你求情，你承诺了保他，他才会放人。”
　　我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听他说是被逼无奈，动了恻隐之心扶她起来，“承炜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翠袖抽抽噎噎地说：“本来天君和火神势均力敌，可长公主近来偏向天君，步步紧逼，把火神的不少羽翼排挤到了闲散职位上。战神也默许了，还提议派火神去寿麻国监督水渠修建。承炜这时就知道天君、战神和长公主要一起先对付火神了。现在到处都在说火神的不好，这动向连我都感觉得到，更不用说承炜了。”
　　我递给她一块帕子，说道：“承炜是离疏的得力干将，怕自己也被一起铲除，就先反戈一击，以求将功补过？他当初也是这样对陆吾的，眼见着陆吾不行了，就投奔了离疏，还烧了陆吾的兵器库以求立功。简直小人一个。”
　　翠袖才擦干了眼泪，听我这样说，又哭了起来，“当初若不答应公主，我……我留在战神殿下身边也好，留在长公主身边也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当初？呵，当初承炜还是陆吾手下一个小小粮草总司，霓云就把你这么个心思活络的嫁去，你当初骗我说你是千千万万个眼线之一，博得我同情。如今看来，霓云哪里是不在意你，简直是太在意你、太重用你了，想要通过你扰得他们家内不宁，最好能策反了承炜。现下，承炜果然反咬离疏一口，长公主的线放得还真是长呐！”
　　翠袖抽噎着说道：“是，是我骗了你，可我、我能怎么办……”
　　她坦白了一切，我反倒消了气，问道：“我怎么救他。”
　　翠袖一愣，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扑到我身上放声大哭起来，“我这样待你，你还肯帮我……”
　　我推她起来，说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先说他想要我怎么做。”
　　“他说不管最后谁得了权势，你都是举足轻重的人，他要你承诺保他平安，保他继续在天庭为官。”翠袖越说声音越小，她也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我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满口答应下来：“好，我答应了。”
　　“他……”翠袖拧着衣角说道，“他要你发毒誓。”
　　“我若活着，必保承炜平安富贵，继续在天庭为官，若有违此誓，则灰飞烟灭，永无来世。”说罢，我冷声道，“承炜放了你家人后，把他们带去凤——”刚想说凤麟洲，这才想起布满结界的凤麟洲已被魔界践踏为死城。“带到我这儿来。你也一样，回长公主身边去，免得承炜再拿你做要挟。唉，你还有家人可挂念，而我——父母亲人全部罹难，我孑然一身，三魂分离，七魄不足，先天夺胎换骨，注定死无全尸……”
　　翠袖握住我的手道：“不会的，你虽经老天君夺胎换骨，可不至于死无全尸。”
　　她不知道天河的事，我亦没必要跟她解释，只是笑道：“但愿如此。”

　　据说离疏下了甘霖院大狱之后便一直沉默。毒杀老天君一事震惊朝野，又有天君、战神和靖安长公主亲自监督审问，甘霖院的仙官各个不敢造次，更不敢动刑，对离疏的不承认、不否认、不配合毫无办法。含光非利益攸关者，一直不愿多作主张，最终是长公主雷厉风行，责成甘霖院根据下毒仙童的口供搜捕嫌犯茂烁、政煜、宗城、盈灿、炎真等。经三天三夜的审问，一纸院状传谕天庭：火神离疏毒杀老天君，处九道天火；行火郎官茂烁与离疏擘画，处九道天火；执火郎官政煜勾结御前军下四厢指挥使宗城率众围宫，各处六道天火；盈灿假传旨意，处三道天火；炎真传报泄露天庭机密，处九道三昧真火，流寿麻国。
　　这份由天君、战神、长公主共同确认过的院状处理的全是离疏心腹，更是涉及两位三品郎官，一位御前军首领。这意向已经昭然若揭，心思活络的仙官便纷纷开始罗织罪名，剪除离疏余党。而空出来的位置，则被三家瓜分，各自安排上自己的人。唯独始终为离疏出谋划策的楚瑜，没有受到惩罚。他在青则的推荐下，改任崇文苑编修，开府修史，再不涉足朝政纷争，完成了《天河历纪》的编撰。这是后话。
　　在长公主的推动催办下，毒杀案很快了结。最先处理的是炎真。炎真本是含光门下，后来因被逐出师门转而拜师离疏，是以这次对她的处理看了几分含光的面子，只在甘霖院行九道三昧真火，而无须去戮神之渊受天火。在甘霖院行刑时，仙官神将皆到场观看，以示警戒。但见炎真披头散发地被推上行刑台，行刑官照例问她是否还有要辩驳的。炎真抬起头盯着坐观行刑的含光道：“指使我的不是火神而是战神，泄露机密给我，告诉我那日老天君身边无人伺候的也是战神。”她的眼神充满怨毒，再不复当年一身红衣跪在移清殿前怅然祈求原谅的模样。
　　霓云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含光，见他没有丝毫表情和反应，严肃地道：“战神念你曾受业于他，特地向天君求情，才换来这九道三昧真火的惩罚。如今看来，这一番苦心不单白费，还被你反咬一口。”说到这儿，霓云脸色突变，拍案起身，厉声喝道：“诸人口供均已核实，证据确凿，你如今胆敢污蔑战神，是何居心！”炎真吐出一颗和着血的牙齿，咳了几声道：“火神毒没毒杀老天君，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霓云听她这样说，反而笑了，缓缓坐下道：“污蔑天君、战神、长公主，君上，该如何处置？”高羽看向含光，说道：“就地重杖打死。”一直没出声的含光终于发了话：“她怨念缠身，实为疯妇，留条命吧。”高羽道：“战神仁厚。重杖二十，赐哑酒。”
　　二十杖打得炎真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不忍再看，提前退出了甘霖院。后来的戮神之渊我也没有到场，据说离疏受了九道天火还没有死，长公主又命甘霖院行刑官再到戮神之渊施重杖，直到打死为止。斩草除根，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权力争斗中，向来如此。
　　在接连血腥的行刑、频繁的人事更迭之外，传来了唯一值得令人欣喜的消息——天君次子诞生，暂停一切刑罚，大宴七天。